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高
尼爾·麥格雷戈所著《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論者贊其為“空前絕后的巨獻”。言其“絕后”,可能為時尚早;言其“空前”,則殊為恰當(dāng)。時下坊間的世界歷史著作,幾乎都立足于文獻;麥氏之作另辟蹊徑,以文物或者物品為對象和基點來撰寫歷史。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偉大的嘗試甚至冒險。這是博物館文物展示卡片說明書的擴容,是博物館加圖書館的合力書寫。
一個國王的離婚案:洛泰爾水晶盤
洛泰爾水晶是9世紀歐洲的一件文物。水晶呈圓盤狀,盤中雕繪有8幅精美的圖畫,如同連環(huán)畫般敘說著《圣經(jīng)·但以理書》中一個著名的故事。在古代巴比倫,年輕美麗的商人妻子蘇撒拿被兩士師誣陷與人通奸,先知但以理以智慧識破惡人的陰謀,誣陷者被處死,蘇撒拿的清白得以保全。因此,它通常被稱為蘇撒拿水晶。以洛泰爾水晶為名,一則因為水晶盤中有文字顯示其為洛泰爾二世(855-869年在位)下令制造,二則因為洛泰爾二世的離婚案與盤中故事有驚人的相似。查理曼的后裔,洛泰林基亞國王洛泰爾二世要與王后塞勃格離婚,以便迎娶情婦沃爾德華達。國王以王后亂倫為因由請求科隆和特里爾的兩位主教解除婚姻。主教們已經(jīng)證實了王后的亂倫,但王后上訴到羅馬教廷。教皇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宣布王后是清白的。王后的名譽得以恢復(fù),國王的離婚也未能實現(xiàn)。比較這兩個故事,我們發(fā)現(xiàn)水晶盤竟然如此巧合地將二者緊扣在一起。于是,看似只是一般性的懲惡揚善的勸誡圖畫,竟然在洛泰爾國王那里有了特指的意味。如果將蘇撒拿對應(yīng)于王后塞勃格,士師對應(yīng)于國王洛泰爾,那么對蘇撒拿貞潔的肯定與贊美,事實上在敘說著國王的悔過。這是挫敗的國王向勝訴的王后懺悔的態(tài)度與努力。
然而,洛泰爾離婚中的真正障礙,其實不在王后,而在教會。中世紀基督徒的婚姻受教會的影響甚深。教會強調(diào)一夫一妻制,對于婚姻的建立和解除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在中世紀歐洲,并不存在現(xiàn)代意義上的離婚,只有經(jīng)過教會同意的婚姻解除。解除婚姻的前提條件有通奸、亂倫、性無能或者在信仰上有過錯等。這些規(guī)定有時候會與基督徒尤其是貴族的利益相沖突。王朝貴族為家族戰(zhàn)略計,往往需要男性子嗣來繼承大統(tǒng)。若妻子不能生育,首要的考慮就是停妻再娶,以求子嗣綿延。洛泰爾二世的情形正是如此。妻子塞勃格不能為王室?guī)砗蟠閶D沃爾德華達則為國王育有一子一女。然而,基督教婚姻解除的原則中并無無后即出之條,國王并不能據(jù)此解除婚姻。于是人們看到一個非?;浇桃卜浅J浪椎睦碛杀粐跬诹顺鰜?,王后與其兄弟亂倫。這是試圖在教會體制內(nèi)來尋求出路。不過國王失敗了,坐鎮(zhèn)羅馬的“但以理”否決了傾向于國王的地方教會的決議。不甘心的洛泰爾直到去世前還在不斷地為此奔走。
洛泰爾二世,一個沒有子嗣的國王,一個離婚沒能成功的國王,一個匍匐在但以理腳下的國王,這精致美麗的水晶盤真的是為他制作的嗎?
