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少波

君子小人是儒家學(xué)說的核心概念。余英時先生在《儒家的君子理想》中稱：君子小人“為其樞紐的觀念”，“儒學(xué)事實上便是‘君子之學(xué)”。在儒家觀念里，有德之人被稱為君子，無德之人則為小人，修德的最高理想就是成為君子。君子小人作為一對道德概念，在人類歷史上獨樹一幟、絕無僅有。

獨特也就意味著奇怪。君子小人的概念從何而來？儒家褒君子貶小人，但在其主導(dǎo)中國的兩干多年中，小人卻未絕跡，那么小人層出不窮的原因又何在呢？

祭天生君子

先秦古籍中君子小人二詞的使用已相當(dāng)普遍?！渡袝ぶ軙o逸》：“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薄对娊?jīng)·小雅·大東》：“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薄缎⊙拧げ赊薄罚骸榜{彼四牡，四牡骙驥。君子所依，小人所腓?！薄蹲髠鳌は骞拍辍罚骸按髣谖窗觿谛?，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薄蹲髠鳌は骞辍罚骸熬由心芏屍湎?，小人農(nóng)力以事其上?！庇纱丝磥恚有∪耸菍θ酥匚缓蜕矸莸囊环N劃分：前者是地位在上的統(tǒng)治者，后者是地位在下的勞動者。

上古之書均由眾人長期積累而成，而非一人一時之作，很難確知其作者和年代。大體來說，《尚書》《詩經(jīng)》《周易》《山海經(jīng)》成書較早?！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天地鬼神，是食是饗；君子服之，以御不祥?！边@是史料所見最早的君子小人。然而，這只是君子小人的使用，無法說明其如何來源。

比《尚書》和《山海經(jīng)》更早的資料還有甲骨文與金文。甲骨文和金文中尚未發(fā)現(xiàn)連綴成詞的君子小人，而只有單個的君、子、小、人。

如何理解這個君字？它與君子小人之稱有何關(guān)聯(lián)？眾所周知，甲骨文是祭祀上天，占卜人事過程中所使用的符號。他引用《周禮》史料作證，并驗之于卜辭后得出結(jié)論：“一根硬木枝，放在火上燒成熾炭，而后直接灼于甲骨鉆鑿處，使之呈兆。”（黃奇逸：<商周研究之批判——中國古文字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巴蜀書社，2008年，第383-384頁）。這樣，我們便容易理解這個尹或者君了：所謂尹，就是祭祀或占卜過程中與神溝通的人，他們手持木棍，操縱龜甲，獲得卜辭，能夠讀懂天神的意圖；所謂君，就是知曉天意，可以假借天威發(fā)號施令的人。他們便是祭司、部落酋長，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君子”，由“君”與“子”二字組成。君子即為君的后代，也就是后來所謂的貴族或統(tǒng)治者。

君子起源于祭祀之說，不僅有古文字學(xué)依據(jù)，而且還可以找到文獻史料的支持。上古卜筮之書《周易》中不乏此類記載。（注：祭祀側(cè)重于向天神供牲獻饗；占卜與卜筮均為向天討問人間事務(wù)，區(qū)別在于用材不同：占卜使用龜甲，卜筮使用蓍草或籌策。祭祀、占卜、卜筮均與天神崇拜有關(guān)）《周易·系辭上》日：“《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是以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簡言之，君子一言一行，皆有所依：言說源自爻辭，動做本于卦象。君子之所以能預(yù)測未來之通達變數(shù)，都是取法于天的。天道至為神秘變化無窮，非人力所能達到。這個表述明白無誤：君子即是主持卜筮之人，上通天意、下達指令之人?！吨芤住分小熬印币辉~凡125見，其中54見于《彖辭》?！跺柁o》中“君子”辭條相對固定，試舉幾例：

《彖》日：地中生木。升。君子

以順德。積小以高大。

《彖》日：天在山中，大畜。君

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彖》日：山下有雷。頤。君子

以慎言語。節(jié)飲食。

修德成君子

談到君子小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孔子。有學(xué)者統(tǒng)計，在《論語》中，“君子”出現(xiàn)過107次，“小人”24次，其中“君子”與“小人”相對地出現(xiàn)達19次。如今，我們耳熟能詳?shù)挠嘘P(guān)君子小人成語，大多語出孔子：

