夏釗
摘要:路德維克·弗萊克,微生物學家。如今在國際上,他被廣泛地認為是庫恩思想的先驅和科學社會學的創(chuàng)始人,但在國內卻鮮為人知。本文通過梳理弗萊克的思想和前人對弗萊克的研究,淺析了其在中國科學史、科學哲學和科學社會學研究中的意義。
關鍵詞:路德維克·弗萊克 弗萊克研究 科學史 科學哲學 科學社會學
波蘭籍猶太人路德維克·弗萊克(Ludwik Fleck,1896-1961)如今被認為是“一名具有真知灼見的偉大哲學家,一名卓越的微生物學家和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文主義者”[Fleck 1979,pp.154-165]。作為一名微生物學家,弗萊克在斑疹傷寒、免疫學和血清學研究中的杰出貢獻,得到了國際學者的普遍認可[Grzybowski 2012]。但是,作為一名哲學家和人文主義學者,則是在其死后20年人文社科學界為其追封的。
近年來,弗萊克思想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1981年和1984年,為了確認弗萊克的歷史地位和學術貢獻,國際學者在漢堡和柏林專門舉辦了兩次弗萊克研討會(Kolloquium Ludwik Fleck)。1992年8月科學的社會研究學會(society for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簡稱“4S”)為紀念弗萊克的學術貢獻和獎勵在科學技術研究領域做出杰出貢獻的當代學者,設立了路德維克·弗萊克獎(Ludwik FleckPrize)。2004年馬克斯·普朗克學會在柏林籌辦了弗萊克展(Die Ausstellung),展出了弗萊克生平事跡。2005年7月7日,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大學的海爾維第學院(Collegium Helveticum)成立了弗萊克研究中心(Ludwik Fleck Zentrum)致力于研究弗萊克思想。同年,在波蘭的斯武比采(S6ubice),“波蘭學院”(CollegiumPolonicum)舉辦了“從科學事實到知識生產(chǎn):弗萊克及其對探討知識、文化與權力的意義”(Von der wissenschaftlichen Tatsache zur Wissensproduktion.LudwikFleck und seine Bedeutung fur die Diskussion um Wissen,Kultur und Macht)討論會。2006年,法國巴黎高等礦業(yè)學院(Ecole des Mines de Paris)專門舉辦了弗萊克討論會(Gen6se et d6veloppement dun fait scientifique(1935)——Retour sur 1esfondements,la f6condit6 et lactualit6de la pens6e de Ludwik Fleck)。如今,在歐洲還形成了弗萊克學圈(Ludwik-Fleck-Kreis),以弗萊克理論為基礎,促進各個領域問的合作與交流。
相較于國際上的廣泛關注,中國的學者們對弗萊克卻知之甚少。本文以簡介弗萊克思想、綜述弗萊克研究為中心,淺析了弗萊克研究對當今中國科學史、科學哲學和科學社會學研究的意義。
一、弗萊克的思想
拋開弗萊克的科學貢獻不說,他在科學史、科學哲學和科學社會學領域內做出的貢獻也是非常卓越的。埃爾卡納(Y Elkana)稱弗萊克梅毒史研究為“杰作”[Elkana 1986],特倫(T.J.Trenn)稱其為“漂亮的歷史案例研究分析”[Fleck1979,p.xiv]。庫恩(T.s.Kuhn)在《科學革命的結構》的序言中說弗萊克的書是“一篇預見了許多自己觀點的文章”[Kuhn 1996,p.ix]。拉圖爾(B.Latour)稱弗萊克為“科學社會學的創(chuàng)始人”[Latour2007,p.112]。弗萊克得到了如此高的評價,他的思想具體有哪些呢?下面就對弗萊克的思想進行簡要的介紹。
1.科學中的“實在”問題
