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采摭詩文入傳是史書中常見的傳記文本的書寫方法。自《史》《漢》以來,存在著一個逐漸定型的過程。史家采摭詩文入傳是文學文本經(jīng)典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通過史家的采摭往往確立了文學文本的經(jīng)典地位,并以之為媒介繼續(xù)傳播。采摭詩文入傳的意義在于:詩文入傳構(gòu)成傳主形象書寫的一個組成部分,此點自《史》《漢》以來莫不如是;詩文發(fā)揮文章的政教意義;詩文作為文學文本往往確定傳主的文學家身份;采摭詩文入傳發(fā)揮了保存一代文章的特殊功能。
[關鍵詞]中古史家;采賦入傳;歷史化語境;文本經(jīng)典化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5-0035-05
Literatures Wonders Outside its Context:
A Perspective on the Ancient HistoriansPlanting Biographees
Writings in His Biographies and Effectuating Some Classic Literature
TIAN En-m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China)
Abstract: There used to be such a popular trend from Han Dynasty that historian quoted plenty of biographeesodes, poems or prose and planted these quotations into their biographical works, which came into a tradition that it was a must for a historian who wanted to convey his understanding of a particular biographee and the biographees writing style to readers. In the case he had no choice but to plant the biographees writings into his documents. By quoting the biographees' writings, the historians caused these literature texts spread more broadly and come into being classic literature as the historians works spread. There are four aspects of the significance of planting a biographee's writings into his biograpghy: Firstly the quotations can provide a more vivid image of the biographee for readers, which was so essential a practice that we have not found any exceptional examples from all the biographical works ever since Han Dynasty; secondly, the quoted writings worked as a means of expressing the historians moral value and outlook of the world ; thirdly, the quotations worked as a means of identifying the biographee as a professional writer. And the last but not the least, by planting a biographees writings into the biography, the ancient historian preserved and transfer some literature texts to people over thousands of years.
