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笛
上世紀90年代以前,我國的歷史題材紀錄片視角主要落在重大革命歷史題材上。這類題材慣用的做法是反映偉人的豐功偉績,著眼重大的歷史事件。近年來,歷史題材紀錄片的敘事視角,開始從官方走向民間;導演的創(chuàng)作基礎從政治性、文獻性強烈的歷史陳述,轉化成大眾共同的情感體驗和審美情趣。
在新的媒體語態(tài)下,文獻紀錄片逐漸失語,取而代之的是強調歷史人物、歷史層次、故事細節(jié)和表現(xiàn)風格的新型歷史題材紀錄片。
新歷史主義(New Historicism),是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歐美思想界興起的一種文藝理論和批評方法。它不同于傳統(tǒng)的歷史批評,也不同于形式主義批評,是一種闡釋文學文本的歷史、文化內涵的特定的批評方法,又稱為“文化詩學”。在新歷史主義的視域范圍內,歷史話語也具有“語言的特性”,即虛構性。
新歷史主義思潮傾向于認為“歷史”是由各種聲音和各種形式的權力講述的故事。新歷史主義把過去所謂單線大寫的歷史(History),分解成眾多復線小寫的歷史(history);從而把“非敘述、非再現(xiàn)”的歷史(history),拆解成了一個個由敘述人講述的故事(his stories)。這樣的敘述,將原先大寫的、單數的“歷史”拆分為眾多小寫的、復數的“歷史”。歷史由一個完整的故事變?yōu)椴粩喔碌亩喾N敘述方式。
新歷史主義者,從理論的角度把言說歷史的話語權交給了普通的生命個體,從文學領域和文藝批評領域興起的民間歷史熱,給電視影像帶來了深遠的話語變革。
從新歷史主義的批評視角出發(fā),我國歷史題材紀錄片催生出一些帶有“影像詩學”色彩的敘事策略。
口述歷史
在新時期的歷史紀錄片中,被傳統(tǒng)“宏大敘事”掩蓋了許久的民眾之聲,開始從個體生命的角度為歷史正名??谑鰵v史的應用為歷史題材紀錄片帶來了從“歷史”到“記憶”、從官方到民間的話語權開放,突顯了“群言”的力量,并以“面孔閱讀”無以倫比的優(yōu)越性,為歷史賦予生動的人文情感。
英國傳播學者約翰伯格認為:在這個時代,個體心理學將代替哲學,成為人們認知世界的方式。在電視影像中,這種傾向表現(xiàn)為口述歷史的廣泛運用,口述體帶來了“歷史話語”向“記憶言說”的過渡,歷史的表達權利從官方向民間下放。
雖然記憶相對于脈絡清晰的歷史敘述而言,具有破碎化、零散化、斷裂化的敘事表征,然而,記憶卻形成了另一種關于過去、有別于“大敘述”的“小敘述”。盡管記憶幽微而纖細,但記憶的標簽里蘊藏著主流話語中缺失的、無人認領的小瞬間和小事件、小命運,這些柔軟可感、帶有溫度的細節(jié)敘述,共同構建了屬于普通大眾的集體回憶。
英國學者保爾·湯普遜說:“口述史認為英雄不僅可以來自于領袖人物,也可以來自于許多默默無聞的人們……它幫助那些沒有特權的人,尤其使老人們逐漸獲得了尊嚴和自信。在它的幫助下,各階級之間、代際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繼而建立起了相互理解。”
在創(chuàng)作《共產黨人》系列片抗戰(zhàn)時期的《血淚山河》一集中,我選擇了一名普通的八路軍抗戰(zhàn)老兵——王永生,作為敘事的據點。歷經周折來到四川,年過九旬的老人軍容嚴整,等待著我們的采訪。盡管家中環(huán)境簡陋,盡管采訪時設備遭遇種種故障,當老人抑制不住慷慨激昂地唱起《太行山上》,講到一個個戰(zhàn)友在火線上的犧牲,已經無法伸直的手在鏡頭前揮舞著當年拿槍與鬼子拼殺的姿態(tài),面對衰老卻滿含激情的歷史面孔,時空的震顫撲面而來。我們用鏡頭和話筒記錄下的,正是一份行將消逝的、莊重肅穆而富有血肉的歷史檔案。從影像中,觀眾觸摸到比文字歷史更加豐富、鮮活的,堅不可摧的情態(tài)。
角度創(chuàng)新