弗萊克深受科學家和哲學家對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革命的哲學辯論的影響,他特別關注科學中“實在”的問題。結合自身的醫(yī)學經(jīng)驗,他發(fā)現(xiàn)在醫(yī)學科學中同樣存在著“實在”問題。通過對醫(yī)學科學的考察,他認為“在健康與疾病之間絕沒有嚴格的界限,并且人們無法再一次發(fā)現(xiàn)完全相同的疾病圖像”[Fleck 1986,p.39]。實際上,在自然界中不存在“疾病”,只有個體的病理現(xiàn)象,“疾病”只不過是醫(yī)生建構出來的一種方便表述的概念。要精確地定義醫(yī)學中的一些事實也幾乎是不可能的,對一種疾病的描述越是精確,它越是不準確,只有通過歷史和一些社會因素,我們才能認識它。
1929年弗萊克還參與了德國前沿科學期刊《自然科學》(Naturwissenschaften)上的關于“實在”危機的討論。他以《論“實在”的危機》一文回應了庫爾特·里茨勒(Kurt Riezler)1928年發(fā)表的《“實在”的危機》(Die Krise derWirklichkeit)一文。弗萊克認同里茨勒對科學認識危機的看法,但是他不認為從個體出發(fā)能恰當?shù)靥幚碚J識問題。他認為,所有事物都存在于一定的關系中,沒有東西能夠單獨存在,傳統(tǒng)、已有的知識和認知方式都影響著何物“實在”[Fleck1986,pp.47-57]。并且,每一個時代都存在著特有的思維風格(Denkstil),不同思維集體(Denkkollektiv)問的思維風格也不盡相同,人們在認知過程中總會受到某種思維風格的影響。弗萊克認為,任何一種認知都是一個社會的過程。這也正是弗萊克理論所獨有的卓越貢獻:從社會學維度看待科學知識。
2.梅毒史研究
弗萊克在代表作《一個科學事實的起源和發(fā)展》中對梅毒史進行了細致的研究。他認為瓦塞爾曼反應是古代信仰——梅毒和血液之間存在密切的聯(lián)系——的完成,確立了現(xiàn)代梅毒的概念。然而瓦塞爾曼反應也并不是純粹以觀察為基礎,它深受之前梅毒的元觀念(Ur-Praiideen)的影響。歷史上有數(shù)個思維集體都保有梅毒的觀念:15世紀,梅毒剛出現(xiàn)時,因為患者通常是因為通過性行為感染梅毒,并且癥狀常常出現(xiàn)在性器官上,所以當時的人們賦予了梅毒一種道德因素,認為梅毒是上天對人類肉欲的一種懲罰,稱其為“性欲災禍”(Lustseuche),這種觀點深受宗教和占星術的影響;然而,在醫(yī)學從業(yè)者的圈子內,人們從歷史經(jīng)驗出發(fā),在梅毒概念和汞療之間建立起了一種聯(lián)系,認為梅毒是可以被汞涂擦治愈的慢性皮膚?。m然汞療有中毒的危險,但是在醫(yī)療中還是普遍使用);還有一些受體液學說影響的人,認為表現(xiàn)在皮膚上的癥狀,其實是血液中的一些惡物質導致的。隨著病因學的發(fā)展,醫(yī)學界對疾病本體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對梅毒病因的尋找成為了當時的一個研究課題。為了回應古代血液本原的思想和新近病因學的要求,瓦塞爾曼提出了一種血液檢測的方法,認為梅毒病癥是由血液中的“梅毒菌”引起的。后來,細菌學家在血液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梅毒菌”,即梅毒螺旋體(spirochaetapallida),從而證明了梅毒起因于血液的變化的古代信仰。我們可以看出瓦塞爾曼反應受多種因素的影響,在古代信仰、現(xiàn)代病因學與細菌學的塑性下,形成了人們公認的“事實”。雖然,現(xiàn)代梅毒概念已經(jīng)形成,但是弗萊克還是提醒讀者,細菌學中的許多定義仍然模糊不清。他認為梅毒不是“客觀的”存在,“隨著梅毒概念的轉變,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問題,許多新的知識領域也被建立起來,以致于在這里沒有什么東西是被真正完成的”[Fleck 1979,p.19]。
