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惠
老北京的大街小巷,除極少數(shù)斜街外,都是正南正北或正東正西的。如果拿寫大字作比的話,東西的胡同是“橫”,南北的胡同是“豎”——橫平豎直。地處宣南的門樓胡同,就是正南正北的一小豎,這一小豎上下不出頭地夾在兩橫之間,北邊的一橫是醋章胡同,南邊的一橫是簪兒胡同;這兩橫也不大,它們又夾在另外兩豎之間,西邊的一豎是教子胡同,東邊的一豎是西磚胡同;這兩豎雖然長多了,也同樣被夾在兩個更大的橫之間,北邊一橫是廣安門內(nèi)大街,南邊是南橫街。您若是有閑心,拿筆在紙上把這幾橫幾豎畫下來一看,正好像四合院老平房玻璃窗戶上方的窗戶格子(那是冬天糊窗戶紙,夏天糊冷布用的)。
門樓胡同是個不點兒大的小胡同,論長度,從南到北統(tǒng)共才幾十米長,從前胡同的門牌是一二三四順著排的,北頭西數(shù)第一個門是一號,我家門牌四號,可已經(jīng)是倒數(shù)第二個門了。加上東半邊,整條胡同才十個門牌;寬度也有限,一輛大卡車開進來,走道的、騎車的都得靠邊站,等它過去您再走。那輛大卡車正著開進來,到哪一家門口,裝卸完畢后還得倒回去——因為北邊出不去。
我小時候,這個胡同是正經(jīng)八百的窮街陋巷,幾乎全是大雜院、小雜院,好房子不多,大部分房子都有年頭了,房頂上沒有不長草的,趕上連陰天,有些老房子保不齊就許漏雨。外街的院墻,或臨街房屋的后沿墻好多墻皮沒了,呲牙咧嘴露著高矮不一、長短不齊的破磚……。老北京的街道向來有“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說法,門樓胡同的情況比這還厲害,因為地勢低,又缺少排水能力,下一場大雨胡同就變成河。有一年,一場暴雨過后,胡同中間的積水深達兩尺左右,家兄時年十五、六歲,是胡同里帶頭玩的大孩子。他和附近糧棧的青年伙計用墊糧食包的木頭綁了個木排,在胡同里來回劃船,招得滿胡同的大人孩子笑逐顏開。其實,那純粹是苦中作樂。
胡同里住的都是小門小戶,現(xiàn)在想起來干什么的都有。有開布鋪的、開飯館的、開鐵工廠的,還有賣爆肚的、賣豆腐腦的、練雜耍的,也有走街串巷修理鐘表的,買賣都不大,構(gòu)成了老北京胡同特有的生活場景。胡同里還住的有洋車夫,門樓胡同中間西邊拐過去還有一個小胡同叫“后坑”(后來和門樓胡同合并叫“門樓巷”),后坑胡同有開車場的(先前是洋車,后來改為三輪車),車場關(guān)張后,有些老車夫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還住在車場院子里,也算這胡同里的老街坊了。我家在門樓胡同里住了五十多年。我知道四周的胡同有的有某省會館,有的有某某名人故居,多少有點歷史文化遺跡。唯獨我們這個胡同,又破又小既容不下會館,也似乎不曾住過名人。
可是前些年我突然有個大發(fā)現(xiàn),敢情龔定庵先生曾經(jīng)住過門樓胡同,他家住門樓胡同一號,我們家住四號,中間才差兩個門,說起來還是不遠的老街坊呢!龔定庵是誰呀?“定庵”是龔先生的號,本名叫龔自珍。他是清代赫赫有名的大詩人,他的一首詩“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币驗槊珴蓶|特別喜歡,上了《毛澤東選集》,成了家喻戶曉的名篇。我知道龔自珍住過門樓胡同,是從《定庵先生年譜》中偶然看到的。得知門樓胡同曾經(jīng)住過龔自珍這么個老街坊,這真叫我高興,同時也因此得知,別看門樓胡同曾經(jīng)又小又破,至少在二百年前它就存在,并且就叫這個名字。
從《定庵先生年譜》得知,龔自珍一生斷斷續(xù)續(xù)在北京住過幾十年,前后至少換過四五個住址,都沒離開宣南一帶。例如小時候剛進京住南橫街西段,十八歲前后住門樓胡同,后來又住過上斜街、丞相胡同(古稱繩匠胡同)等,相距都不遠,最遠的從南橫街到上斜街,也不過三里多地。我還發(fā)現(xiàn),還有另外一些大名鼎鼎的清代文人墨客曾經(jīng)住過門樓胡同附近的街道。如查慎行曾住在上斜街;沈德潛曾住在教子胡同(寄園);曾國藩、秋瑾和錢大昕等曾住在丞相胡同;趙翼曾住在教子胡同和醋章胡同。您對趙翼這個人名可能生疏,他的一首詩“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蹦氡芈犞彀伞I虻聺摰拿謱ξ襾碚f也是如雷貫耳。前幾年我對“詩圣”杜甫很下了些功夫研究,了解到沈德潛是清代研究杜甫的名家。教子胡同和醋章胡同與我家的距離都只有一箭之地。在老街坊里,同時找到好幾個大文豪,既高興又驚異,原來本以為那些人是生活在遙遠的過去,其出生地與其一生活動的地域也在千里之外。哪兒知道在我自己的祖居地,竟然曾經(jīng)遍布他們的腳印。
龔氏家族那些清代文人墨客從祖國的四面八方來了,又走了,即使像龔氏家族一樣,祖孫三代當京官,居留宣南幾十年,最終仍舊回到他們的祖居地浙江杭州。而我們這些宣南土著,則長期扎根在這塊土地上。當1947年家父攜我們這個小家從牛街地區(qū)另外的小胡同搬到門樓胡同時,我們比老龔家遲到一百多年,作為老街坊,似乎我們比他們資歷淺得多。但在他們一家到來北京之前,我家作為牛街老回民,早已經(jīng)在這里扎下根了。
(作者:什剎海研究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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