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純云
詩的傲骨與散文氣場、生活經(jīng)驗與詩意書寫、心靈之軟與現(xiàn)實之硬自由融合,成就了散文詩的流暢、飽滿與雋永。
唐古拉山口的雪
一定有一些身影,在不遠的前方等著我。
一定有一句諾言,像一朵圣潔的雪蓮,在高高的山頂盛開。
一定有一座瑪尼堆,挺立在海拔5231米的山口,被時光鍛打得無比堅硬。
海拔最高的鐵路。凍土墊高的雪山。
在億萬年的起伏中堅守下來。從未停止生長的高原,每一朵飄逸的雪,都是一句飽經(jīng)滄桑而閃耀光澤的箴言。
以額觸碰,遍地祈禱詞,被淺草逐一托舉出來。
除此之外,5231米高度,還有誰可以敞開心扉,對這個世界交出自己的聲音?
火車加重喘息。在唐古拉山口,空氣凝滯,云朵在身下滑動。
沒有一只鳥,愿意愛上這樣一個高原的夏天。只有紛紛揚揚的雪,加深遍地蒼茫。
鐵軌平行、延伸,藏青色的柏油路奔往遠方,仿佛對命定的現(xiàn)狀給予某種軟化的注解。
透過車窗,一朵潔白的雪與我對視無言。
過了唐古拉,海拔就會急轉(zhuǎn)直下,我卻遲遲不敢回頭——仿佛許下經(jīng)年的承諾,被我在那一刻拾起,又轉(zhuǎn)瞬丟得一干二凈。
可可西里
要有多大的氣魄,才能容納絕世的冰霜、經(jīng)年的桎梏?
灰褐的凍土層,泛白的鹽堿灘;
寂寞的戈壁,靜謐的雪峰;
來了又去的河水,去了又來的白云……
多少年,就是這些可愛的事物,一面朝天空暗暗躥動,一面保持沉默似金的品格。
在腹心地帶,火車喘著粗氣緩緩經(jīng)過。
在遼闊的可可西里,它像一個與生俱來的朝圣者,將身體盡量與大地貼近,再貼近。
一列細長的火車,可以運來多少平凡的心跳?一片廣闊的草原,可以容納多少虔誠的朝覲?
白云浮動,傾倒出用不盡的蔚藍。
遠處是連綿起伏的昆侖雪峰,從云中接過一束束金色的佛光。
車窗外,一粒草籽追著藏羚羊的腳步,在風中跑動——4600米高度之上,這些膽小而又倔強的動靜,為高原守住了生生不息。
那曲車站
多么美麗的名字:那曲。就像一支溫情脈脈的牧羊曲,為我輕柔而婉轉(zhuǎn)地響起。
夏天的藏北,小草爭分奪秒地生長。大群綿羊、牦牛和馬匹,追著淺綠的微瀾,轉(zhuǎn)過一個個巨大的草場。
誰家卓瑪唱起悠悠的情歌,帶著陽光的熱烈、倉央嘉措的憂傷?
那飄蕩在云朵之上的歌聲,是我一生難以抵達的遠方!
過了唐古拉山口,海拔略微降低。
現(xiàn)在,休憩的鐵軌是安逸的,枕木找回均勻的呼吸。
那些深綠或棕黑的車廂,??吭诟髯缘能壍?,加緊拾掇短至三分鐘的心情。
兩三個候車人,他們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仿佛與這趟行程毫無關(guān)系。
藍天麗日之下,一座空曠的站臺,被風吹得那么干凈。正如匆匆來又匆匆去:
所有輕浮的塵埃,與路途中的人們一起,很快就被抹掉經(jīng)過的痕跡。
但我會記住那曲:一座沒有樹的城市。
一條靜靜流淌的“黑河”,奔走在唐古拉與念青唐古拉之間,將歲月的河床拍打出細如小草拔節(jié)的聲音。
盡管留給站臺的,僅僅是我短暫的駐足。
盡管那曲小城隱藏著,像草原上輕唱情歌的卓瑪,至今只在夢里出現(xiàn)。
雪落沱沱河
格拉丹冬捧出的一條哈達,飄曳在青藏高原挺拔的胸前。
剛勁的姜根迪如雪山,綿柔的尕恰迪如崗雪山。
——唐古拉止不住的心跳。只泄露微小的部分,就將兩座雪山的愛情連在一起。
紛紛揚揚的雪,提著潔白的燈盞。
當它們降落在淺褐色的戈壁灘,照亮恣意流淌的河水,卻無法改變那些頑固的色澤。
分叉的河道隨意伸展,以一腔柔情,盡可能地軟化一座高原過于莊重的內(nèi)心。
當然,雪落與不落,風吹或不吹,都無法改變一幅寫意畫非同尋常的氣勢——
以蒼茫作案,盡情揮毫。寬廣、平緩的大地,河水時而聚合,時而分岔,筆鋒率性而直接。
雪落沱沱河:這些水做的骨頭,一旦融入畫中,會有何等曖昧的事件發(fā)生?