通過梅毒史研究,弗萊克深化了他關于知識社會學的一般理論,強調了社會學因素是一般的知識和特殊的科學知識的基礎。人們對科學知識的認識不是一成不變的,對事實的選擇會受到社會等諸多因素的制約。已知的知識也會隨著歷史環(huán)境和社會因素的變化而變化。
3.科學認識論
弗萊克以“思維集體”和“思維風格”理論闡述了科學認知的過程,形成了一套原創(chuàng)性的科學認識論。他將“思維集體”定義為“人們相互交流思想或者保持智識相互影響的共同體,它為所有思想領域的歷史發(fā)展提供了一個特殊的‘載體(Trdger),并且也為特定的知識儲備和文化水平提供了一個特殊的‘載體。這個‘載體我們稱之為思維風格”[Fleck 1979,p.39]。弗萊克又將“思維風格”定義為,“對定向感知的準備和對于已感知到事物的適當領會”[Fleck 1979,p.142]。
思維風格會對個人施加一種定向的感知方式,集體的思維風格決定了個人的思想。從這個意義上看,個人是沒有辦法獨立思考的,所有的思想都來自集體,不同集體間會產(chǎn)生一種隔膜。思維集體將人們區(qū)分開來,只有思維集體內部的成員才可以相互溝通理解?!翱茖W家、語言學家、神學家或者神秘主義者可以在他們自己的集體中很好地交流,但是物理學家和語言學家之間的交流則是困難的,甚至物理學家和神秘主義者之間的交流是不可能的”[Fleck 1986,p.81]。弗萊克認為事實在思想交流的過程中是不斷變化的,而即使是在同一個思維集體中,一個思想的變化有時也是出乎人們意料的。由于表達的模糊性、理解的偏差、新想法的注入等等,接收者不可能精確地理解表達者想要讓他理解的思想,在交流的過程中,概念原初的意義有時會發(fā)生徹底的變化?!安徽搨€人對它的解釋是對是錯,對它的理解正確與否,一套研究成果都會曲折地貫穿于共同體中,不斷地被修正、改善、加強或者削弱,同時影響其他的發(fā)現(xiàn)成果、概念結構、觀點和思維習慣。在共同體中經(jīng)過幾個來回的傳播,一個發(fā)現(xiàn)結果返回它的發(fā)起者時,通常會發(fā)生巨大的改變,他將會以一種非常不同的眼光重新審視他的發(fā)現(xiàn)”[Fleck1979,p.42]。這種變化還會受到傳統(tǒng)觀念的阻礙,同時受制于多種多樣的社會因素,通過無數(shù)次的商討和會談,經(jīng)過長時間磨合,學者們最終會無意識地創(chuàng)造一個思維風格。雖然產(chǎn)生了一個思維風格,但是沒人知道這個風格是從何時開始使用的,怎么開始使用的,也不知道具體是誰創(chuàng)造了它。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它不屬于任何個人,而屬于集體”[Fleck 1979,p.42]。
除了思維集體內的交流外,弗萊克也嘗試著指出了思維集體間的交流。他認為不同集體間的交流,會導致思想的一種轉換或改變,甚至徹底毀滅原有的意義。兩種思維風格問的差異越大,在思想交流上就會有越多阻礙。集體問交流時,所有的概念或多或少都滲透著各自集體所帶有的思維風格,從一個集體傳播到另一個集體時,這些概念總是會產(chǎn)生一些碰撞,發(fā)生一定的變化。交流的主題并不起決定作用,相同的主題,不同的思維集體也會有不同的認知方式。例如“對于一種疾病或者一個神跡,物理學家或許可以理解生物學家,但是他不能理解神學家和諾斯替主義(Gnostic)的解讀”[Fleck 1986,p.82]。因為他們屬于不同的思維集體,擁有不同的思維風格。我們稍微對比一下,“力”、“能量”或“實驗”對物理學家、語言學家或運動員的意義;“解釋”對哲學家和化學家的意義,“光線”對藝術家和物理學家的意義,或者“法則”對法學家和科學家的意義,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它們間所存在的差別。不過弗萊克也注意到,個人可以同時保有不同的且各自獨立的思維風格。例如,許多物理學家承認宗教和唯靈論的思維風格,但是他們中很少有人對生物學感興趣;很多醫(yī)生參與到歷史或者美學的研究中,但是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涉及自然科學研究[Fleck 1979,p.110]。