在新歷史主義視域下,歷史題材紀錄片的視角從官方走向民間,復數的小寫歷史逐漸替代了傳統(tǒng)宏大敘事中單數、大寫的歷史。觀眾更傾向在歷史中看見自己的影子,追求歷史與個人、歷史與當下的密切關系。
大人物小寫——
為了使歷史人物更為親切可感,而不僅僅是教科書上標著生卒年月的一紙照片,筆者在創(chuàng)作《共產黨人》系列黨史片《開天辟地》時,有意識地還原這些重要歷史人物的平民身份和生命細節(jié),力求對“偉人”重新定位,真實、平凡、親切、樸素,成為比偉大、不凡、雋永更具誠意的認知角度。
正如《苦難輝煌》作者金一南所說:“一個需要熱血的時代,便只能是年輕人的時代?!痹趧?chuàng)作者的視域里,這些現(xiàn)在的歷史偉人,在當時不過是平凡無奇的小人物,正是這些上個世紀初的“80后”、“90后”,懷著英雄主義、浪漫主義的共同信仰,為了他們心目中更加美好的世界,冒著生命危險,點燃了救亡國家民族的革命火種。所以,在片中才有了拉“紅鐵”的鄧小平、寫詩的瞿秋白、偷偷教孩子唱歌的李大釗:
仲夏的傍晚,一首異鄉(xiāng)的曲子在李大釗的家里響起。這是他教孩子們唱的第一支歌。他低聲對孩子們說:“不能唱得聲音太高了,叫街上的警察、暗探聽見,是會把我們逮起來的。”兩個月后,在李大釗的辦公室里,北京共產主義小組秘密誕生了。
以情寫人、以人帶史的歷史“跳筆”,可將自如的歷史時空融入有限的節(jié)目時長,而每位人物的出場,都以三言兩語概括出歷史背景和人物性格,這種語言和節(jié)奏控制,使短片展現(xiàn)出較為豐沛的人物情感和歷史質感。從情感的角度觸摸歷史,是散文化的敘事之“繩”。所以,“向蔡同盟”的浪漫,以及所有大時代大離亂下的革命愛情,成為影片中讓人印象深刻的一筆:
和他們一樣,在那個激情救國的年代,無數青年男女以這樣的信仰,為他們烽火幸存、天涯飄零的婚姻與人生,鄭重盟誓。
愛情,為厚重森嚴的歷史基調增添了一抹人性的亮色。在客觀、隱忍、平淡至極的歷史敘述中,偉人從神壇緩緩而下,從光環(huán)背后閃爍出平凡人的清輝。個人命運深不可測,歷史命運氣象萬千。在人與時代的交融中,大寫的歷史浸透了感性的人文情懷,小寫的歷史沉淀出雄渾的時代底蘊。
小人物大寫——
正如抗戰(zhàn)題材紀錄片《成都建川博物館的非常記憶》中所說:“來之不易的勝利中,有領袖的智慧和將軍的運籌,但更多的,是千千萬萬普通士兵的血肉與靈魂。”新歷史主義更關注歷史中的小人物,以仰角去觀察和放大人物的偶然事件、生命質感、個體命運和背后的時代意義。
在《共產黨人》系列片的敘述語態(tài)中,這樣的歷史跳筆打開了時空的局限:
一個剛剛經受了十幾種酷刑的女人,給兒子留下了最后的絕筆。這天,趙一曼被處決在太陽旗下。向烽煙彌漫的故鄉(xiāng)望去,一封封帶著體溫的遺書、淚書、血書,散落在紛紛淪陷的國土之上。
在新歷史主義視域下,我國歷史題材紀錄片催生出帶有“影像詩學”色彩的敘事策略。這些以見證口述、細節(jié)表現(xiàn)、情景再現(xiàn)等方式細化歷史的敘事策略,交融著人與時代的關系。大寫的歷史獲得了感性的人文情懷,小寫的歷史凝聚了沉雄的時代底色。
宗白華先生說得好,“文藝應站在道德和哲學旁邊能并立而無愧。它的根基卻深深地植在時代的技術階段和社會政治的意識上面,它要有土腥氣,要有時代的血肉,縱然它的頭須伸進精神的光明的高超的天空,指示著生命的真諦,宇宙的奧境?!痹谛職v史主義視域下,我國歷史題材紀錄片催生出帶有“影像詩學”色彩的敘事策略。這些以見證口述、細節(jié)表現(xiàn)、情景再現(xiàn)等方式細化歷史的敘事策略,將歷史的根基深深植在“時代的技術階段”和“社會政治的意識”之上,在散發(fā)著時代“土腥氣”的故事血肉中,以個體的命運追問著歷史奧境之中“生命的真諦”。
在綿長橫亙的歷史巨流中,生存于夾縫與斷層中的人類,永遠可以植根于時代的泥土,仰望精神的虛空,為歷史不斷復寫和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