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嘉蘇的起源，公認(rèn)來自于東非高原。關(guān)于它的來歷，有一個美麗的傳說：早在公元一世紀(jì)左右，東非高原西南部有一個叫咖法的小村落，村子里有一個叫卡爾迪的牧羊少年。有一天，他趕著羊經(jīng)過一片樹林，看到灌木叢上長滿了鮮紅的果子，羊吃了以后異常興奮，到處亂跳?？柕嫌X得奇隆，自己也嘗了幾個，一下子也變得興奮起來，手舞足蹈?？柕习压麑嵅杉厝ィ纸o村里人吃。從此這種果實，被人稱為kaffa。

這個故事未必是真的，但它反映了當(dāng)時東非人已經(jīng)有意識地采集kaffa和加工。不過在早期，kaffa并非作為食物或飲料，東非人把kaffa的果核曬干后加熱熬煮，將熬出的汁液作為鎮(zhèn)定神經(jīng)、安撫疼痛的藥材。

公元前一世紀(jì)，阿克蘇姆王朝在東非高原崛起，它不斷向北方擴張，兵鋒橫跨紅海與尼羅河，最盛時疆域涵蓋了埃塞俄比亞、庫施（今蘇丹）、亞?。ń褚查T），影響輻射埃及和整個阿拉伯半島。在擴張過程中，阿克蘇姆王朝與中東諸文明以及羅馬帝國發(fā)生激烈碰撞，這種碰撞不止是軍事上的，還有經(jīng)濟上的積極交流。當(dāng)時阿克蘇姆王朝的出口商品中除了黃金、象牙、香料、犀角和玳瑁，還包括Kaffa及其熬煮技術(shù)。

Kaffa很快便受到中東商人們的青睞。它方便攜帶、易于加工，而且能夠提振精神，是長途旅行的必備物資，需求量大增。而阿克蘇姆王朝為確保足夠利潤，對kaffa的流通嚴(yán)格管制，只允許kaffa粉出口，使得這種飲料成為一種貴重而稀少的奢侈品。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公元前后，當(dāng)時的阿克蘇姆皇帝迎娶了一位薩巴皇室的也門公主。這位據(jù)稱名字叫做蘇的公主在回鄉(xiāng)探親時偷偷將一粒kaffa豆藏在陰部，順利帶回也門薩那城。從此kaffa開始了在也門大面積種植，并用公主的名字改稱kaffa為kasu，逐漸擴散開來。根據(jù)當(dāng)時一位希臘旅行家的記載，商人們都隨身帶著一個用中國絲綢和金線扎成的小口袋，系在胸前。財力一般的商人，在口袋里面裝著kasu豆，可以反復(fù)熬煮三到四次。只有最闊綽的富翁，才會飲用磨成粉末的kasu，成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大約就是在這個時期，kasu經(jīng)由絲綢之路被商人們途經(jīng)西域，帶入中原，正式進入中國視野。在甘肅花海漢代烽燧遺址挖掘出的一片竹簡上，記載著龜茲商人路經(jīng)酒泉報關(guān)時提供的物資清單，其中就包括kasu。

Kasu在漢代最初被稱為“苦沸”，指其口感與加工手法，后又有赤蘇、昆侖果等異名，以及沿用到后世的名字——嘉蘇。蘇究其訓(xùn)詁，《說文解字》，蘇從艸；《小爾雅·廣名》曰：“死而復(fù)生謂之蘇”，《廣韻》曰：“蘇，息也，死而更生也?！盞asu有使人從困乏變?yōu)榕d奮的效用，故稱“蘇”。嘉者，褒其善。

嘉蘇傳入中國很早，但中原氣候并不適宜嘉蘇栽種，只能依靠西域傳入，數(shù)量很少，而且價格昂貴，只能作為一種奇珍和貴重藥材在上層流傳。它真正的普及，與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密不可分。

東漢初建，西域莎車王康賢積極要求內(nèi)附，重置西域都護，使者不絕于路。建武九年，名將馬援與來歙率諸將平定涼州，與羌人發(fā)生連番惡戰(zhàn)，這符合西域要求重開絲綢之路的利益。很可能在這期間，馬援獲得過西域莎車王（當(dāng)時康已病死，其子賢繼位）以及商人們的饋贈，其中就包括了嘉蘇。