Key words:Middle ancient; planting poems or odes or prose into a biography; classicalizing literature texts
[收稿日期]2014-06-20
[基金項目]2014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唐代胡姓士族與文學研究”(14BZW047);中國博士后基金特別資助項目“中古史家采摭詩文入傳與文學經(jīng)典化進程研究”(2014T70277);中國博士后基金面上項目“中古史傳文本中的非寫實敘事研究” (2013M530965)。
劉熙載在《藝概》中認為:“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賦寓之?!妒酚洝?、《漢書》之例,賦可載入列傳,所以使讀其賦者既知其人也?!薄白x其賦者既知其人”是史家刻畫人物形象的出發(fā)點,經(jīng)典文本的介入自然增強了傳記文本的文學意味,只是這需要讀者予以“知人論世”式的解讀,而對于史家來說,這些被采摭的賦作與文本的結(jié)合往往暗含了自身的文學觀念。如此說來,史傳文本所包含的文學觀念不僅僅體現(xiàn)在文字書寫方面,文本構(gòu)成中的“成文”介入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傳記文本中大量地采摭時人詩文入傳,對于文學家形象書寫和文學觀念的傳達都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也成為一個值得關注的書寫視角。采摭詩文入傳是史書常見的傳記文本的書寫方法。而自《史》、《漢》以來,存在著一個逐漸定型的過程。以文學文本而論,《史記》《漢書》《后漢書》主要是采賦入傳,而采摭賦作入傳與文學文本的經(jīng)典化進程關聯(lián)甚深,漸次形成了借助以文論人并進而傳達文學觀念的書寫策略。
一、境中有象:漢代史家采賦入傳的考量因素
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下》云:“馬、班二史,于相如、揚雄諸家之著賦,俱詳若于列傳,自劉知幾以還,從而抵排非笑者,蓋不勝其紛紛矣,要皆不為知言也。蓋為后世文苑之權(quán)輿,而文苑必致文來之實跡,以視范史而下,標文苑而止敘文人行略者,為遠勝也。然而漢廷之賦,實非茍作;長篇錄入于全傳,足見其人之極思,殆與賈疏董策,為用不同,而同主于以文傳人也。”[1](p.80)章氏“以文傳人”的觀點揭示了入傳人物的文學家身份與采摭賦作的關系。這段評論大體敘述了采賦入傳的意義變化,實際上從宏觀視野上看采賦入傳對辭賦的經(jīng)典化也會產(chǎn)生影響,我們不妨就此尋根溯源。
史家之重點在記事、記言,故而編年、紀傳之體多有采摭文章入傳者,《尚書》《左傳》《國語》已經(jīng)出現(xiàn)。正史之中,初成于《史記》,只是《史記》采文入傳并沒有明確的目的性,而是文本的一個組成部分。注重寫人,錄文見其人之性情,尤其并不很重視文章的政教意義。到了《漢書》則大不一樣了,本時代政教觀念的高揚必然會注入史家所撰的文本之內(nèi),例如《史記》和《漢書》均采摭賈誼《吊屈原賦》《鵩鳥賦》,但是,處理的方式又不盡相同,《史記》是通史,屈原、賈誼因后者之吊文而合傳,司馬遷僅采摭兩篇賦作入傳,而《漢書》則不同,除此以外,又采摭其疏奏入傳,并以“掇其適于世事者列于傳”為標準?!妒酚洝贰稘h書》均采摭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哀秦二世賦》《大人賦》入傳,應該是班固也認為,司馬遷所選文本具備了“適于世事”的標準,因襲者首先要確認原創(chuàng)者的觀點符合自己的標準,才能取彼以代己。
如果刻意比較一下《史記》《漢書》采摭賦作入傳的動機,則可見兩者相異之處。《史記》采摭之標準在“太史公曰”中,用章學誠的話說,則“名述作之本旨,見去取之從來”?!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太史公曰”:“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亦虧乎?余采其語可論者著于篇”。而在傳記文本中則說:“相如他所著,若《遺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本書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2](p.3698)將這兩段話結(jié)合起來,首先可見賦作為一種文體被獨立出來,在西漢的被重視程度較其他文體要重要得多;其次,賦的諷喻功能也得到了太史公的認可,故而被采摭入傳則源于文體之功能和文學影響。《漢書·藝文志》也有一段關于詩賦之用的闡釋: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毖愿形镌炻Z,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3](pp.1755-1756)。
