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要】
開元二十三年發(fā)生的“瑝琇復仇案”,可以視為玄宗朝施政方針變化的一個晴雨表與轉(zhuǎn)捩點,而玄宗對這一案件的最終決斷,也反映出他為應對政治危機而在“禮”與“法”的道路上所做出的抉擇。
【關鍵詞】
瑝琇復仇案;唐玄宗;禮治;法治
開元二十三年(735年),蒲州解人張瑝、張琇兄弟為父報仇,手刃仇人楊萬頃。在二人奔往江南的途中,被有司緝捕。此案一出,驚動朝野,輿論認為張氏兄弟此舉能為父報仇,堪稱孝行,且二人年紀尚幼,應該寬恕。在朝廷之中也就如何處理此案產(chǎn)生了分歧。中書令張九齡等人的主張與時論同,認為張氏兄弟的行為實屬孝烈,應該予以寬恕免死;而侍中裴耀卿、兵部尚書李林甫等則認為“國法不可縱報仇?!弊詈?,玄宗采納后者意見,他認為“復仇雖禮法所許,殺人亦格律具存。孝子之情,義不顧命,國家設法,焉得容此。殺之成復仇之志,赦之虧律格之條。然道路諠議,故須告示?!辈⑾码罚骸奥捎姓龡l,俱各至死。近聞士庶,頗有諠詞,……但國家設法,事在經(jīng)久,蓋以濟人,期于止殺?!逃勺魇?,法在必行;曾參殺人,亦不可恕。不能加以刑戮,肆諸市朝,宜付河南府告示決殺?!被实鄣倪@一判決在民間引起很大反響,百姓哀其孝烈,“士庶咸傷愍之,為作哀誄,榜于衢路。市人斂錢,于死所造義井,并葬瑝、琇于北邙?!?/p>
這一發(fā)生于玄宗開元后期的復仇案件看似平常,但細味之則愈覺其特殊。其一,從本案的始末來看,涉及多位朝廷官員,復仇對象更為殿中侍御史,這在以往的復仇案件中是少見的;其二,案件影響極大,下至都城士女,上至天子、宰輔,都矚目于此,而此案的判決更引來了來自民間的大范圍的同情,這與以往同類案件相比也是十分特殊的;而此案最大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其判決,這一點即將在下文探討。總之,這是一件頗為不尋常的復仇案件,而且其意義更超過了其“復仇”與法律本身。
1 瑝琇復仇案與玄宗朝政局
如果單單從唐代法律史的角度來看,瑝琇復仇案不過是唐朝處理復仇案件的一個特例而已。不過,如果我們把對這一案件的判決放到整個玄宗朝政局發(fā)展的大勢中來審視,其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如果從整個玄宗朝政局變化的過程來講,大致可將玄宗朝分為三期,即前期,統(tǒng)治秩序恢復期,在開元十年(722年)以前;中期,鞏固統(tǒng)治與政局過渡期,從開元十年至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后期,應對危局與政治衰落期,從開元二十三年以后直至安史之亂爆發(fā)?,壃L復仇案是在玄宗朝中期的背景之下發(fā)生,并宣告玄宗朝后期開始的一個訊號。
玄宗登基,繼承的是“武韋之亂”以后遺留下的一個爛攤子,其時,唐初以來的各項制度或被破壞、或如虛文,因此,他的首要任務就是恢復、改革原有的制度或建立新的相關制度,以此來恢復、重建李唐政權(quán)的秩序。恢復與重建統(tǒng)治秩序是玄宗朝前期政治生活的主題。所謂“治亂世,用重典”,故改革弊政與法制的恢復和重建是這一時期的施政重點。
其一是起用姚崇、宋璟等人為相,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姚、宋等人的相繼秉政,使玄宗朝前期的政治生活一掃武韋以來的混亂,呈現(xiàn)出一派“進賢退不肖而天下治”的新氣象。其二是加強對法律制度的恢復與重建。這主要體現(xiàn)在《開元前格》、《開元后格》以及《開元令》和《開元式》等一批修訂法律的出爐上。法律條文的重新修訂與頒布,是這一時期一系列改革措施的結(jié)果之一,同時也是恢復和重建國家秩序所不可或缺的。