馬援對嘉蘇十分喜愛，在竇融面前曾夸口說：“吾有昆侖果，服之可敵萬眾?！边@是中國史書上第一次明確提到了kasu的存在。它提神的神奇功效，被馬援認(rèn)為是來自于昆侖山的神果?！逗鬂h書》說馬援在戰(zhàn)斗中“中矢貫脛，猶大呼死戰(zhàn)，竟夜未己，士卒無不振奮，敵遂破。帝以璽書勞之”。說不定就是飲用了嘉蘇的效用。

光武建武十七年，征側(cè)和她妹妹征貳在交趾造反。馬援受命前往平叛。交趾瘴氣密布，兵馬難行。馬援做了兩個舉措，一是命令軍中服食薏米，以除瘴；還有就是將隨身攜帶的昆侖果進行嘗試栽種。交趾的炎熱氣候適宜昆侖果生長。馬援平叛持續(xù)了三年，在這期間，昆侖果的栽種實驗獲得了成功。馬援十分高興，下令在當(dāng)?shù)赝茝V普及，“援所過輒為郡縣治城郭，穿渠灌溉，勸農(nóng)植果，以利其民?！庇至~柱，標(biāo)定漢界。

馬援班師回朝時，把薏苡種子和昆侖果裝了兩大車，帶回中原。當(dāng)時群臣和貴族都以為是南方的珍惜土產(chǎn)，十分嫉妒，但因為馬援圣眷正隆，無人敢言。等到馬援死后，有人上書說他從南方帶回明珠彩犀，還言之鑿鑿說看到車上紅盈盈的一片，定是玉石之類。天子震怒，馬援家人驚恐不安，欲上書辯解，說車上只有薏苡種子與昆侖果，紅色實際上是昆侖果的顏色。於陵侯侯昱對他們說，昆侖是神山，馬援私藏神果，意欲長生，同樣會被居心叵測的人所誣陷。他讓馬家把珍藏的昆侖果磨成粉，改名嘉蘇，獻給天子。

嘉蘇沖服味苦，光武帝劉秀品嘗之后，想起馬援東征西討的艱苦，感嘆道：“吞苦以克苦，是我錯怪了他呀?！彪S下詔厚葬，懲治了誣陷之人。后世有成語“薏苡朱果”，即典出于此，指被人蒙受冤屈，被顛倒黑白。

馬援事件的影響，讓嘉蘇的名聲在朝中大噪。這種被天子評價“吞苦以克苦”的果實，成為了為國盡忠不辭辛勞的象征。諸臣皆以嘉蘇自況忠臣，而且越苦越好，甚至有人稱其為草中蘇武。張衡二京賦云：“千品萬官，已事而踜勤屢省，舉觥而嘉蘇競苦”，表達了當(dāng)時以苦為美為忠的風(fēng)氣。因此在東漢時期，嘉蘇的飲用不加任何佐料，純以苦味。這種制法被歸功于馬援頭上。馬援平定交趾，建立銅柱，方有此物流傳，所以又稱嘉蘇為馬立蘇。

漢章帝建初四年，賈逵、丁鴻、班固等諸儒齊會白虎觀，講議《五經(jīng)》同異。此次經(jīng)學(xué)大討論曠日持久，章帝體恤諸位儒者，特地賞賜嘉蘇用以提神。諸儒精神振奮，通宵達旦而不覺疲憊，十日而成《白虎通義》一書，對后世儒學(xué)影響深遠。賈逵對嘉蘇贊譽有加，認(rèn)為此物有勤政之德，論證說：“南方屬火，火非土不榮，而土在中央，故為賢君之附。”認(rèn)為產(chǎn)于南方的嘉蘇是賢明君主的德行象征之一。班固引《呂氏春秋》說“文王嗜菖蒲菹，孔子聞之，縮項而食之。三年，然后勝之。吾固知圣人之志，今朱蘇是也。”菖蒲菹即菖蒲的根部，味苦，班固說孔子故意食苦，來效仿文王德操，今人飲朱（嘉）蘇，也是追躡先賢之道，將食苦與儒學(xué)聯(lián)系到了一起。而后來的儒學(xué)大師如馬融、鄭玄，也極力稱美嘉蘇，認(rèn)為是讀書必不可少的飲品，所謂“飲蘇如修德”，可以修身養(yǎng)性，砥礪心志。從此嘉蘇與儒學(xué)精神密不可分。