顯然,班固認為,賦作之諷喻意義日漸衰頹之后,漢樂府取而代之。故而在采賦入傳中逐漸樹立了一個自覺的標準,如《漢書·賈誼傳》:“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傳云。”如前所述,班固全襲太史公《司馬相如傳》,采摭文本亦無變化,正在于認同了太史公的見解,所采“尤著公卿者”正是被公卿們認為有意義的文本,而有意義對應的正是“切與世事” ?!稉P雄傳》也大量采摭其賦作,并張揚其觀點以抒發(fā)己意:“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之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于是輟不復為”。故而,揚雄賦作被大量采摭入傳。采摭詩文入傳從史家的立足點來說存在著實錄文獻和因文見人的書寫意圖。從源頭上說,《漢書》確立了“正史采文之體式”,“《漢書》繼踵前規(guī),復加改良,非但所錄經(jīng)世有用之文倍屣于前,且于剪裁登錄之方法,亦遠較《史記》為嚴密理想”[4](p.62)。但從增加采摭的文章來看,還是以詔令、奏疏居多,更多的是處于有益于政事。正如前文所述,漢代并沒有形成獨立的文學觀念,純粹的雕蟲之作主要在娛樂功能上,史家亦多持批判的態(tài)度?!啊稘h書》修訂《史記》采文之方式,體肅例嚴,易于遵循,厥后正史遂遞相祖述,奉為定法”[4](p.64),對于實錄文獻多從政事方面考慮,也符合大一統(tǒng)時代的著史目標。
二、境象之間:范曄采摭漢賦入傳與文學經(jīng)典化的生成
《漢書》采賦入史之方式雖然成為“定法”,卻不是一成不變的,何況班固對于賦體的認識并不是從文學藝術角度展開[5](p.103)。在“質(zhì)文代變”的過程中,自然還會被后來人所豐富和發(fā)展,尤其是到了范曄《后漢書》,文學一科已經(jīng)漸漸獨立出來,面對入傳人物自然多因一種基于身份認證的自覺意識張少康在《中國文學觀念的演變和文學的自覺》中認為:“文學的獨立和自覺是從戰(zhàn)國中期開始初露端倪,而到西漢后期劉向校書時基本完成”。(參《人文中國學報》第九期,第27頁。)張峰屹認為,雖然西漢文學作品“文學意味濃厚”,但還不能說文學已經(jīng)獨立。參氏著《西漢文學思想史》,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從立傳形式上來說,《文苑傳》的出現(xiàn)意義重大,被目為雕蟲之技的文章家單獨占有了一個單元,某人往往是因為具體文本的影響而廁身其間。采摭詩文入傳也就不僅僅是為了政事,而是有了回歸文學自身的審美傾向。
《后漢書》設立了“文苑傳”,從弘揚史家的文學觀念來說,確實具有里程碑性質(zhì),“文學”終被目為一科,入選的作者也自然具有了文學家的身份?!逗鬂h書·馮衍傳》采摭《顯志賦》一篇,馮衍也是當時有名的文學家,他“不得志,退而作賦”?!逗鬂h書·班固傳》采摭《兩都賦》入傳,云:“固感前世相如、壽王、東方之徒。造構(gòu)文辭,終以諷規(guī),乃上《兩京賦》,盛稱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賓淫侈之論?!闭撌鲋行娜栽谫x作所具備的諷喻之功能,又采摭《典引篇》入傳,“追述漢德”并“以為相如《封禪》,靡而不典,楊雄《美新》,典而不實,蓋自謂得其致焉”。雖然意在諷諫而文學意味頗濃,傳文中亦突出班固以文而得寵 ,走筆至此,文學本位觀念也就顯現(xiàn)出來了?!逗鬂h書·張衡傳》采摭《思玄賦》入傳,張衡作辭賦之原因是“衡常思圖身之事,以為吉兇倚伏,幽微難明,乃作《思玄賦》,以宣寄情志”。傳記的開始部分還提到《二京賦》,“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十年乃成”,只是“文多故不載”。值得注意的是《崔駰列傳》所敘的崔篆、崔駰、崔瑗三代人均長于賦,文本采摭崔篆《慰志》、崔駰《達旨》入傳,又突出了崔駰、崔瑗的“善屬文”。