從玄宗朝前期施政的大致情況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時期對法的重視程度。法與禮相比明顯占據(jù)優(yōu)勢。因為在撥亂反正的歷史背景下,“重法”無疑是最明智的做法。這一時期中的一系列改革活動在恢復李氏家族的統(tǒng)治秩序的同時,也奠定了“開元盛世”的基礎。
如果說玄宗朝前期是恢復和重建期,那么中期則可視為一個過渡期。這一時期,一方面,在統(tǒng)治秩序得到基本恢復之后,政權(quán)的穩(wěn)定與鞏固就成了下一步的工作重點;另一方面,隨著唐代社會持續(xù)發(fā)展而產(chǎn)生了許多新的問題,使剛剛在政治上取得成就的玄宗君臣又面臨新的挑戰(zhàn)。為了解決在新的形勢下出現(xiàn)的新問題,玄宗在進行著探索,從他相繼起用持不同政見和身處不同派別的官員為宰相這一點上我們就可以察覺到玄宗的這一動向。而這一時期相位更迭之激烈,正反映出過渡時期朝廷在政策上的搖擺,以及對禮與法兩端的舉棋不定。
與前期對法治的重視相比,中期開始更加注重禮治了。這是由于傳統(tǒng)的禮制對于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具有很大的積極作用,所以,在繼承前期改革成果的基礎上,重建禮制,是這一時期玄宗朝廷的重要任務,為此從玄宗皇帝本人到歷任宰相都進行了努力?!洞筇崎_元禮》的編成,就說明了這一點。史載:
(開元)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嵒上疏,請刪去《禮記》舊文而益以今事,……乃詔集賢院學士右散騎常侍徐堅、左拾遺李銳及太常博士施敬本撰述,……為一百五十卷,是為《大唐開元禮》。由是,唐之五禮之文始備,而后世用之,雖時小有損益,不能過也。
可見,《開元禮》的編訂,雖僅僅是對《貞觀禮》、《顯慶禮》的損益增補,但其影響卻及于后世。如果說《大唐開元禮》的編成是對禮制的恢復,那么開元十年開始的《六典》的編纂工作則是玄宗君臣仿照《周禮》,試圖對包括禮制在內(nèi)的各項政治制度進行的總結(jié)和整理,以期為后世作則。史載:“開元十年,起居舍人陸堅被詔集賢院脩“六典”,……始以令式象《周禮》六官為制?!?/p>
開元九年(721年)張說拜相,這標志著玄宗朝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因為張說一直以來就是姚崇的激烈反對者,是典型的儒家士大夫。從政治主張上來講,張說是十分重視儒家傳統(tǒng)禮法的,主張行寬緩之政。所以他提倡儒家經(jīng)術(shù),主張裁邊兵、息邊事,并勸說玄宗恢復了“祠后土”、行封禪等傳統(tǒng)禮儀。張說的上臺意味著朝臣中支持和倡導傳統(tǒng)禮法的一派勢力的抬頭,也表明完成了恢復唐王朝元氣這一任務的玄宗皇帝現(xiàn)在需要用健全完備的禮法來為他正在穩(wěn)步發(fā)展的國家與社會注入穩(wěn)定劑,而維護穩(wěn)定正是政治最直接的目的。
但是,這一時期又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由于社會承平日久,人口滋長,戶籍問題凸顯,并直接影響國家大政。史載:“時天下戶版刓隱,人多去本籍,浮食閭里,詭脫繇賦,豪弱相并,州縣莫能制?!绷硗猓吘车貐^(qū)歸附異族的叛亂、黨項的崛起、吐蕃的強大都使得唐朝的周邊環(huán)境惡化,給國防帶來了壓力。而面對這些問題提出的挑戰(zhàn),儒家的一套傳統(tǒng)禮儀制度顯然無法應對,而又需要用重典,起用“明法令”之士來解決問題,所以“長于吏治”的宇文融、屢有邊功的蕭嵩、成功改革考選制度的裴光庭、“直方”“堅正”的韓休等人相繼崛起,張說下臺,中期政風至此為之一變,由重禮治向能有效解決危機的法治轉(zhuǎn)變。
到了開元二十二年(734年)五月,張九齡、李林甫、裴耀卿接替蕭嵩、韓休為相,政風又變。因為玄宗在起用改革漕運的理財能手裴耀卿與“出言進奏,動必稱旨”的能臣李林甫之外,又奪情拜推崇禮治的張九齡為中書令,其用意很明顯是要對施政方針進行調(diào)和,試圖調(diào)和傳統(tǒng)禮儀制度與新形勢下的新舉措。這是在對禮治與法治兩大原則進行平衡而又難以取舍。