白虎觀會議之后，嘉蘇的地位，得到了極大提高。人們對嘉蘇的關(guān)注，慢慢從忠誠一意，轉(zhuǎn)到忠勤二元的象征。如和帝朝名臣徐防“防勤曉政事，輒飲嘉蘇，數(shù)日不寐，所在有跡，帝以蘇臣美之?！贝藭r已經(jīng)將“蘇臣”視為臣子忠勤之效的美稱。漢和帝劉肇在動手掃平竇氏外戚前，手持嘉蘇水起誓：“朕飲此水，夙夜振惕，未嘗一寐，皆為國事也?！睆拇颂熳语嫾翁K，成為意欲親政的象征。漢質(zhì)帝因向權(quán)臣梁冀索要蘇水，被后者認(rèn)為意欲收權(quán)，遂在水中下毒，鴆殺質(zhì)帝。

《東觀漢記》載：東漢禮儀中，天子賜諸侯與有殊勛的大臣九錫，其中八樣皆為禮器，第九項名日蘇鬯，蘇即嘉蘇，鬯為祭祀用的香酒。馬融注《禮記》云：德可行者，賜以車馬；使民和樂，賜以樂縣；能進善者，賜以納陛；勤忠兼者，賜以蘇鬯?？梢娂翁K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成為一種禮儀性和政治性的飲品，具有鮮明的象征。

在東漢時期，因為交趾地理偏遠，轉(zhuǎn)運不易，能運入中原的嘉蘇數(shù)量不多，一斛嘉蘇與黃金等值，平民根本接觸不到。于是民間對于這種貴比黃金的飲品，充滿了想象。樂府中的喪歌《蒿里》：“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凄涼不得飲嘉蘇，人命不得少踟躕?！痹谠S多東漢墓的壁畫中，都有在儀仗中手持紅果的儀官，位在執(zhí)幡者后，說明嘉蘇在東漢喪葬文化中已占有重要地位，認(rèn)為它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在一些讖緯書中，嘉蘇已經(jīng)恢復(fù)了它最初的名字——昆侖果，并認(rèn)為是穆天子拜訪西王母后獲得的。漢代挽舞《昆侖回》，由扮演西王母的舞者手持紅果，呼喚魂魄歸來，后引申成為招魂之物，成為喪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朝廷、儒學(xué)以及民間的三重想象，使得嘉蘇的地位與日俱增?？上c人們的追捧相比，其產(chǎn)量卻極其有限，無論是西域還是交趾都無法穩(wěn)定供應(yīng)。終東漢一朝，嘉蘇只是作為上流社會的一種稀有奢侈品，未做大面積推廣。《孔雀東南飛》里有詩句夸耀太守家富裕，說“朱蘇三百斛，交廣市鮭珍”，說明嘉蘇仍是值得炫耀的交、廣罕見珍物。

隨著漢室衰微和軍閥割據(jù)，嘉蘇在中原一度失去了蹤影。這種狀況的改變，一直要等到三國時期。蜀漢丞相諸葛亮在征討西南夷期間，發(fā)現(xiàn)南蠻的氣候與交趾相仿，遂命一部蜀軍就地屯田，在孟獲等當(dāng)?shù)厍蹰L的協(xié)助下嘗試栽種，獲得成功。從此除西域、交趾以外，又多了一個嘉蘇產(chǎn)地。

諸葛亮還對嘉蘇的制法進行了改良。在他之前，中原制法都是直接取果核熬煮，或碾碎成粉沖服。他創(chuàng)造性地先用高溫烘焙果核，再碾碎沖服，讓嘉蘇的口味更加豐富，苦中含香。時人皆稱為諸葛蘇，與諸葛弩并稱諸葛亮的兩大巧思發(fā)明。

諸葛亮以勤政聞名，事無巨細，悉以親臨，長期繁重的案牘，讓他對嘉蘇的依賴十分嚴(yán)重，“口不離嘉，日夜輒飲，殫精竭慮，以此為甚?！保ā度龂?，楊洪傳》）孫權(quán)就曾致信，說“嘉蘇雖純，不宜頻繁，足下以中原為念，敢不惜身?！倍抉R懿更是直言不諱地對蜀漢使者評價：“人壽有恒數(shù)，強以朱果催之，食少事煩，入不敷出，焉能久乎？”這些言論表明，當(dāng)時的人對嘉蘇可能產(chǎn)生的負作用，已經(jīng)有了意識。

蜀漢建興九年，諸葛亮北伐未果，與司馬懿對峙于祁山，后糧盡而歸。在回返漢中途中，猝死于定軍山。研究者認(rèn)為，這可能是他常年大量飲用嘉蘇而導(dǎo)致的心臟病。至今武侯祠中仍有杜工部詩云“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蘇臣心”。浦起龍注云：蘇者，嘉蘇，蘇臣者，引自漢代徐防典故，言臣子托孤勞心至極也。