《后漢書·文苑傳》采摭杜篤《論都賦》入傳,“篤以關中表里山河,先帝舊京,不宜改營洛邑,乃上奏《論都賦》”;崔琦上《外戚箴》,“琦以言不從,失意,復作《白鵠賦》以為風”;采摭《刺世疾邪賦》入傳。趙壹因“恃才倨傲,為鄉(xiāng)黨所擯,乃作《解擯》”,又為“舒其怨憤”而作《刺世疾邪賦》;采摭邊讓《章華賦》入傳,評之“雖多淫麗之辭,而終之以正,亦如相如之諷也”。史家采摭的賦作雖多為發(fā)憤之作,印證了文人的不護細行,卻也保持文學文本的特質(zhì)。此外,《梁統(tǒng)列傳》提到了《悼騷賦》《禰衡傳》提到了《鸚鵡賦》故事。馬芝《申情賦》、傅毅《七激》也被采摭到傳記文本之中??梢哉f,自《后漢書》設“文苑傳”后,采摭詩文入傳以追求傳記文本的文學審美特征的趨向漸次形成,并且被定格為一種常態(tài),并且能夠見出史家文學觀的傾向性之所在。
《后漢書》不僅采賦入傳,更是在傳記文本中記錄了作品的留存狀況,如《桓譚傳》:“所著賦、誄、書、奏,凡二十六篇”?!恶T衍傳》:“所著賦、誄、銘、說、《問交》、《德誥》、《慎情》、書記說、自序、官錄說、策五十篇,肅宗甚重其文?!?《班固傳》:“固所著《典引》、《賓戲》、《應譏》、詩、賦、銘、誄、頌、書、文、記、論、議、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弊顬樵敱M的是《蔡邕傳》:“其撰集漢事,未見錄以繼后史。適作《靈紀》及十意,又補諸列傳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亂,湮沒多不存。所著詩、賦、碑、誄、銘、贊、連珠、箴、吊、論議、《獨斷》、《勸學》、《釋誨》、《敘樂》、《女訓》、《篆藝》、祝文、章表、書記,凡百四篇,傳于世?!睆纳鲜鲋浿锌梢?,賦體之獨立已是不爭的事實。盡管范曄的這種著錄方式并不是最早的,卻形成了史傳文本集中著錄文獻的傳統(tǒng)。關于這一點,章學誠曾經(jīng)有所論述,現(xiàn)代學者王瑤、傅剛等人續(xù)有申說,郭英德先生《〈后漢書〉列傳著錄文體考述》一文則追述了自《史記》至《后漢書》的著錄變化之過程,對其歸類方法、問題排序原則詳加勘定,認為從著錄次序上“表現(xiàn)出從漢末至劉宋區(qū)分文筆的文體辨析觀念已趨于明朗”[6](p.88)。自此以后,文學家傳記文本述及傳主作品流傳往往較為翔實,大多以文類及作品篇數(shù)述之。由是觀之,“文學的自覺”至范曄所處的劉宋時代已然塵埃落定了。
《史記》《漢書》《后漢書》采摭漢賦入傳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傳記文本自身除了具有文學價值以外,是否還具有文學觀念史層面上的研究價值?敘事文本中的采摭詩文入傳已經(jīng)成為一種可供研究的現(xiàn)象,由此出發(fā),是否為有利于探討文學觀念的演進軌跡提供了一個出發(fā)點?毫無疑問,所采摭的詩賦俱為經(jīng)典之作,經(jīng)過史家的再度高揚是否會產(chǎn)生經(jīng)典化的傳播效應?至少史家采摭詩文入傳構(gòu)成了文學文本經(jīng)典化進程中的一條傳播路徑。
三、境中象外:采摭詩文入傳與文學經(jīng)典化生成史的關系
劉宋以后的史家不再以采賦入傳為主,隨著對文學的自覺認識,詩文俱入眼簾,文學文本的多種文體介入進來,文學經(jīng)典化進程也因傳播空間的拓展而加快了。采摭詩文入傳是傳記文本書寫結(jié)構(gòu)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自《史》《漢》以來,存在著一個逐漸定型的過程。從文學意義上說,《史記》《漢書》《后漢書》主要是采賦入傳,而采賦入傳亦成為以文論人的書寫策略,當然也造成了文因人顯的效果。中古史家采摭詩文入傳形成了三個相互聯(lián)系而又相對獨立的研究單元:以“前四史”中的漢代文人傳記為中心,從采摭詩文入傳考察“文學的自覺”過程;以初唐史家所撰“唐初八史”為中心,從采摭詩文入傳探討文化秩序的重建與采摭詩文入傳的關聯(lián);以兩《唐書》為中心,透過采摭詩文入傳形成以“唐宋轉(zhuǎn)型”為中心的研究視角。
除了關于漢代的傳記文本以采摭賦作為主,以漢以后為對象的正史傳記文本則詩文兼采,這也是文學觀念嬗變所形成的格局,這仍然要經(jīng)歷一個漸變的過程。沈約《宋書》并沒有設專門的《文苑傳》,但是在相關的文學家傳記中還是采摭了不少詩文入傳,辭賦為數(shù)不少且多經(jīng)典之作。如《謝靈運傳》采摭《撰征賦》《山居賦》,都是具有文學意味的作品。尤其《山居賦》作為文學文本采摭入傳確認了謝靈運文學家的身份。顏延之則采其《庭誥》入傳。總體說來,沈約雖為一代文宗,《宋書》卻是本著史家身份確立的書寫意圖,故而采摭詩文主要也并不在文學之事,還在政事一途。