然而,如果思維風格是相關的,那么一個人同時擁有的情況則幾乎不存在。因為,相關的思維風格同時存在于個人時會產(chǎn)生一種“不相容”(Inkompatibilitdt)的情況。例如,“一個醫(yī)生會同時從臨床醫(yī)學或者細菌學的視角和文化史的視角來進行疾病研究,而不會從臨床醫(yī)學或者細菌學的視角和純粹的化學視角來進行疾病研究”[Fleck 1979,p.111]。對于不同思維風格之間的交流,弗萊克自身并沒有交代清楚,但他指出這非常值得人們進行更為細致的研究,因為“思維風格的變化,即定向感知的準備的變化,為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新事實提供了新的可能。這才是思維集體問交流最重要的認識論意義”[Fleck 1979,p.110]。
4.小結
弗萊克通過對醫(yī)學中“實在”問題的討論,成功地將原來在哲學和物理學領域內關于“實在”的問題擴展到了醫(yī)學領域,還通過梅毒史研究得出了一種獨特的以社會學來看待科學的視角。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構建思維風格的一套完整理論。而僅僅是想要指出集體問思維交流的一些獨特性質”[Fleck 1979,pp.108-109]。他以思維風格和思維集體概念重新闡釋了主體與客體間的關系。在他的理論中,“知識不僅是認知主體和認知客體間的對話,而且是一種包含集體在內的三重關系”[Fleck 1979,p.155]。認知不是一個個人的活動,而是包含了個人主體、特定客體和具有主體行為的思維集體的一個復雜活動,并且認知過程受認知共同體中特有的思維風格的限制。由于思維風格是可以發(fā)生變化的,因此任何觀點都會遭到修訂或者改變,不存在一個絕對不變的真理。個人在認知的過程中并不起決定性作用,弗萊克認為思維集體才是“思維活動的最小單位”[張成崗1998],因為相對于個人的多樣性,思維集體更加穩(wěn)定,并且更重要的是思想并不屬于個人,而是屬于集體。弗萊克也研究了不同集體間的交流,但是他并不是在強調思維集體問的不可通約性,而是想通過對交流性質的分析,尋找出一條知識創(chuàng)新的路。
對于弗萊克的思想,這里的介紹只能初見端倪,更詳細的內容還需進一步研究。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如今的弗萊克研究都有哪些,或許我們能從中得到一些啟迪。
二、弗萊克研究的現(xiàn)狀
弗萊克1935年的著作《一個科學事實的起源和發(fā)展》當時只銷售了200冊(僅有7本運往美國)[shapin 1980]。雖然在書發(fā)表之后就有了一些評論,但大多數(shù)都是發(fā)表在醫(yī)學期刊上[Bunge 1981],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科學哲學家漢斯‘賴欣巴哈(Hans Reichenbach)是這本書為數(shù)不多的早期讀者之一,他在1938年出版的《經(jīng)驗和預測》(Experience and Predication)一書中引用了弗萊克的著作。后來,庫恩根據(jù)這一引用發(fā)現(xiàn)了弗萊克,并幸運地在哈佛的圖書館中找到了弗萊克的書。庫恩到底從弗萊克的思想中借鑒了多少內容?不得而知。但是庫恩自己在《科學革命的結構》的序言中承認弗萊克是先于自己提出了許多自己思想的人。使得弗萊克進入了學者們的視野。關于庫恩與弗萊克關系的研究也就應運而生。最早對兩人關系的研究應該是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從德國逃往英國的哲學教授巴爾達穆斯(w Baldamus),用不是很充分的材料總結了弗萊克作為庫恩的先驅的可能[Hedfors 2005]。雖然他自己謹慎地說他沒有足夠的材料得出任何結論,但是這卻作為一種可能的開端引起了人們對二者之間聯(lián)系的關注。1981年和1984年的弗萊克研討會,其中的一項成果就是確認了弗萊克是庫恩的先驅。