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豪
我的外祖母端坐在大地的中央。
她靜默、慈祥、肅穆,五月金黃的麥地仁厚而寬廣。
我的外祖母,是被歲月傷害的人,農歷的節(jié)氣里。軀體的病痛無法像莊稼一樣割掉。我的懷念從麥地開始,她在麥苗忍冬的時候走到地里,沒有見到最后一茬成熟的麥子,那最熟悉的口糧。
轟鳴的機器追趕著,追趕成熟的谷粒,追趕被工業(yè)化侵蝕的村莊。
在永生的河流里。我的外祖母終于擊潰時間。
她剪斷與大地的臍帶,太陽像爐火一樣。
善良的人,和草木一起榮枯。假如時光倒溯,我們回到江岸邊,回到麥地深處,回到稻花香里,能否像草木一樣生長?
我的外祖母,她的生命孕育于江水。多年以后,江河的水流是她命運的紋線。那黑夜背后的門扇打開,子彈穿梭的聲音劃過耳際,她看見破城之后的父親。外族入侵時一個家族的倉皇逃亡。那些時光堅硬如鐵,她握緊,血肉生疼。
她無數次俯身取水,最終變成我們血液的水,由清變濁,由濁變清,最終流向更寬廣的蒼茫。
她渡江,渡過命運的徑流,認識稻谷之外的小麥、高粱、大豆和玉米。
土地,最親的土地,在我外祖母的鋤頭下,接受加冕,生長糧食,也生長多年以后的白發(fā)和老年斑。
時間注入果實中,描摹自上而下的象形,開花結果,瓜熟蒂落。
我的外祖母,和她度過饑餓的孩子們一起,面臨偉大和荒誕的詞語。她依舊相信土地,相信生長莊稼的土地。
我的外祖母,她紡線、織布、漿染,縫補漏風的日子。她用傷寒的手指,穿針引線,無師自通,她身上江南的基因,在某個通靈的時刻被喚醒。她在昏暗的油燈下繡花,繡下年輕的心動、衰老的傷感,繡下花朵顫動的瞬間、蟲鳥鳴叫的時刻。
她的一生離死亡那么近,又離死亡那么遙遠。她是九個孩子中幸存的一個,她舉起火把,走出暗影重生的夜,她一個人的生命,照亮整個家族的亡靈。
我的外祖母。許多個孩子的母親,她沾滿新生兒血污的手。捧起整個村莊,捧起多年后這個村子的最后一場葬禮。
村莊外的田野平坦,一望無際。
我看見那盞油燈昏黃的火焰瑟瑟搖曳,照亮我的外祖母最后的路程。
她的青絲變成白發(fā),呼吸渾濁,靈活的雙手再也無法烹飪菜肴,再也無法繡出花朵。她夢見自己在五月的麥地里流汗,金黃的顏色神秘而莊嚴。她的汗水滴進泥土里,她相信流汗就有糧食。
我的外祖母,她看見木質的大車把糧食拉進公社的糧倉,大車檻檻,可饑餓卻伸出觸角。她回想江邊的水稻和漁船,可看不清畫面;她面對收割,不知道糧食的歸途;她畫餅,沒法充饑。
她在深夜里驚醒,夢到多年前渡江時的水怪。
那是多少年前呢?那是多少年前呢?
時間褪色,她生兒育女、繁衍后代,誰也不知道命運的流程。那些走著的人,怎么就倒下了呢?那些唱著的歌,怎么就無聲了呢?
我的外祖母,她被病痛折磨,聲音像是著了火的舊棉絮。
外面的風凄厲地吹著,她是村莊里的最后一個老人。
她的雙手曾經太過靈巧,她的頭腦曾經太過聰慧,盜取天機的人。最終抗拒不過命運的繩索。那張古舊的牙子床,多重的雕花早已褪色,時間深藏其中,多籽的石榴和富貴的牡丹不再鮮艷,吉祥的隱喻也已經黯淡。
她多年不間斷地服下繁多的藥片,藥片糖衣的色彩浸染她的口腔。
地下的礦藏讓村莊的子孫成為土地的叛徒,工業(yè)化進程摧營拔寨,他們無法不丟盔棄甲。房屋是最直接的存在證據,樓房代替了泥坯房和磚瓦房,可村莊里一代代人留下的痕跡,最終要隨著地層下陷。成為汪洋。
泥土養(yǎng)人,也埋人,泥土里生長和睡去的人們。誰唱出虛構的聲音?
我的外祖母,她親手迎接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我脫離母體后最先感知她雙手的溫度。我年復一年地在五月的麥地里看見她,看見她手里的糖果和新衣裳。
隆冬的大地迎接來農歷新年,那些空曠的房屋,沒有了靈魂的軀殼,啞默成疼痛的詞語。我的外祖母,她躺在病床上,她渴,她害怕,她堅守著村莊,寒冷的冬夜那么漫長,死亡的象形那么具體。
她用死亡召喚,那些脫離她母體的孩子,在成為另一個繁衍的母體之后,再一次回歸。我再一次看見透明的杯子、金色的馬車、取暖的燈火、潔白的蓮花,還有眾人祈禱、百獸俯首。那母體的死亡,村莊最后血脈的斷絕。
當生命不會再從昏睡中蘇醒。村莊消失最后一息人煙,仁厚的土地,如果埋葬最后的眷戀,最后一茬莊稼成熟之后,我們將如何追根溯源?
我的外祖母,她帶走悔恨,帶走眼淚,帶走她的村莊的絕響。
燭火搖曳,哀哭不絕,一場盛大的死亡給村莊最后的葬禮。
麥地里的凍土被挖開,白色的鳥撲棱著翅膀從四面飛起。
我成為眾多哀慟的人中最清醒的一個,我詛咒的人性中的自私與丑惡、偽善與狡黠,此刻隱藏在哪棵麥苗下?我的外祖母,那個教會我善良與仁慈的人,能否最后一次指引我,以神諭的方式,告訴我誰是誰非?
棺木上覆蓋大紅的篷蓋。熱烈的顏色燃燒,灼傷眼睛。
時間的翅羽紛紛掉落。我看到外祖母播撒下干瘦的種子,收獲飽滿的麥穗,她聽到熟悉的候鳥用嘴喙敲門,她戰(zhàn)栗,她想到那些縱橫的溝壑,也有水流來自南方,可她一直沒有聽到熟悉的聲音。
她告訴我,不要迷了路。
我聽到大地深處的聲音。村莊里最后一盞燈熄滅,外祖母的棺木埋進土里。腳下的冰碴咯吱作響,回歸村莊的人又散到各處,地里的麥苗暗中生長,泥土里交錯的根須,進行歡愉的對話。
葬禮之后的麥地,突然涌動起奇異而又壯麗的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