依史傳中“文學的自覺意識”而言,蕭子顯《南齊書》是一個分水嶺。從傳記分類來說,王融、謝朓并入一個單元,顯然是以文學為劃分標準的。雖然文本中采摭王融的作品主要是書奏,傳文卻突出了他以文學見長的一面,如謂:“九年,上幸芳林園,禊宴朝臣,使融為《曲水詩序》,文藻富麗,當世稱之”。傳云:“上以融才辯,十一年,使兼主客,接虜使房景高、宋弁。弁見融年少,問主客年幾?融曰:‘五十之年,久逾其半。因問:‘在朝聞主客作《曲水詩序》? 景高又云:‘在北聞主客此制,勝于顏延年,實愿一見。融乃示之。后日,宋弁于瑤池堂謂融曰:‘昔觀相如《封禪》,以知漢武之德;今覽王生《詩序》,用見齊王之盛。融曰:‘皇家盛明,豈直比蹤漢武!更慚鄙制,無以遠匹相如。”可見其文名傳播之廣?!吨x朓傳》在文本中屢有提及其有文才之句,如“子隆在荊州,好辭賦,數(shù)集僚友,朓以文才,尤被賞愛,流連晤對,不舍日夕”。又如“朓善草隸,長五言詩,沈約嘗云‘二百年來無此詩也,敬皇后遷祔山陵,朓撰哀策文,齊世莫有及者”。尤其采摭《贈西府同僚》詩入傳,采摭《辭隨王子隆箋》文入傳意義猶大?!段膶W傳》入傳人物雖并不都以文學見長,與《后漢書》相比,傳文中更具文學本色。丘靈鞠“宋世文名甚盛,入齊頗減”, 卞彬的作品“傳于閭巷”, 丘巨源“作秋胡詩”,陸厥“五言詩體甚新變”。采摭文章也偏重文學性,如卞彬《蚤虱賦序》、丘巨源《與袁粲書》、陸厥與沈約的論文學之書信等等。傳后所《論》,更見魏晉以來文學演進之軌跡。要而言之,至《南齊書》乃有文學家之基本格局,論述亦顯文學之氣息?!段簳冯m有《文苑》,傳文多據(jù)《北史》補入,故不具論。
從時序上說,中古時期文學觀念在史傳之中愈加清晰,采摭詩文的目的也由以有益于時政逐漸多元化起來,可是并沒有進入成熟的運作狀態(tài)。只有到貞觀之際,“五代史”才將采摭詩文的考量標準確定下來,史傳文本進一步推進了文學文本的經(jīng)典化進程。與前代相同的是,《隋書》采摭詩文入傳的目的主要并不在文本自身具有的文學價值,也僅僅作為傳記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書寫內(nèi)容上往往側(cè)重采摭那些與傳主的政事活動形成相關聯(lián)系的作品。與《隋書》相比,《梁書》采摭詩文入傳的特征更為明顯,采入作品明顯增多,基于文學自身的考量逐漸成為標準,特定時代的文學意味也就在文本中顯現(xiàn)出來了。大量采摭詩文入傳至少證實了本時代文學作品的豐盛,也是對文學家輩出現(xiàn)象的一種詮釋。如以人物身份分析,蕭梁帝王及其家族作品入傳為最多,《梁書》中史臣采摭詩文入傳確實展示了本時代文學之既有格局,也將史家的文學觀念一并呈現(xiàn)出來?!蛾悤犯M一步,采摭詩文入傳與文學格局關系進一步得到加深,入傳詩文往往代表了陳代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同時能夠反映出當時的文學觀念,采摭詩文入傳與文學家身份定位變得密不可分了。《北齊書》多采摭本土人物的作品,《周書》則以由南入北的文人作品為主。作品風格上,《北齊書》以學南土的風氣為主,《周書》則多尚北地之氣質(zhì)。文學家的作品被采摭的數(shù)量、質(zhì)量往往決定著在本時代的影響力以及文學文本在后代的接受狀況。這樣看來,采摭詩文入傳也是文學格局構(gòu)建的一個必要的參考因素,影響著文學文本在傳記文本中的意義生成。
四、文中象外:采摭詩文入傳與文學經(jīng)典生成史的關系
史家采摭詩文入傳正是入傳詩文的經(jīng)典生成史上的重要一環(huán),與中古時期文學的自覺意識之形成關系甚深。我們可以從《史記》到《后漢書》形成一個獨立的研究單元,透過采摭詩文入傳進入文學接受史的研究視域,實際上是拓展了“文學作品可闡釋的空間”[7](p.80)。從而探討采摭詩文入傳與文學經(jīng)典生成的關系、文人傳的出現(xiàn)與采摭詩文的關系、抒情文本與敘事傳統(tǒng)的關系。中古史家采摭漢代詩文入傳往往會將本時代的文學觀念書寫出來,當下的文化取向能夠確定采摭詩文入傳的標準。史家采摭詩文入傳還能夠呈現(xiàn)文學秩序重建的歷程。