諸葛亮的猝死，導(dǎo)致蜀漢局勢陷入內(nèi)亂。魏延據(jù)漢中，費神與楊儀則在成都擁護劉禪，相繼為魏國統(tǒng)帥司馬懿所滅。因滅蜀之功而封晉王的司馬懿，一直盤踞蜀中，拒絕返回中原。在他刻意推動下，中原打通了與西南夷的交流通道，諸葛蘇開始大量流入曹魏宮廷。

當(dāng)時曹魏上層最受歡迎的是以何晏、王弼為首的清談之士，他們雜糅老莊與儒經(jīng)，談玄析理，講究名士風(fēng)流。何晏對嘉蘇極為熱衷，大力倡導(dǎo)，以為此物為清談之上品。在何、王等人的推波助瀾下，很快曹魏名流都被迷得神魂顛倒。何晏本人輕裘緩帶，不鞋而屐，左手執(zhí)麈尾，右手自備小磨，且談且磨嘉蘇豆，磨罷把豆粉與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混為五石湯散沖飲，飲后必精神勃發(fā)，于是嘉蘇磨遂與酒、琴合稱三友。風(fēng)靡一時。人多效仿。甚至于嘉蘇黑湯沾到領(lǐng)口形成的污漬，都被稱為“素璽”，是名士風(fēng)度的象征之一。

五石湯散在曹魏的流行，極大地腐蝕了上層建筑。與此同時，把持著嘉蘇源頭的司馬懿，利用這股風(fēng)氣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把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推上曹魏高位，國事遂糜爛不可收拾。正始十年，司馬懿揮師北上，借口嘉蘇上洛入貢為名，奇襲京城，誅殺正在磨嘉蘇豆的何、夏、王以及曹爽等人，掌握大權(quán)，史稱“嘉蘇之變”。后世李商隱諷喻此事，做詩曰：“嘉蘇小豆磨未半，已報晉師入洛陽?！?/p>

此后司馬家篡奪曹魏，討滅孫吳，建立晉朝。但清談和嗜藥的風(fēng)尚，卻一直未曾停息，風(fēng)氣腐朽不堪。嘉蘇的忠勤之意，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清談玄學(xué)的有力道具。服用嘉蘇者，可以滔滔不絕徹夜不眠，于是嘉蘇小磨、麈尾和寬襟舊袍成為名士的三個標(biāo)志性用具。天子曾經(jīng)數(shù)次下詔禁止，可是民間依賴己深，根本無法執(zhí)行。石崇與王愷斗富，把嘉蘇熬出的湯水洗澡，謂之醒酒湯，其奢靡可想而知。還有人飲用嘉蘇過量，以致吐血，居然也被追捧為蘇態(tài)，被認(rèn)為是名士風(fēng)流。種種光怪陸離之事，不能名狀。

嘉蘇在高門大族之間的流行，導(dǎo)致需求量大增，依靠原有的進口渠道，己不能滿足名士們的胃口，亟須開發(fā)新的供應(yīng)源。此前孫權(quán)曾派衛(wèi)溫、諸葛直等人前往夷州（今臺灣）探訪，并留下了寶貴的航海記錄，吳人沈瑩的《臨海水土志》記載此地濕熱多瘴氣。滅吳之后，西晉名臣張華在做《博物志》時查到這條記錄，因而產(chǎn)生了借夷州之土生嘉蘇的想法。他上書朝廷，建議派遣船隊前往夷州尋找適當(dāng)?shù)募翁K種植地點。武帝準(zhǔn)奏，并先后組織了三次船隊，嘗試種植，結(jié)果大獲成功。

雖然張華后來死于司馬諸王的政治斗爭，但巨大的需求讓中原對夷州的開發(fā)一直沒有停息過，并設(shè)立了夷州郡以鞏固對當(dāng)?shù)氐慕y(tǒng)治，第一次將臺灣正式納入中原王朝政治版圖之內(nèi)。同時廣州南方的一個島嶼也脫離合浦郡，恢復(fù)漢制重設(shè)珠崖、儋耳二郡，專司嘉蘇種植。

夷州、珠崖、儋耳三郡的設(shè)立，使得嘉蘇的開發(fā)進入了一個新高潮。供應(yīng)中原的嘉蘇數(shù)量大增，不僅大族可以享用，就連普通百姓都有機會接觸，還有余力出口給北方，種類也變得多起來。僅見于史書的就有藍山蘇、夷州蘇、瓊海蘇等十幾種。隨著技術(shù)的普及，一貫由國家專營的嘉蘇也慢慢擴散到各地，大莊園的佃戶和自耕農(nóng)都有種植。朝廷甚至允許種植者以此物折算賦稅徭役。