2001年,布羅森(s.Brorson)和安德森(H.Andersen)考察了弗萊克和庫恩著作中,關于科學文獻對穩(wěn)固和改變科學現(xiàn)象世界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他們認為“盡管弗萊克和庫恩描繪出的科學發(fā)展的非積累式圖景有著直接的相似之處,但是這種相似或許只是浮于表面的”[Brorson&Andersen 2001]。2003年,巴比奇(B.E.Babich)認為弗萊克和庫恩的思想有著明確的聯(lián)系,庫恩之所以沒有繼續(xù)使用弗萊克的“思維風格”和“思維集體”術語是因為麥卡錫時代的政治背景和那個時代個人主義理念的影響[Babich 2003a]。巴比奇還注意到斯蒂芬·富勒(Steve Fuller)在《托馬斯·庫恩:我們時代的一個哲學史》(Thomas Kuhn:APhilosophical History for Our Times)中將庫恩抬到了一個極高的地位,但是卻將弗萊克幾近忽略。他認為忽略了弗萊克就等于忽略了科學社會史的重要一環(huán),并且認為庫恩的概念與弗萊克的概念存在著一致性[Babich 2003b]。2011年默斯納(N.M6gner)從弗萊克和庫恩的概念、理論適用范圍、觀念的共時性和歷時性、溝通和理解這四個方面對二者的思想進行了區(qū)分。認為庫恩的范式概念致力于自然科學,而弗萊克的思維風格理論涉及所有學科領域,其影響力更為廣泛;思維風格不僅僅應用于科學領域,而且也應用于日常生活,并且從前科學發(fā)展到一個成熟科學,思維風格在社會中的地位會變得更加穩(wěn)定。她還說道,如果我們認識到思維風格不局限于科學世界,這也就意味著日常生活中的事實有著相同的發(fā)展史,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物也都受社會因素的影響,沒有絕對不變的事物[M6gner2011]。2012年斯塔克(L.Stark)從教授庫恩的課程中認識到了弗萊克,認為庫恩在科學共同體和外行之間做了一種絕對的區(qū)分,而弗萊克沒有。他還認為弗萊克的《一個科學事實的起源和發(fā)展》確認了庫恩工作的價值,他引導學生從《結構》來認知《起源》[stark 2012]。對弗萊克和庫恩關系的論述,幾乎在所有關于弗萊克的論文中多多少少都有所提及??梢妼ΩトR克的研究借助于庫恩的影響逐漸步入了主流。
隨著弗萊克研究的興起,關于弗萊克著作的翻譯和整理也就成為了必然。如今,弗萊克1935年在瑞士巴塞爾出版的《一個科學事實的起源和發(fā)展——思維風格與思維集體學說導論》已經(jīng)有了多種版本。1979年出版的英文版“Genesis and Development of a Scientific Fact”、1980年的德語再版、1983年的意大利文版“Genesi P sviluppo di un fatto scientific”、1986年的西班牙文版“La genesis y el desarrollo de un hecho cientfico”和波蘭文版“Powstaniei rozwoj faktu naukowego”、1997年的瑞典文版“Uppkomsten och utvecklingen avett vetenskapligt faktum”以及2003、2005、2008年連續(xù)再版的法文版“GenOse etdOveloppement d'un fait scientifique”尚無中文版本)。以1979年英文版的出版為標志,弗萊克的思想影響逐漸波及整個世界。法國近年對弗萊克著作的連續(xù)重印,就可以看出弗萊克研究在法語學界的重要性。除了弗萊克的代表作,學者也對弗萊克的論文進行了整理,1983年柏林蘇爾坎普出版社出版了《經(jīng)驗和事實:文章收集和介紹》(Erfahrung und Tatache:Gesammelte Aufsatze mit einer EinIeitung)收錄了弗萊克的7篇認識論論文。1981年和1984年的關于弗萊克的國際性學術研討會后,科恩(R.s.Cohen)和施耐勒(T.Schnelle)編輯出版了《認知和事實》(cognition and Fact)其中包括了弗萊克的7篇論文(從1983年的7篇德語版翻譯為英文版)和14篇國際知名學者研究弗萊克的論文。2011年柏林蘇爾坎普出版社出版《思維風格和事實:文存和證詞》(Denkstile und Tatsachen.GesammelteTexte und Zeugnisse),收錄了弗萊克關于認識論和科學的文章,集中營時期的報告、證言與爭議,書信,早期對弗萊克的評價和對弗萊克的回憶。