玄宗的這種猶豫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做為君主,他必須搞好朝廷內(nèi)各種勢力和利益之間的平衡,同時還必須對國家下一步的走向進行抉擇,所以在這類大事上三思而行是無可厚非的。然而,內(nèi)外形勢卻是不等人的。開元二十年以后的政局并不令玄宗輕松,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較以前更為嚴峻。從開元初年以來一直沒有得到解決的私鑄錢問題日趨嚴重,而國家對私鑄惡錢的禁斷與官鑄錢太重,又導致通貨不暢,國用不足。開元二十二年張九齡就“官鑄所入無幾,而工費多”提出縱民鑄錢的建議,雖然被大多數(shù)朝臣所反對而未能施行,但從中也可看出通貨問題的嚴重性。而此時來自邊疆的壓力絲毫沒有減輕,吐蕃的威脅沒有解除,而東北地區(qū)的奚和契丹又屢次犯境,西北的突騎施也幾次寇邊。這些難題都在催促玄宗為國家前途盡快做出決定。對瑝琇復仇案的判決就是在玄宗朝中期的上述背景下做出的。
玄宗所做的判決是對國家向何處去的問題做出的回答,他對國法的強調(diào)與重視表明:面對嚴峻的現(xiàn)實,在是堅守傳統(tǒng)的禮法以解決新問題還是根據(jù)新出現(xiàn)的問題來制定應急措施、進行改革的兩難中毅然選擇了后者,權(quán)衡禮治和法治二者的天平終于向法治一方傾斜了。這一選擇為玄宗朝中期畫上了一個句號,也開啟了玄宗朝后期的序幕,在這一案件結(jié)束之后的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張九齡失勢,李林甫開始大權(quán)獨攬,玄宗朝政治完成了由秩序重建向應對危機的轉(zhuǎn)變。開元二十三年將玄宗朝一分而為前后各22年的兩段。如果說玄宗朝是唐代乃至整個中古史的轉(zhuǎn)折時期的話,那么這一年則可視做玄宗統(tǒng)治的轉(zhuǎn)捩點,玄宗對國家路向所做出的選擇如何影響了整個國家的命運將在20年后得以顯現(xiàn)。
2 結(jié)論
關于玄宗朝政局的三個分期,如果從其施政中所體現(xiàn)的古代政治兩大端——禮治與法治的角度來看,可以得出這樣一條發(fā)展脈絡,即法治—禮治與法治交相并用—法治;而如果從玄宗統(tǒng)治期間社會形勢變化的角度來看,玄宗朝的許多政治問題又都可以歸結(jié)為一點,即根據(jù)形勢的不斷變化,選擇走不同的政治道路。整個八世紀的各種政治見解,都可以歸納為兩派:一派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與政治學說的影響,宣揚禮治,希望通過傳統(tǒng)禮儀制度來解決當時的問題;另一派則更強調(diào)實際功效,比起盲目崇信儒家傳統(tǒng)的做法,他們更傾向于因地制宜,根據(jù)當時的具體形勢采取新的措施。玄宗朝的政爭除了爭權(quán)奪利之外,應該還有上述兩種不同治國意見沖突的因素在內(nèi);而玄宗在用人、施政等方面所做出的決定,也可視為是對上述兩種意見的權(quán)衡與抉擇。
在中國古代的“人治”社會中,統(tǒng)治者于社會發(fā)展的關鍵時期對治國道路的選擇,與古代王朝的興衰成敗休戚相關,它往往會決定國家的前途與命運。玄宗所作的選擇后來雖然由于用人與施政等具體因素的失誤,導致了變亂的出現(xiàn),但在嚴峻形勢面前能夠毅然做出合乎實際情況的抉擇卻也表現(xiàn)出其不凡的政治魄力。
【作者簡介】
胡梧挺(1981-),男,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助理研究員,歷史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隋唐史、渤海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