晉代八王之亂綿延十幾年，導(dǎo)致五胡入華，西晉滅亡。永嘉南渡之后，中原大量菁英來到長江以南，他們把飲用嘉蘇的習(xí)慣也一并帶了過來，在這一時期，嘉蘇的飲用程序也大大地簡化了。以往魏晉名士都自備小磨，親磨親喝，以慢和悠閑為美，稱為黃老之磨。永嘉南渡以后，政治中心與嘉蘇產(chǎn)地距離接近，運輸與儲存就更為便利。夷州、珠崖、儋耳三郡的嘉蘇豆都是在當(dāng)?shù)剡M行加工，磨成細粉盛入桶中，運送到各地。飲者隨沖即有，叫做“客不及諾蘇”，客人尚不及稱謝，一杯嘉蘇已具，言其迅捷。不過大族多鄙其粗陋，仍舊以手磨為雅。

嘉蘇的普及，使得更多階層的人參與到其文化涵義的構(gòu)建中來。而南北分裂的政治現(xiàn)實和北伐夙愿，給嘉蘇注入一股新的闡釋。

東晉時期將領(lǐng)祖逖年輕時每次和好友劉琨談?wù)摃r局，總是慷慨激昂，滿懷義憤，為了報效國家，他們在半夜一聽到雞鳴，就披衣起床，拔劍練武。劉琨請他喝嘉蘇，祖逖回答道：“報國之志，足以醒神，聞雞足矣，何用嘉蘇！”劉琨佩服不己。

東晉名將陶侃，他在廣州期間，“輒朝運百甓于齋外，暮運于齋內(nèi)。又夜飲嘉蘇，批閱案牘。人問其故，答日：‘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yōu)逸，恐不堪事。”他這種忠勤精神，無疑給嘉蘇的尚武精神復(fù)蘇添加了一個絕佳的注腳。明帝時，陶侃出任荊州刺史，從南方攜帶了大量嘉蘇果與粉，分于諸軍將士，勉勵他們恢復(fù)中原。士兵無不振奮，夙夜匪懈。從此嘉蘇正式進入軍中視野，稱為陶公果。

陶侃之后，越來越多的將領(lǐng)意識到嘉蘇在戰(zhàn)爭中對士兵的刺激作用，謝玄使劉牢之訓(xùn)練北府兵，人手一袋嘉蘇粉，每日服之，行軍百里而不疲，夜戰(zhàn)三更而不綏，戰(zhàn)斗力十分驚人?？梢姰?dāng)時服食嘉蘇的習(xí)慣，已不是世家大族的專利。

從祖逖、劉琨、陶侃到劉牢之，他們對嘉蘇的使用方式，已與世家大族們截然不同。于是，以軍隊為契機，一些寒族和下品世家開始要求恢復(fù)嘉蘇在漢代的本意——忠勤尚武，以此來擴大自己的政治地位和影響力。這一運動在義熙五年達到高潮。寒族出身的權(quán)臣劉?；I備北伐，上書朝廷，請繳獲大族府庫嘉蘇以充軍資，江南諸族敢怒而不敢言。當(dāng)時有一位名士哀嘆說：“嘉蘇生南國，浸浸殊高風(fēng)，一日北風(fēng)起，胡為乎泥中?！?/p>

劉裕稱帝之后，寒、世兩個階層爭奪嘉蘇闡釋權(quán)的斗爭愈發(fā)激烈，甚至連釋家和道家也參與進來。比如著名譯經(jīng)家真諦就認(rèn)為嘉蘇深有苦味，可助證苦、集、滅、道四圣諦中的苦諦；而道教在這一時期的重要人物葛洪，也在《抱樸子》中認(rèn)為此物口味天然，可通九竅，斬三尸。嘉蘇本身所具備的文化內(nèi)涵，在這一時期得到了豐富。但總體來看，儒家以苦為堅忍，釋家以苦為參悟，道家以苦為天然，兵家以苦為錘煉，使得苦味這一最重要的特色，在諸個流派之間得到普遍認(rèn)同和接納。

而在同時期的北方，嘉蘇的發(fā)展卻呈現(xiàn)出另外一條道路。

雖然因為南北對峙，交通斷絕，但嘉蘇仍舊源源不斷地從西域等地流入，而南方向北方的走私貨物中，除鹽、香料以外，嘉蘇也成為獲利最厚之物。于是北方諸國的上層人士，也興起了飲用嘉蘇的習(xí)慣。赫連勃勃建統(tǒng)萬城，每建成一段，即使一人持矛，先飲嘉蘇，再刺入城墻。入墻者，筑墻者死；不入者，持矛者死。且不論其殘暴，可見當(dāng)時飲嘉蘇已相當(dāng)普及，其醒神、激勵士氣的作用，也被軍事將領(lǐng)們所重視。