初唐時期是南北文學交融的關鍵階段,透過初唐史家采摭詩文入傳可以看出地域、士族等因素對文學觀念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藝文類聚》等類書對于采摭詩文也影響頗深;采摭詩文入傳關系到了文學秩序的重建[8](p.128)。史家采摭詩文入傳展示了文學史與思想史的交融。對于文學功能的不同理解,兩《唐書》采摭詩文入傳呈現(xiàn)出較大的差異,尤其是在采摭中唐的柳宗元、吳武陵、白居易等人詩文入傳方面透露出唐宋文學思想轉(zhuǎn)型的端倪,所采摭文本在文學史或者文學批評史上都被經(jīng)典化了。自西漢以來,史傳文本自以求真為本,但是,透過以采摭詩文入傳而形成的文本介入書寫能夠體現(xiàn)出史家及其所處時代的文化精神,如司馬相如、揚雄等人所著文本的介入,更是表現(xiàn)出了本時代文體認同和文化轉(zhuǎn)型時期的某些征象。史家的創(chuàng)作形成了一個編碼的過程,傳記文本就是所編就的產(chǎn)品,這需要閱讀者來解碼。從傳記文本內(nèi)容上說,因文學經(jīng)典的介入往往形成了文本的張力,推緩了閱讀者的接受速度,進而以文學經(jīng)典的言說判斷文本的內(nèi)在意義與形象定位,最后推斷出史家所持的傾向性。
那么,采摭詩文入傳的意義何在?首先,詩文入傳構(gòu)成傳主形象書寫的一個組成部分,此點自《史》《漢》以來莫不如是;其次,詩文發(fā)揮文章的政教意義;再者,詩文作為文學文本往往確定傳主的文學家身份;最后,采摭詩文入傳發(fā)揮了保存一代文章的特殊功能。如此看來,史家采摭詩文入傳是文學文本經(jīng)典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階段,通過史家的采摭入傳往往確立或者鞏固了文學文本的經(jīng)典地位,并以之為媒介繼續(xù)傳播。中古采摭詩文入傳創(chuàng)造了一個歷史化的傳播語境,將文學經(jīng)典因作者形象書寫而介入傳記文本,文以人存,人因文顯,一個文學家的形象方能呼之欲出。周憲在論及文學經(jīng)典的“現(xiàn)代性編碼”時借鑒哈里斯(Wendell V.Harris)的觀點,將“歷史化”引入經(jīng)典的功能論述之中?!疤貏e是一些特定的作品在特定時刻具有某種特別的力量,而其他作品則沒有,所以經(jīng)典具有牟總需要解釋的歷史化力量”[9],這種“歷史化力量”往往超越了經(jīng)典本身的功能,介入歷史文本之中于特定時刻發(fā)揮出闡釋的意義。這樣史傳文本就與選本、類書、文論、詩話一起構(gòu)成了文學接受史的一個流動通道,透過這個通道能夠還原經(jīng)典,也可能重新闡釋經(jīng)典。
一旦將采摭詩文入傳與文本經(jīng)典化聯(lián)系起來,我們對于傳記文本的分析也就溢出了文學作品研究的范疇,轉(zhuǎn)而進入了文學觀念史的研究領域,自然會引出另一個研討對象,即史傳文本所描繪的文學史圖景與本時代的文學經(jīng)典的關系。傳記文本之間的鏈接很容易展示出史家心目中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 的歷史現(xiàn)場,這其中與儒家士人的歷史擔當相關的文本自然會成為“中國古代文學歌詠的主題”[10]。自從《后漢書·文苑傳》出現(xiàn)以來,以史家為中心的文學史譜系的生成不再是奢望,雖然不免因正統(tǒng)文學觀念而降低了可信度?!耙磺袣v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的這句話倒是適用于我們的研究對象。只有沿著這樣的思路擴散開去,研究者圍繞史家針對入傳人物所采取的組合方式、傳記分組的設計、史傳專欄的序論、采摭成文入傳展開探討,從而將這些內(nèi)容列為文學觀念史的研究對象。實際上,通過從整體上閱讀傳記文本分析其文學意義,然后將傳記文本再拆成片段分析其文學史意義,將史傳文本所采摭的文學經(jīng)典放在敘事傳統(tǒng)里加以研討,這必將成為一個有獨特的學術價值的研究課題。
[參 考 文 獻]
[1]章學誠.文史通義[M].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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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吉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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