1.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

懷刑，小人懷惠。（《論語·里仁》）

2.君子謀道不謀食。（<論語· 衛(wèi)靈公》）

3.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

小人而仁者也。（《論語·憲問》）

4.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論語·里仁》）

5.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論 語·憲問》）

6.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 和。（《論語·子路》）

7.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

周。（《論語·為政》）

8.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 泰。（<論語·子路》）

9.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

惡，小人反是。（《論語·顏淵》）

10.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論語·衛(wèi)靈公》）

這十句話雖不是孔子的君子小人說的全部，卻能代表他此說的主要思想。前四句直白“德”“道”“仁”“義”。第五句“君子上達，小人下達”，意為“君子向上，通達仁義；小人向下，追求名利”。前五句通言道德。第六句，“和”是和諧，“同”是混同。第七句，“周”是合群，“比”是勾結(jié)。第八句，“泰”指泰然自若，“驕”指驕矜之氣。第九、第十句論“人”與“己”。后五句論個人品質(zhì)及與他人或公眾關(guān)系。很明顯，這些孔子語錄均與道德有關(guān)。

為什么孔子要將德與君子聯(lián)系到一起呢？其實，道德與君子相連并非孔子首創(chuàng)，上古典籍中早有成例可尋。《詩經(jīng)·小雅·鼓鐘》有云：“淑人君子，其德不回”；“淑人君子，其德不猶”?！洞笱拧ぜ贅贰罚骸凹贅肪?，顯顯令德?！薄吨芤住罚骸板枞眨荷较鲁鋈?。蒙。君子以果行育德?！薄吨芤住罚骸板枞眨好鞒龅厣?。晉。君子以自昭明德?！薄吨芤住罚骸板枞眨荷缴嫌兴?。君子以反身修德。”如此看來，自古君子就與德有關(guān)。這個問題涉及“德”字的起源，此不贅述。簡單說來，“德”字有一個由天到人的轉(zhuǎn)化?？鬃右郧肮艜^“德”是指天德，它是來源于神的；孔子所稱之“德”是指德行，即人的思想品質(zhì)或行為道德?？鬃訉Υ呵飼r代君子階層的道德危機深感憂慮?！墩撜Z·述而》云：“德之不修，學(xué)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為此，孔子創(chuàng)辦私塾，收徒講學(xué)，培養(yǎng)既有身份又有道德的新型君子?！墩撜Z·衛(wèi)靈公》的一句話道出了孔子辦學(xué)的主旨：“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xué)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被蚩蓪⒖鬃拥膶W(xué)校稱為“君子學(xué)?！?。君子小人之名古已有之，君子有德也并非孔子所創(chuàng)，孔子不過是賦予了它們新的內(nèi)涵：君子非天定，有德即可成；修德變君子，君子可治人。這個思想才是孔子的創(chuàng)造，或者至少他是個集大成者。

然而，孔子所培養(yǎng)的君子，只能算是虛擬的君子。此時的君子正像孔子本人一樣，徒有滿腹經(jīng)綸，卻遭四處碰壁，既得不到社會的普遍認可，又享受不到君子所擁有的貴族官員待遇。直到漢武帝時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儒家學(xué)說才獲得了官方的認可。西漢開設(shè)太學(xué)，設(shè)立五經(jīng)博士，并建立察舉制。儒學(xué)正式成為官學(xué)，儒家道德成為衡量評判道德是非的尺度，德行出眾的君子，至少在名義上可以被舉薦為官。而到隋朝煬帝時開始建立科舉制，國家以“四書五經(jīng)”為準(zhǔn)，以明經(jīng)（重經(jīng)義）、進士（重詩賦）兩科，開科取士，通過考試的形式，選拔天下人才?？婆e制使讀書、應(yīng)考和做官三位一體，使得學(xué)習(xí)孔子君子之學(xué)的人才，能夠入仕為官，從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君子——貴族統(tǒng)治者。這其中的道理，正如《禮記·大學(xué)》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边@段話被簡單概括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敝皇沁€有一語尚未道明：那就是“以德治國”。以德為知，以德取才，有德為君，君子治國。在君子與德之間，形成了一種獎勵機制，這就更加刺激了讀書人修德成君子、讀書中科舉的欲望。科舉制成了生產(chǎn)君子機器上的發(fā)動機。

邪惡出小人

何謂小人？孔子曾言“硁硁然小人哉”！所謂“硁硁”，意即“守己”之人?？鬃佑衷疲骸按笕酥畬W(xué)在親民?！彼^“親民”，意即“為人”之人?？梢?，小人有自私特點，君子有無私傾向。對于小人，歷代文入學(xué)者各有高論。春秋時代吳越政治家范蠡曰：“君子務(wù)知大者遠者，小人務(wù)知小者近者?！北饼R文學(xué)家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云：“市道小人爭一錢之利?！北彼坞[逸詩人林逋《省心錄》道：“小人詐而巧?！泵鞔膶W(xué)家、“東林八君子”之一的高攀龍在《高子遺書》言：“小人定是不仁。”在他們看來，小人唯利是圖，欲達目的不擇手段，毫無道德可言。今人方洲《小人研究》總結(jié)兩者區(qū)別為“君子謀事不謀人，小人謀人不謀事”。