在這段時間，首次出現(xiàn)了以羊乳、牛乳沖入嘉蘇的飲用方法，并迅速流傳開來，稱為“酪嘉”。此種飲法的最早出處己不可靠，普遍認(rèn)為是拓跋鮮卑一系南下時帶來了游牧民族的飲用習(xí)慣，并在漢化過程中與中原習(xí)慣相融合。最早的史料記載來自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他將北魏首都從平城遷至洛陽，又改鮮卑為漢姓，《魏書》說他定都洛陽之后，將羊乳注入嘉蘇，分給諸臣品嘗，以示合流之意。從這個細節(jié)也可以看出，嘉蘇雖然生長于南方，但已被視為漢文化的代表性物品。

從拓跋宏開始，酪嘉飲法在北方蔚然流行開來。在北魏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術(shù)》里，我們還能看到飴糖的制法。飴糖是以米和麥芽熬煮而成，賈思勰特意在書里說此物可替乳，羼雜于嘉蘇中，其味甘甜。北朝王公貴族多喜歡如此飲用，不輟于口，甚至還有人因過量飲用而上癮，導(dǎo)致神經(jīng)衰弱。“神靡”“衰作”“浮興”等詞不絕于史書，皆為飲用嘉蘇的后遺癥，可見流行之盛。

可是這種飲法在南朝卻遭到了鄙夷和抵制。南朝以苦為美，對所謂摻乳的酪嘉喝法嗤之以鼻，認(rèn)為這簡直不可理喻，以至于他們對北朝人的蔑呼都是叫做“甜虜”。而北朝也對南朝嗜苦的習(xí)慣表示不理解，以“苦鄙”回應(yīng)之。北魏孝明帝時，曾經(jīng)有北魏使者前往南朝，結(jié)果在驛館中被士人戲弄，故意贈予一杯極苦的嘉蘇，當(dāng)場嘔吐。此事釀成了一場極大的政治風(fēng)波，幾乎導(dǎo)致南北開戰(zhàn)。

一苦一甜，競成為南北藩籬的一部分。在這一期間的文學(xué)作品里，充滿了南北對對方的輕蔑。如謝靈運、鮑照等著名文人，都專門著文譏諷酪嘉的飲用方式，北朝文人亦有回擊，但明顯處于劣勢地位。其中最特別者，為庾信。庾信本為梁朝官員，后因侯景之亂來到北方，出仕西魏，后又被北周所留。他的詩文博采南北之長，前期呋麗，后期蒼涼。在哀悼梁朝滅亡的《哀江南賦》中，庾信寫道：“死生契闊，不可問天。初南后北，始苦終甜?！币钥嗵鹬?，抒發(fā)了自己思念故土的情感。他在西魏、北周始終堅持只飲苦嘉蘇，表明自己志節(jié)不改，后衍生成一句典故“庾信食苦”。

雖然南朝官方和主流一直鄙夷酪嘉飲法，但人類對于甜味有著天然的向往，加之南方產(chǎn)糖比北方要更為便利，這種飲法還是悄然流傳開來。南方所用甜料，為交州甘蔗糖，名為甘蔗餳。梁時名醫(yī)陶弘景在《名醫(yī)別錄》中寫道：“蔗出江東為勝，盧陵也有好者，廣州一種數(shù)年生，皆大如竹，長丈余，取汁為沙糖，入嘉蘇，甚益人，可治小兒夜啼驚厥?！遍_始是用做安撫兒童用的中藥，然后一些貴族女性家眷也偷偷使用，后來一些有條件的貴族子弟，也在私人聚會場合拿出來與賓客分享。

為了避免遭到主流指責(zé)和排斥，食糖者把這種飲法稱為“蔗藥”，辯稱甘蔗與羊乳、牛乳有本質(zhì)區(qū)別，蔗藥與酪嘉也根本不是一類東西。還有人偽造葛洪的《肘后備急方》，稱蔗藥古已有之。

