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文
現(xiàn)實生活是散文詩之花盛開的沃土。
藍到憂郁的天空,高而闊。
一片綠柳,站在村口,年復一年點燃夏天。
沒有天真的眼睛,也就不再有:火炬,傘,大蘑菇是晴天、雨天、陰天的比喻。
風。
招手。向誰?
走出去的腳印,射穿村莊的胸腔。
風刮走的云朵,還會回來。走出村莊的人,什么時間回來?
房門緊鎖。雜草占據(jù)院落。紅對聯(lián)紅窗花被雨水與陽光沖洗成白色。
空村莊,南瓜花一樣耷拉著腦袋。
留守老人偶爾的咳嗽,藏在山溝里,沒有回聲,像丟在河里的雨滴。老人皺著眉頭,把一切疑問掛在腦門上。晾曬。
天越熱,心情越加冰冷;
天越晴,思念越加潮濕。
地,又荒了一片,他的心慌了三百六十五夜。夜荒如晝,無法安放鼾聲如雷的睡眠。
莊稼與野草同生。
少一半的土地春種、秋收,不得不省略中間的澆水、施肥、鋤草、滅蟲……
多一半的土地荒蕪。
駝背的祖父腰彎得更深,仿佛掛在黃土地上的干癟問號。此刻,他抓緊野草的喉嚨,揮舞鐮刀??帐幍耐恋厣?,豆苗比陶淵明先生南山上的更稀更疏。
倒地的草人,不再嚇跑鳥雀,任由肥胖的蟲子肢解。
面對偷吃的鳥雀,駝背的祖父顯得無能為力。對于背井離鄉(xiāng)的進城浪潮,他以為也恰似一只大鳥在偷吃莊稼。
城市是大鳥,鄉(xiāng)村是被偷食的莊稼。
村莊寂寥的炊煙,不再有固定升起的時間,一日三餐簡約到干硬的饅頭、饅頭、饅頭,除了饅頭,還是饅頭。
留守老人頭重腳輕的日子,爬在風濕與病菌編織的網(wǎng)上。
居住在一個村莊幾十年的伙伴,四散分離,回憶集中在夢里。滴水的思念與記憶,種植在城市的霓虹深處,柳一樣,綠油油一片。
如果,炊煙是一盞信號燈,誰愿意接受回鄉(xiāng)的邀請?
回來的太少,走出去的太多。
回來的都是暫時的!走出去的都是永久?
村莊被掏空了心,在一場大霧中病入膏肓。
道路任由雨水宰割。腳印埋在三尺黃土之下,長不成堅硬的化石。
祖父與紅柳蹲在路旁,打瞌睡,風吹一下,抖一抖身子,張望遠處是否有身影晃動。
陽光晃眼。
前天說好回來的人,昨天沒有回來,今天沒有回來。明天是否回來?回來,成為一句安慰村莊的謊言。
重復三千遍,有誰還會相信?
繼續(xù)守望?
風有一陣沒一陣吹著,紅柳搖晃著身軀,是不是它的夢也在比風更遠的遠方?
遠方,城市向村莊招手。
秋天沉重。
偶爾回來的人,帶走土豆、小米、綠豆。
地里的莊稼腳步緩慢。雨水降落下來。浸在水中的心情來不及悲傷,搶收的鐮刀手電的光一般微弱。
與手背同時劃傷的思念,在黃昏愈合,又在夜晚重新割裂。
打平伙的羊肉味彌漫開來。村莊分享著最后的富裕,一碗羊肉下肚,村莊更空???!空了的米缸一般,寂寞拍打一下,回音清脆。
城市里沒有這樣彪悍的美味,只能回味。只能回憶!
村莊,最終成為帶不走的傷口,鑲嵌在帶得走的信天游中,五元的烈酒一遍遍清洗。
漫長而遼闊。
夜晚,熱辣辣地疼。
手機成為村莊伸向遠方的臍帶。連接著血脈的信號。祖父聽見孫子的聲音。卻越來越模糊了他的樣子。
忘記接聽的電話,緊張多少根神經(jīng)。
祖父有一天不在服務區(qū)。他的歲月也被呼叫轉(zhuǎn)移。老人死在村口,成為一截沒有枝葉的老槐樹樁。
風搖一下,他的白發(fā)霜一般飛舞。霜飛翔開來,包裹起整個村莊,村莊為誰穿上最大號的孝服?
沒有哭聲的葬禮,卡在記憶的喉部。
手機充滿最后一次電,隨著他一起埋進黃土。一個號碼和一個名字,一起擱置在記憶里,窗花一樣失去鮮艷的色彩。
野草覆蓋過來。
驢車馱來的新娘進城尋找幸福。
十多年再聽不到嗩吶熱烈的調(diào)門,娶親成為記憶的片段。
村莊所有的喪事再也找不齊抬棺材的壯年漢,吱吱呀呀的架子車,憔悴更憔悴,運走村莊最后一縷暖風,埋人土地。
土地無需石碑,記住所有人的名字!
在城市里,走出村莊的所有人,擁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農(nóng)民、民工、農(nóng)民工!
然而,城市繼續(xù)像磁鐵一般吸住村莊。
埋了祖父,從此不再回去。
長滿野草的墳塋,成為最圓的句號,一半在黃土之上,一半在黃土之下;也許一半在村莊,一半在城市。
招魂幡倒地,鄉(xiāng)村從此再無旗幟,指引回歸的路。
招魂幡是一枚感嘆號,上半部分在祖父的墳上。下半部分懸掛在城市的嘆息聲里。
然而,我們走出去的腳印是一串省略號,從村莊出發(fā),到達城市,是否最終還會回到村莊?望一望村莊上空,鳥雀橫飛,那也是一串省略號,寫在天空淡藍色的紙頁上。
答案飄在云上,水一般無形。
村莊又滅了一盞燈。窯洞黑漆漆,似一只瞎了的眼。黑夜完全占領村莊。
三十里一盞燈。五十里一聲狗叫。黃尾巴狗,成為一個村莊最后的行走音符,戛然停頓在村口。發(fā)現(xiàn)或是等待著什么?
村莊靜止。村莊空寂。
窒息的黑色包裹住空落的村莊,像寬大的壽衣包裹住干枯的尸體。
蛙叫得像哭喪。
無人可嚇的鬼火(磷火),伸著懶腰。
空村莊沉睡著,它在什么時間醒來?看一眼遠處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利刃一般架在了它的脖子上。
高速公路有多長?七百公里?五百公里?能否給村莊留下一個回家的路口?
高速公路在遠處劃出巨大的問號形狀。
空村莊,現(xiàn)在更空。
像一件又破又舊的衣服,掛在風中,裝滿荒蕪的四季。
思念,搖擺一下,遙遠,五百公里一千公里的遙遠。
一場保墑的大雨,與一滴淚水一起降落下來??沾迩f籠罩在雨中。誰哭得最傷心?
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