對弗萊克著作的翻譯整理也引發(fā)了諸多學者的評論。1979年,《一個科學事實的起源和發(fā)展》英文版的出版,首掀高潮。1980年夏平(S.Shapin)認為弗萊克是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先驅,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對科學知識的一個全面的社會學論述。并認為弗萊克對相對主義和社會學認識論的研究要比庫恩更充滿活力,不能只將弗萊克看作是庫恩先驅[shapin 1980]。1981年,邦格(M.Bunge)對弗萊克的觀點進行了剖析:1.傳統(tǒng)的德國理念論;2.可能受馬克思影響的社會學主義,將思想和行為視為社會產(chǎn)物而不是只將社會作為限制性條件;3.文化相對主義,甚至沒有真理;4.反對形式主義。對弗萊克社會學觀點進行了肯定,但是也批判了弗萊克過分強調集體忽略了個人的作用[Bunge 1981]。1984年,勒努瓦(T.Lenoir)認為弗萊克的認識論是更為穩(wěn)健的知識社會學[Lenoir 1984]。1986年,哈伍德(J.Harwood)針對《一個科學事實的起源和發(fā)展》的1979年英文版,1980年德文再版,1982年《路德維克,生平和思想》(LudwikFleck,Leben undDenken),1983年《經(jīng)驗和事實》,1986年《認知和事實》進行了評論。他認為弗萊克的認識論思想主要來自利沃夫大學的三個哲學家:特瓦爾多夫斯基(K.Twardowski)、埃杜凱維茨(K.Ajdukiewicz)和崔斯泰克(L.Chwistek)。他認為弗萊克的著作具有高度的原創(chuàng)性,甚至在如今來看也是極其獨特的,并對庫恩和弗萊克進行了簡要的對比。他還將《認知和事實》里面研究弗萊克的論文分成了兩類,一種是傳記式的研究進路,一種是對一般的認識論問題的處理[Harwood 1986]。
關于弗萊克思想的研究。19世紀70年代,巴爾達穆斯的學生施耐勒接受老師的意見,繼續(xù)研究弗萊克。1979-1982年間承接了漢堡大學研究弗萊克檔案的一個項目,詳細闡述了弗萊克思想及其作品中的哲學和文化的背景,于1982年出版了《路德維克·弗萊克,生平和思想:科學哲學中社會學思維的起源和發(fā)展》(Ludwik Fleck,Leben und Denken:ZUF Entstehung und Entwicklung des soziologischenDenkstils in der Wissenschafisphilosophie)。1990年,洛伊(I.Lowy)討論了波蘭醫(yī)學哲學的發(fā)展,介紹了弗萊克在其中的地位與影響[L6wy 1990]。2000年,布羅森(s.Brorson)以弗萊克的知識建構主義理論為背景重建了元觀念的概念,說明了弗萊克元觀念和其醫(yī)學分類的觀點的聯(lián)系。認為弗萊克元觀念中有四個哲學問題:1.科學中兩種觀念的沖突;2.知識的非實在理論中的“連續(xù)”概念;3.對元觀念中非真實內容的描述;4.分析者觀念的非中立性[Brorson 2000]。2003年,外斯(K.Weiss)認為對事實和科學的認識不可能從歷史中脫離出來。他討論了瓦塞爾曼反應促使梅毒成為事實的例子,認為雖然事實是思維集體建構出來的,但它卻是人類對未知事物最好的預測,這種對事實建構的藝術或許正是最為重要的科學[Weiss 2003]。洛伊2004年討論了弗萊克的醫(yī)學認識論和生物醫(yī)學[L6wy2004],又于2008年發(fā)表論文,認為弗萊克所說科學觀察是一個社會和文化的過程,并不僅僅源于實踐實驗。