于是，甜嘉蘇的飲法打著藥方的旗號悄然流行開來。儒士對于嘉蘇的甜式飲法可謂深惡痛絕，當(dāng)時的大儒直斥甜味嘉蘇有五毒：廢心、馳意、避苦、毀志、壞思。認(rèn)為這種飲法本末倒置，容易讓人喪失心志。著名史學(xué)家沈約上書請求梁武帝廢甜時說：“今天下皆取甜酪而舍苦蘇，取小利而忘大利。其志必靡，其民必散?！绷何涞鄄宦?。沈約知道粱武帝篤信佛教，說動了同泰寺住持一起游說。同泰寺住持入宮斷喝：“無色聲香味觸法”，梁武帝頓悟，遂下詔禁絕，非醫(yī)師攜帶五兩蔗藥者流徙?？上Ц魇兰谊柗铌庍`，這次禁絕持續(xù)了數(shù)月，便不了了之。

諷刺的是，侯景作亂將梁武帝困于臺城，他缺少飲食，口苦索蔗藥，卻無人理睬，終于活活餓死。民間傳說，說觀音菩薩灑來甘露一滴，欲降健康以渡眾生。孝武帝卻被佞僧蒙蔽，下書禁絕，得罪了菩薩。觀音降罪，才罰他死前欲食甘而不可得。

這種苦、甜南北對峙的局面，一直持續(xù)到隋朝南下滅陳、中原統(tǒng)一才告終。開皇九年，陳滅亡后，隋文帝楊堅接到捷報后回到后宮，其妻子獨孤伽羅手捧金杯褐液，出來道賀。隋文帝品嘗之后，覺得味道妙不可言，問她是何物？獨孤伽羅說此系嘉蘇、牛乳與蔗糖三者混合，集南北之大成，象征陛下天下一統(tǒng)的豐功偉績。隋文帝非常高興，說：“朕有伴侶賢良如此，夫復(fù)何求?！彼彀堰@種飲料命名為嘉蘇伴侶，以紀(jì)念自己對獨孤皇后的深愛之情。

這種飲法頓時風(fēng)靡全國。男子飲此以為軍功，女子飲此以為專情。至此南北合流，甜味大興?？辔都翁K退為宗教人士的專屬飲品，甚至被視為修行儀軌的一部分，不復(fù)當(dāng)年盛況。但嘉蘇的苦味內(nèi)涵，卻因此而得到進一步的提升，變得神秘化和政治化。

隋文帝楊堅二子爭嗣，太子楊勇性奢華，又多內(nèi)寵，而且不知偽飾，經(jīng)?？v情歌曲，廣納姬妾，引起楊堅夫妻的不滿。而次子楊廣心思深密，擅于揣測，故意冷落別人進獻的美姬，住所極為簡樸，所喝嘉蘇從不摻乳或糖，所煮之水純黑。楊堅有一次很好奇，想要品嘗這種純黑嘉蘇，楊廣親自執(zhí)勺煮沸，進獻一杯。楊堅品嘗了一口，大皺眉頭說苦甚苦甚。楊廣連忙跪倒在地，說百姓之苦，甚于嘉蘇，兒臣不敢少忘，是以每日飲之，自惕警醒。楊堅大悅，認(rèn)為此子心志堅韌，不耽于聲色，不樂于享受，遂有了易嗣之心。

此事不見于《隋書》，而是出于唐人筆記，真?zhèn)挝从卸ㄕ?。但楊廣本人對嘉蘇的喜歡，卻是史有明載。

隋煬帝對嘉蘇的癡迷近乎瘋狂。大業(yè)三年，他派出羽騎尉朱寬、海師何蠻，在流求（注夷州郡在劉宋時改設(shè)夷州、流求二郡和三個僑州。后因環(huán)境惡劣，沒有士族愿去，遂撤三僑，改稱流求郡）設(shè)立皇家專屬嘉蘇種植園，并把流求郡改名為嘉義郡，以喻嘉蘇之義。大業(yè)六年，隋煬帝又派出武賁郎將陳棱及朝請大夫張鎮(zhèn)州率兵萬余人，從廣東義安（今潮州）起航，護送大批移民前往流求，進一步開拓。在此之前，臺灣島只在南部設(shè)有若干種植點和兵堡，一直到陳棱，才開始大規(guī)模開發(fā)。至今臺灣彰化市有陳棱街，即為紀(jì)念。他還修成南通杭州、北通北京，全長2700余公里的大運河，最開始的初衷就是能讓嘉蘇順利北運。作為大運河上的北上樞紐，嘉興即因嘉蘇興旺而得名。