客觀地說，中國文化對于道德不可不謂重視至極。家庭生活中提倡孝道；個人讀書時強調(diào)道德道理；道德教育深入學(xué)校講堂；道德教化滲入民間街道。即使是現(xiàn)在，道德也格外受到重視。如果說道德修習(xí)對于培養(yǎng)君子預(yù)防小人至關(guān)重要的話，那么中國就應(yīng)該遍地君子絕少小人了。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君子難覓而小人多見。

小人從何而來呢？我們不妨以“解剖麻雀的方法”作個分析。五代馮道歷四朝十帝，拜相20余年，人稱官場“不倒翁”。馮道后世名聲不佳：歐陽修《新五代史》斥其為“無廉恥者”；司馬光《資治通鑒》貶其為“奸臣之尤”；當(dāng)代作家余秋雨《山居筆記》認定馮道為典型小人。這也難怪，馮道在《榮枯鑒》就坦言：“善惡有名，智者不拘也?！彼魂P(guān)心什么善惡之名，也不理會什么做人道理。他明言“名利無咎，逐之非罪，過乃人也”。追逐名利不是罪過，他只會考慮保全自身。這非常符合中國人評判小人的標(biāo)準(zhǔn)。馮道的《榮枯鑒》一向被認為是小人技法大全。曾國藩曾說“一部《榮枯鑒》，道盡小人之秘技”?！稑s枯鑒》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官場機密：“仕不計善惡，遷無論奸小?！碑?dāng)官升遷與善惡和君子小人無關(guān)。不僅如此，身為人臣面臨兩難，還不得不超越善惡和君子小人。“君子悅下，上不惑名。小人悅上，下不懲惡。下以直為美，上以媚為忠。直而無媚，上疑也；媚而無直，下棄也。上疑禍本，下棄毀譽，榮者皆有小人之謂，蓋固本而舍末也。”這里，馮道連用幾組對比句，來講為人處世的艱難。道德善惡、功過是非、行為美丑、情緒喜怒，似乎并不存在一個統(tǒng)一的衡量是非正誤的標(biāo)準(zhǔn)：上有上的一套準(zhǔn)則，下有下的一套尺度。馮道對此提出對策：“富貴有常，其道乃實。福禍非命，其道乃察。實不為虛名所羈，察不以奸行為恥。”不怕背負小人惡名，不受君子名義束縛，觀察判斷，務(wù)實操作。具體情況變化莫測，唯有見機行事，關(guān)鍵在于注重現(xiàn)實，效果第一。這是小人的生存之道。反過來說，小人即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適應(yīng)。封建時代，朝廷即國家，皇帝即法律，沒有超越權(quán)力的正義，也沒有擺脫關(guān)系的規(guī)則。生活在這樣的“實際”之中，除了適應(yīng)現(xiàn)實之外別無選擇。正如詩人北島的一句名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p>

哪里有什么君子和小人呢？一直背負小人惡名的馮道也并非人們想象中的那么小人。就道德而言，馮道并非無德。馮道對于個人道德格外重視。他在《長樂老自敘》云：“靜思本末，慶及存亡，蓋自國恩，盡從家法，承訓(xùn)誨之旨，關(guān)教化之源，在孝于家，在忠于國，口無不道之言，門無不義之貨。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此三不欺為素?！睋?jù)《舊五代史·馮道列傳》記載，他為官廉潔，不貪財物，寬容大度，獎掖賢能。后周明宗對他的評價是：“馮道性純儉，頃在德勝寨居一茅庵，與從人同器食，臥則芻藁一束，其心晏如也。及以父憂退歸鄉(xiāng)里，自耕樵采，與農(nóng)夫雜處，略不以素貴介懷，真士大夫也?！痹诿髯谘劾铮T道是個地道的君子。

關(guān)于這一點，臺灣學(xué)者柏楊有精辟論述。他在《君子和小人》一文中批判了君子、小人之辨的思維定式，反對“不是君子就是小人”的劃分。他認為：一個人有時君子有時小人，在某一件事上是君子，在另一件事上是小人；在某一時刻是君子，在另一時刻則是小人。依我之見，當(dāng)國家建立了完備的法律體系，人民大眾人人具有了公平正義、秩序規(guī)則的觀念，信仰天理，尊重他人，遵守法律，信守道德，一切照著正義衡量，一切依著規(guī)則辦事，我們的社會就會逐漸消除滋生小人的土壤，我們的國家才可能成為真正的君子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