她還討論了弗萊克與當時波蘭科學家和哲學家不同觀點的對抗[Lowy 2008]。2011年,派納(A.Peine)研究了弗萊克的思維集體和元觀念,將弗萊克視為創(chuàng)新分析圖譜上的一個重要人物,并且討論了不可通約性概念(Incommensurability)對構型創(chuàng)新的影響[Peine 2011]。2012年,齊特爾(c.Zittel)將弗萊克視為現(xiàn)代社會建構主義的先驅。他以20世紀二、三十年代為背景,討論了思維風格在自然科學中的應用,說明了弗萊克對風格概念的使用在他的同代人中是獨一無二的[zittel 2012]。
關于對弗萊克理論的實踐應用。1988年,史坦普(D.Stump)將弗萊克對瓦塞爾曼反應的分析看作是哈金實驗實在論的例證,并且認為哈金的實驗實在論也為弗萊克關于實驗事實發(fā)展所引起的爭論提供了一條解釋途徑[stump 1988]。2001年,洛伊從弗萊克的觀點——科學事實不應只關注被承認的一面,還應關注被認為是錯誤的一面——出發(fā),討論了非西方科學在研究實踐中的缺失問題[L6wy 2001]。2008年,福斯特納(c.Forstner)利用弗萊克思維集體和思維風格的概念分析了它們對可能的思維模式的限制。當這些限制被移除時,一個新理論的建構就成為可能。根據(jù)弗萊克的理論,玻姆(David J.Bohm,1917-1992)被普林斯頓辭退,為他對量子力學的新闡釋創(chuàng)造了可能[Forstner 2008]。
關于弗萊克的研究,還有關于其科學成就的[GrZybowski 2012],關于其和相關理論的比較的[Seidel 201l;Hagner 2012]。而最近對弗萊克的研究中,廣受關注的是其在納粹集中營期間的道德問題,及對其思想成就的評價。赫德福什(E.Hedfors)認為弗萊克作為一名學者是落后于他那個時代的,他的科學背景是有缺陷的、他處于社會的邊緣、著作也缺乏文獻的支撐,并且認為《認知和事實》顯示出弗萊克選擇的參考文獻許多都是靠題目推測的,而不是實質性的材料[Hedfors 2005,2006]。赫德福什還認為弗萊克既不是一個哲學家也不是一個社會學家(雖然弗萊克也不這么自稱),更不是一名杰出的科學家,甚至其在集中營期間進行的科學實驗有著嚴重的倫理問題[Hedfors 2007]。赫德福什對弗萊克的論述引起了人們廣泛的爭論,多名研究弗萊克的學者聯(lián)合撰文[Amsterdamska etal.2008],批判了赫德福什認為弗萊克曾意愿參與納粹醫(yī)學實驗,故意給囚犯感染斑疹傷寒病毒,導致數(shù)百名囚犯的死亡的一些觀點。伊娃·赫德福什也對這些批判做出了回應[Hedfors 2008]。2009年,威茲(G.Weisz)還針對這一爭論做了總結,認為弗萊克的工作是十分卓越的,對他的批判是誤判[Weisz 2009]。弗萊克在集中營的行為成為如今爭論的焦點,但尚無定論,還需進一步的研究。
以上總結大部分是從英文文獻人手,實際上在德文、法文、瑞典文等各種語言的文獻中還存在著大量關于弗萊克的研究。筆者才疏學淺,初入門路,還需進一步的研究和學習。但是,即使僅從以上的研究,我們也可以看出弗萊克思想的廣度與深度。
2.國內研究
相比于國際上的研究,國內的研究則有些捉襟見肘。在國內的文獻中,1991年才有學者在文章中提到弗萊克,但只有寥寥幾句話[趙樂靜1991]。其后,雖然有一些論文零零散散的說到過弗萊克在各個方面的影響,但是都只是簡要的提及[趙萬里2001,頁39;任元彪2007;梁君林2010;王巍2012;陳銳鋼2012;劉華杰2013;蘆笛2013]。國內以弗萊克為主題的研究,僅有1998、2000年張成崗對弗萊克思想的介紹[張成崗1998,2000]。雖然這兩篇文章在國內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但是,其后就沒有學者進行進一步的研究,致使至今該領域幾近空白。而且,當時的這兩篇文章,實際上只簡要介紹了弗萊克的哲學思想。另外,李創(chuàng)同2006年在其著作中,將弗萊克的“思維風格”和“思維集體”看作是西方科學史研究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但是從參考文獻看來,他對弗萊克也只是初步了解[李創(chuàng)同2006,頁82-86,92]。