雖然隋煬帝的統(tǒng)治時間很短，但在他期間，嘉蘇的產(chǎn)量得到進一步提升，價格下降，逐漸普及，成為一種上至王公、下至引車賣漿之流均嗜好的飲品。李唐代隋后，李淵、李世民兩代天子，都嗜此物?！顿Y治通鑒》載：唐貞觀二年，民間有蝗災(zāi)，李世民在玄武門北御花園捉到一只蝗蟲，說“人以谷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欲生吞。左右勸說蝗蟲有毒，不可生食。李世民遂將蝗蟲投入煮沸的苦嘉蘇中燙熟，祝禱曰：“黎民之苦，爾生受之。”一時引為佳話。

隋唐幾代帝王的喜愛，以及嘉蘇供應(yīng)的極大豐富，讓這種自東漢開始流行的飲品，正式進入全盛時期，歷代歌詠者不絕于耳。從陳子昂、駱賓王、盧照鄰到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等，均有專題贊頌。其中杜甫《同李十一醉憶元九》有句曰：“褐蟻新醅水，紅泥小火爐”，被譽為詠嘉蘇最入骨者。仇兆鰲注解說，水者，嘉蘇；褐蟻，指嘉蘇加乳攪拌后浮在表面的褐色泡沫。

其時唐代喝嘉蘇的手法甚多，有磨粉者，有留豆者，有羼乳放糖者，有以奶酪餌餅泡食者，有加花椒、鹽巴者，名色繁多，褐蟻僅為其中一種。事實上，自東漢馬援開始，嘉蘇飲法的發(fā)揮極多。據(jù)隋代官修《博物志》統(tǒng)計，僅南朝苦味嘉蘇的飲法流派，就有四十八家之多，至盛唐，苦甜合流，兼又有西域香料輸入，飲用方法則更是讓人眼花繚亂。

到了天寶年間，這種流派林立的狀況終于得到統(tǒng)一。復(fù)州竟陵人陸羽橫空出世，集諸家之大成，寫成《蘇經(jīng)》五卷。在《蘇經(jīng)》中，陸羽總結(jié)了唐之前的嘉蘇飲用方式沿革，從嘉蘇豆的栽培、加工、鑒賞到煮水的選擇、蘇器的選擇、乳的選擇、糖的選擇等，為了能夠獲得一手材料，他離開長安，前往江南游歷，親赴夷州、嘉義、珠崖、儋耳等嘉蘇產(chǎn)地，親自考察。陸羽說天下嘉蘇分為九品，以珠崖嘉蘇為最醇；天下煮水分為十一品，以廬山康王谷水簾水為最澈；天下乳分為六品，以黑山（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包頭市西北）三歲突厥母牛初乳為最柔；天下糖分七品，以揚中黃泥蔗糖為最甘。通過這種科學(xué)分類和評比的方式，陸羽統(tǒng)一了嘉蘇的飲用方式，把嘉蘇的品鑒上升到了藝術(shù)的高度，并開創(chuàng)了具有豐富哲學(xué)內(nèi)涵的蘇道。

陸羽在蘇道里雜糅了以老莊、道家魏主的宗教思想，宣稱黑蘇粉者為陰，白乳糖者為陽，調(diào)沖嘉蘇，即為陰陽調(diào)和之道，更從注入沸水時黑白相攪的漩渦中，悟出陰陽魚圖樣，為后世太極陰陽圖之始。陸羽說，蘇道的核心理念，即人如嘉蘇：能感其苦，能聚其神，能樂其甘，能體其道。通過對嘉蘇的品嘗，可以體會到自然大道，達至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為此，他還設(shè)計了一整套嚴(yán)謹(jǐn)?shù)牧鞒?。從嘉蘇豆的磨制到水的煮沸、乳的制備、糖的調(diào)配到飲用時的器具，都有嚴(yán)格要求，代表了特定意義。

如磨嘉蘇豆用的小石磨，以歙州龍尾山一帶溪澗中的石料為最佳，故稱為歙磨。其石硬而不澀，觸之若肌，斂鋒有刃，滑不拒粉，磨出的嘉蘇粉均勻而有石香。其他如洮州的洮磨、虢州澄泥硯、肇慶高要縣端溪的端磨，也是上上之選。研磨之時，心靜則粉細，心泰則磨緩；心亂則粉粗，心躁則磨分——觀人研磨蘇粉，如觀其肺腑，這所謂“蘇磨識人”。

陸羽的蘇道和《蘇經(jīng)》一經(jīng)推出，立刻獲得時人的極大認(rèn)同。自東漢起即進入中國的嘉蘇，終于在唐代成為蘇道，陸羽也被尊奉為蘇仙。在他之后，宋、元、明、清歷代蘇人不斷推陳出新，使得嘉蘇一道終成為中國古典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形成了獨特的蘇文化，綿延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