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
你說那時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山谷里有金黃旗子在大風里飄呀
——《萬物生》歌詞
散文詩的典雅與樸實,在于形與神的高度合一。
雪域外志
傳說有羅剎女在高原行走,把后代悄悄地生在一片蠻荒的地域,從此就不曾離開,在時間森林里化為猛虎或者豹子。
那時,我們的祖先像英雄那樣四處征戰(zhàn),找不到可以停下的理由。星星在天空中閃爍,還不曾被人看成是世間的東西。
那時,馬幫在雪域行走,土司制度尚未出現(xiàn),鹽巴尚未從湖水中分離。一首謠曲被人傳唱,歌聲里,藏王的百姓在制造冰冷的武器。
我們的祖先終于走出山谷,牽著神駿,舉著旌旗,插著羽箭和長矛,他們找到了理想的土地。在宗師的指引下,休憩于馬尾松底。
經卷翻到第一百零八頁,就被風吹散了,只剩下紙上的下午。寺院也在時間流逝的過程中,有了肅穆的光彩,像老人那樣坐下來。
現(xiàn)在,日月陡然出現(xiàn),草木枯了又榮,法王幾度輪回,河水晝夜流淌,繞過雪山,見到了更為廣闊的疆域。
當桑煙裊裊升起,在空中消失,我們的祖先回到雪山之巔的勁風里。世紀初的一聲長嘆,恍如太陽神在塵埃落定后的寂然回眸。
雪山之眸
雪山之眸從山巔下來,跟著插箭的男子和沐浴的女人。又重返巍峨壯觀的寺院金頂,停留,輕嘆,如千萬信徒跪拜的神祗。
雪山之眸從水里出來,徒步漫游,神情凝滯,在青藏草原,在藏地土司的幽深府邸,時明時暗時缺時圓,像傳說中狡黠善變的狐貍。雪山之眸映照著黃錦內的經書,撫摸著繪有吉祥八寶的鍍金門楣,似星輝,如佛光,在深夜的街頭。迎來了那晚歸的沮喪的書記官。
就這樣過去了多少年。多少年來,春花燦然綻放,夏葉輕聲絮語,秋果自枝頭落下。在雪天,阿尼瑪卿山神銀盔銀甲白馬戍邊。
就這樣過去了多少年。多少年來,塵埃悄然落定,混沌寂然有序。那個晚課后得道的高僧,在天幕下頓悟了人世間的生死。
你這雪山之眸,說是君臨萬物孤身高懸,揮灑大愛般的光輝,關注著神界往事和人間情愛,其實你長睡雪域,幡然復蘇,就是千年。
藏地小鎮(zhèn)
羚羊剛剛離去,第一批墾荒者就來了,騎著紅馬,扛著旗幟,與土著結婚生子,建造了寺院和民居。這一切,就發(fā)生在他們進入歷史課本之前。
小鎮(zhèn)上空,藍天像塊巨大的幕布,把錄下來的人間場景時時播放。布景上,海子像星星閃爍,草地像云團在晚霞里一個勁地燃燒。
人,也成為神仙,在壯觀的宮殿里出沒,又集體消失在海市蜃樓里,那里仿佛就是另一個世間城鎮(zhèn),比現(xiàn)實里的藏地小鎮(zhèn)更真實更輝煌。
人們一邊勞作,一邊抬頭打量深藍色的天幕。那與生俱來的痛苦和無奈,似乎只有在天空里才能消失殆盡。
小鎮(zhèn)上的房屋早已高過仙境中的屋宇,他們還不知道:百年來苦苦追求的香巴拉,已像傳說中的魔鏡,被浩蕩的南風悄然打開。
雪域農村
神的神力無邊,可以一腳踩出一片平原,一拇指在大山上摁出一個豁丫。讓猛虎臥成高高的石山,讓天上的水駕著筋斗云落在地面,成為洶涌澎湃的大江大河。
這里,農民也像神那樣,在山坳里藏起幾座寺院,在溝口拉起經幡,讓風念經,讓水念經,讓光念經,從山上到山下,春夏秋冬,就是四座金碧輝煌的經堂。
有神兵在藏地悄悄消失又突然從天而降,有土司開倉放糧,有會議秘密召開,幾個偉人走入木樓,睡在牛羊糞燒熱的土炕上。
柏木搭起的踏板房里,黑臉男人剛剛種地回來,他抱緊了白臉女人。深谷里,默默地建起一個工廠,那里人們操著川語,悄然來去,虛掩了門窗。
多年之后,人們還是喜歡走在月光下,看月光照亮山頂?shù)姆e雪??茨巷L吹拂千頃森林,吹拂著偉人們曾經熟睡過的那些村莊。
江淮移民
鐵器時代,古戰(zhàn)場上只有殺伐之聲,牛頭人身的將軍在長河里飲水。夕陽懸在西山,像充血的眼睛。山下的百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時隔多年,他們還是存活下來,不再像茅草紛飛。不再一身囚衣茫然四顧,坐在驚恐里,于水面上看到殘陽中的余暉。
江淮移民的后裔,坐在土炕上,說起遙遠的故鄉(xiāng)和身邊的茶馬互市,喝盡杯中酒,在荒蠻的邊塞,陪著媳婦,生兒育女,流下相思淚。
有人站在高山之巔,背著手眺望邊陲,唱一曲茉莉花,生出一段離情。有人終究會成為牧羊人,也學蘇武,旌節(jié)高挑,不要番女作陪。
地方史志里,漢家瓷器映照千年歲月,不說盛唐和大明。只說江淮一場酒宴,夢里就是家國,也抵不過長河落日里的羌笛聲碎。
喜馬拉雅
二百萬年前,大地隆起,浮出海底世界。
二百萬年后,高原廣袤,隱藏雪域神秘。
不管是遙遠的過去,還是輝煌的現(xiàn)在,喜馬拉雅山脈始終如歷史凝結的波濤。那偶爾發(fā)生的雪崩,也是因為無法拒絕大海的召喚和熱情奔濺的浪花。
在陡峭的崖壁上,在幽深的山谷里,安靜的古海洋動植物:三葉蟲、介形蟲、有孔蟲、苔蘚蟲、鸚鵡螺,還有珊瑚、菊石、海膽、海藻和海百合,以化石的形貌,喟嘆著生命的神奇。
當海底的鄉(xiāng)村在雪域出現(xiàn),當海底的城市在高原誕生,東方的文明,就在絳紅色的土地上生根開花。
在天空里,云朵畫出帆船。在大地上,山川畫出航道。在湖泊一樣深藍的畫布上,我們畫出蓬萊仙島一樣美麗和諧的喜馬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