圣物崇拜的毀與立:圣像與圣匣
將正信凱旋圣像和圣荊棘之匣這兩件14世紀中葉的物品對照閱讀,很可玩味。前者是圣母瑪麗亞懷抱圣嬰的畫像,后者是盛放圣荊棘王冠上的一根荊棘的匣子,前者來自東正教的君士坦丁堡,后者來自天主教的巴黎。從宗教角度來看,二者都可以稱為圣物,對它們的追捧正是圣物崇拜的表現(xiàn)。
對神圣物品的崇拜,看似天經(jīng)地義。然而,如果依據(jù)嚴格的原教旨的主張,此類崇拜帶有明顯的偶像崇拜特點?!杜f約·出埃及記》中的摩西十誡就有“嚴禁雕刻偶像”的戒條。因此,盡管圣像等對于吸引信徒、傳播教義有積極的作用,仍然遭到許多教會人士的反對。公元726年拜占庭皇帝利奧三世頒布禁止崇拜偶像的法令,命令在全國范圍內(nèi)毀壞圣像,禁止教徒敬拜任何圣像。違反禁令者,往往被抄家、游街示眾、開除出教會,甚至處死。這一帶有毀滅性質(zhì)的運動,雖有反復(fù)卻一直延續(xù)了百余年,直到攝政皇后西奧多拉于公元843年廢除禁令、恢復(fù)圣像。此后直到拜占庭帝國滅亡,制作圣像及對圣像的崇拜在拜占庭都是合理合法的。因此,頌揚公元843年偉大復(fù)興的正信凱旋圣像中,居功至偉的西奧多拉及其兒子米海爾三世站立在圣母懷抱圣嬰的圣像旁,同時出現(xiàn)在圣像中的還有諸多有功人士。
西方天主教的世界從未貶斥神圣物品的功能,也不禁止信徒對它們的崇拜。相反,教會及世俗高層對于圣物的推崇,導(dǎo)致了無處不在的圣物崇拜。除了圣像,其他幾乎任何跟上帝、耶穌、圣母、圣徒或者圣女等有關(guān)的物什,都成為信徒崇拜的對象。一滴圣母的乳汁,耶穌騎乘過的驢子的腿,施洗者約翰的頭等,都是無上的圣品。當(dāng)然,還有耶穌戴過的圣荊棘冠。法國卡佩王朝國王路易九世(1226-1270年在位)斥巨資獲得了圣荊棘冠。為了珍藏此圣物,國王專門修建了一座圣禮拜堂。當(dāng)圣荊棘冠送達巴黎之日,民眾的狂熱情緒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圣荊棘匣中,只有取自荊棘冠的小小的一根刺。難怪英國人要嫉妒:我們應(yīng)該擁有更珍貴的圣物,因為我們的國家更偉大。
一根刺雖小,卻關(guān)乎靈魂的得救。圣人的遺物,具有拯救靈魂的功效。以至于,買賣圣物、偽造圣物等現(xiàn)象在中世紀屢見不鮮。借助外物以尋求靈魂的拯救,在嚴肅的基督徒看來無異于是緣木求魚。但善功與信仰、世俗與神圣一直就這樣糾纏?;浇讨鲝垺敖虝鉄o拯救”,不過在教會之內(nèi),拯救的方式有些狂熱。
大門口的敵人:樹皮盾牌和羽毛頭盔
一件是澳大利亞的樹皮盾牌,一件是夏威夷的羽毛頭盔。關(guān)于物品所屬的土著的歷史,它們幾乎不能告訴讀者多少有用的信息。盾牌的顏色和制作的材料,羽毛的珍貴和象征等等內(nèi)容,只能留給讀者關(guān)于土著文化的想象空間。
它們真正所能敘說的是兩個世界碰撞的歷史。樹皮盾牌和羽毛頭盔,都是防御性的裝備。巧合的是,澳洲大陸和夏威夷的土著要抵御的,竟然是來自未知世界的同一撥敵人。1770年,這塊盾牌被澳洲土著舉起來抵擋詹姆斯·庫克船長的火槍射擊。1778年,這件頭盔被夏威夷土著作為禮物送給庫克船長;但顯然它作為禮物的和平和善意的功能沒有實現(xiàn),第二年庫克被當(dāng)?shù)厝藲⑺涝谙耐?。庫克死了,原因成謎。無論雙方是否存在人類學(xué)意義上的誤解,這些外來者已經(jīng)來到了土著的大門口。對土著文明震驚也好、鄙視也好,外來者的態(tài)度和行為最終都歸一于絕對的占領(lǐng)。庫克闖入之后的歷史證明,土著們其實并沒有誤解這些殖民者。澳大利亞整個東海岸被庫克宣布“以喬治三世之名”而享有所有權(quán),此后這里作為囚犯的流放地,開始了漫長而慘烈的滅絕土著的歷史;夏威夷自庫克之后維持百余年的獨立,最終還是于1898年為美國所吞并。
樹皮盾牌和羽毛頭盔,并沒有抵擋住掠奪和種族滅絕歷史的開始。
歷史的書寫者就是他人記憶的窺視者。文物自然也附著諸多復(fù)雜多樣的記憶信息。通過文物的記憶來講述歷史,從來沒有被歷史學(xué)家排斥在外。不僅如此,文物還能帶給歷史書寫以別樣的感覺。前文所引述的幾件物品及其背后的歷史正是如此。然而,較之于成文的資料,文物的記憶信息往往并不充分和系統(tǒng)。要講述和書寫文物背后的歷史,不僅需要與之相關(guān)的文字信息,更要求諸于想象?;蛘哒f,通過物品所講述的歷史,大都是想象的產(chǎn)物。尼爾·麥格雷戈甚至認為:“在充足的想象力的幫助下,通過物品講述的歷史比僅靠文字還原的歷史更為公正。” 對此,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我沒有這位大英博物館館長那么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