當我們到來,驚嘆聲便蜂擁而至。
追在一朵朵雪花身后,一句簡潔有力的嘆詞,替我們找到些許屬于世界屋脊的秘密。
向著遠方,河水散亂流淌。面對肆意鋪張的無規(guī)則之美——
天空足夠?qū)捄甏罅?,河灘足夠?qū)櫲璨惑@。
拉薩簡筆
記下布達拉、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記下羅布林卡、拉魯濕地、八廓街、藏王陵。
記下海拔3650米——
至高無上的雪域圣地,需要動用多少干凈的冊頁,才能寫下一筆入骨三分的虔誠?
一條河流,從時光深處從容走來。
寒意是經(jīng)年的骨節(jié)。閃爍著睿智的反光。奔走于世界屋脊,這些柔中帶剛的步履,行囊里裝滿母性的歌唱。
夜涼如水,拉薩河谷平原的風吹如是。
趕著遠路的濤聲,通常去向不明:
交出馬蹄的零碎、王朝的背影,交出抵額而行的子民、護緊光照的酥油燈,交出一個時代的緘默、另一個時代的喧鬧,交出剛烈如一的美酒、終年不朽的誦經(jīng)……
日照不知疲倦地守在這里。仿佛大地從未停止的抬升,皆與它有所關(guān)聯(lián)。
大道四下拓展,車水馬龍的景象,擠滿泛泛世界虛浮的想法與聲音。
稍不留神,身邊的轉(zhuǎn)經(jīng)便在疏忽間過去。
但它們總是無處不在。因為——
學會喧鬧的城市,終究高不過圣潔的布達拉宮,高不過尊榮等身的醒世神明。
風吹納木錯
一部充滿鹽分的史詩。所有完美的章節(jié),都被藍天白云打上精妙絕倫的注解。
海拔最高的湖泊,那帶著咸味的情感,被風翻出一頁頁獨具魅力的蔚藍。
從外表看去,所有的詞匯通透而靜默;
當水鳥掠過,一時修辭飛濺,也能呈現(xiàn)出青春奔放的紛繁意象。
勁風翻過那根拉山口。朝著4718米高度俯首前行,歷經(jīng)海拔5190米的砥礪,自然有著刀鋒般無可比擬的氣度。
而現(xiàn)在,慣于昂首挺胸的風吹,面對天湖的靜美,已化作匍匐狀態(tài)的朝圣之旅。
一路同行者,多的是飛速的翅膀、匆忙的腳步。
這些來自平凡并復歸俗世的心跳,至少在這一刻起,收獲了一次純凈的洗濯。
爬上高處的風,經(jīng)年如一地吹著納木錯。
就像一只滿懷敬意的手,恒久翻動歲月的經(jīng)卷——揭開天空的深邃、白云的直諫,找出雪山的倒影、淺草的芽尖,輕聲讀出湖水深藏于心的醒世恒言……
至于某些隱匿經(jīng)年的秘密,風說不破,水亦不驚。
尼洋河尋蹤
如果說,西藏的風景在路上,那么,尼洋河就是一位描繪風景的高手。
從拉薩往東,翻過米拉山口,海拔急轉(zhuǎn)直下。愈向前行,邦杰塘草原的綠意愈見濃厚。
——仿佛傾瀉而下的尼洋河水,隨意潑墨或組合,便成就一幅數(shù)百公里的山水畫卷。
藏語釋義:尼洋河,仙女的眼淚。
在與雅魯藏布江交匯處,我看到這樣的奇妙景觀——一邊是略顯渾黃的江水,一邊是碧綠清澈的河水。
尼洋河帶著高原激流的氣魄,毫無懼色地沖撞、奔突,在雅魯藏布江見慣不驚的接納下,構(gòu)成一幕江河倒流的悲壯。
——需要積聚多么深重的幽怨。一滴仙女的眼淚方可完成如此撼人心魄的場景?
逆流而上,我看見草木蔥郁、菜花金黃;看見小鳥翱翔、蜂蝶纏綿;看見山中風念經(jīng)幡、瑪尼石巋立不動;看見藍天白云、峽谷河灘,以及珠玉飛濺……
我看見磕長頭的信徒,從遠方一路走來,將平凡的身軀抵近大地,抵近神靈的胸襟。
到了米拉山口,尼洋河蹤跡杳無。
但我聽到一滴泉流暗藏的叮咚,在邦杰塘草原澄澈的內(nèi)心穿過。
情迷雅魯藏布
三百萬年的地殼抬升,有多少愛萌動,就有多少恨發(fā)生。
高處,冰川高懸、恒定;山間,紅杜鵑傲然綻放:山下,油菜花遍地流金……
多少收不住的美,以大起大落的方式,繪就一幅幅立體的唐卡。
在世界屋脊,印度洋季風飽蘸海洋濕氣,寫下夢幻般一茬茬生長的詩行。
滋養(yǎng)剛毅而又柔媚的脾性,交給萬物生靈豐潤的日頭,捧出喜馬拉雅斑斕的星辰。
從熱帶雨林到冰川雪線,只需借用幾千米的懸垂,一座高原便實現(xiàn)如此偉大的創(chuàng)舉。
北起米林縣大渡卡村,南至墨脫縣巴昔卡村。從海拔2880米到海拔115米——
雪水沿路匯集,就像萬千游客搭上疾行的火車,滿載誓言,義無反顧地奔赴某種約定。光陰穿過大峽谷,但從未失散。
曲角吾寺、南迦巴瓦、苯日神山……各自藏下一部分聲息或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