相比于大陸,臺灣國立成功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陳恒安則對弗萊克進行了較為細致的研究。他曾開設了關于路德維克·弗萊克的科學史專題研究,專門研討弗萊克思想。2007年臺灣第七屆科學史研討會發(fā)表《思維樣式和思維集體與科學普及》。2009年出版專著《20世紀后半葉臺灣演化學普及知識的思維樣式》(臺北:記憶工程),在第二章細致地討論了弗萊克的思想[陳恒安2009,頁55-89]。他還于2012年臺灣“《科學革命的結構》五十年:從科史哲到科技與社會討論會”發(fā)表了《再發(fā)現(xiàn)與再接受弗萊克》,比較了弗萊克和庫恩的概念,討論了弗萊克科學知識溝通的概念。
3.小結
從上面的介紹可以看出國內已經(jīng)有不少學者通過庫恩知道了弗萊克的存在,并且知道弗萊克在歷史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總體上缺乏對弗萊克自身思想明確的認識。而國外對弗萊克的研究則涉及諸多方面,科學、醫(yī)學哲學、科學認識論、科學知識社會學、對比研究、納粹集中營期間的道德研究、對科學理解、自由和民主的關系的研究、思維風格和思維集體的應用等等。
關于弗萊克研究說了這么多,無非就是要說明一件事情,弗萊克的思想具有很多可發(fā)掘的地方。下面我就試著談談其值得研究的方面及其對中國學界的一些啟示。
三、弗萊克研究在中國的意義
首先,中國科學哲學研究至今仍沒有形成“公認的分析框架和描述歷史發(fā)展的基本脈絡結構”,也沒有刻畫出“中國科學技術哲學的基本特征”[任元彪2002]。科學哲學根植于西方社會,由于根基不同,當代中國仍以學習西方為主,以求在學習的基礎上尋求自身的發(fā)展道路。這就使得,作為學術積淀,對西方經(jīng)典思想的研究不可避免。弗萊克作為科學史、科學社會學和科學認識論的先驅式人物,對其思想的研究想必會豐富國內研究。
其次,弗萊克思想具有原創(chuàng)的獨特性。對其思想來源和影響進行分析,對比其與其他哲學家、社會學家之間的異同,能為理解科學哲學史和科學社會學史提供重要的一環(huán)。弗萊克關于思維風格和思維集體的理論至今仍有很強的生命力。通過對思維風格本質的研究,深入理解弗萊克理論,從一個社會學的角度探究事實是如何在思維風格的影響下是“建構”出來的,或許可以借此尋找出一種知識創(chuàng)新的方式和途徑。作為一名醫(yī)生,弗萊克從人文學科的邊緣進入了學科研究的核心,對其經(jīng)歷的研究也有助于我們了解跨學科間知識的產(chǎn)生。
最后,弗萊克對醫(yī)學史案例的分析,也十分值得科學史研究的借鑒。他從梅毒史的研究中,引申出了一套關于“思維風格”和“思維集體”的科學認識論。然而,在中國學界做科學史的缺少科學哲學思想,做科學哲學的缺乏科學史訓練似乎成為了共識??茖W史研究領域,很少有人能得出自己的理論認知,大部分作者都只是用別人的理論來構建自己的科學史研究??茖W哲學領域,則專注于理論研究,對科學史研究相對忽略?!皼]有科學史的科學哲學是空洞的;沒有科學哲學的科學史是盲目的”[拉卡托斯1985,頁141],二者需要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弗萊克在二者的結合上做的非常出色,我們可以通過研究弗萊克的思想,探索一套優(yōu)秀的理論是如何得出的。并且,我們還可以在科學史研究中驗證或者反駁其理論。如果其理論適當,或許我們可以獲得一種科學史研究的新進路;如果其理論不當,或許我們可以得出一種更完善的理論認知。
以上幾點,僅僅是初步的認知。從國際上現(xiàn)有的研究來看,弗萊克的思想涉及面極其廣泛,并且每一方面都引人思考?!案トR克的思想是一個遠未窮盡的寶藏”[張成崗2000],等待國內學者們的發(fā)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