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鳳高

1870年2月24日，列夫·托爾斯泰的妻子索菲亞·托爾斯泰婭在她日記中寫道：

“昨天晚上，他（列夫）告訴我，他設(shè)想了一個女人的典型：她出身上層社會，已婚，但失了足。他說，他的任務(wù)是要把這個女子寫得只顯得可憐而不顯得有罪；并說只要一想到這個女子，所有其他的人物，包括那些男人，都圍繞著這個女子聚集起來，找到自己的位置了。‘現(xiàn)在，我覺得什么都清楚起來了，他說?！?/p>

不難猜到，托爾斯泰說的即將出現(xiàn)在他書中的這個“只顯得可憐而不顯得有罪”的女子，便是他未來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同名主人公。

像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娜塔莎，安娜也是托爾斯泰作品甚至俄羅斯文學(xué)中最有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安娜一出場，她的迷人的風(fēng)采就立即深深地吸引了讀者，給他們留下永遠難忘的印象：

“她穿了一件黑絲絨的敞胸連衫裙，露出她那像老象牙雕成的豐滿的肩膀和胸脯，以及圓圓的胳膊和短小的手。她整件衣裳都鑲滿威尼斯花邊。她的頭上，在她天然的烏黑頭發(fā)中間插著一束小小的紫羅蘭，而在釘有白色花邊的黑腰帶上也插著同樣的花束。她的發(fā)式并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老從后頸和鬢腳露出來的一圈圈倔強的卷發(fā)，這使她更加嫵媚動人。在她那仿佛象牙雕成的健美脖子上掛著一串珍珠。”（草嬰的譯文）

不過作家強調(diào)，并不只是這些穿著，這些外形，安娜的“魅力在于她這個人總是比服裝更引人注目。服裝在她身上從來不引人注意……這只是一個鏡框。引人注目的只是她這個人：單純、自然、雅致、快樂而充滿生氣”。最重要、最招人喜愛和同情的是她那勇敢叛逆和不屈追求的個性。

托爾斯泰是憑空“設(shè)想”和虛構(gòu)出這樣一個人物嗎？有關(guān)的回憶和傳記作家的研究表明，托爾斯泰在思考小說主題思想的時候，現(xiàn)實生活中幾個女性，她們的形象和命運為他提供了創(chuàng)造的靈感，表明安娜·卡列尼娜這一典型是有多個生活原型的。

謝爾蓋·利沃維奇·托爾斯泰（1863—1947）是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兒子，他曾寫過一篇長文 《反映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現(xiàn)實生活》，專門記述有關(guān)他父親創(chuàng)作《安娜·卡列尼娜》的情況。在這篇長文中，謝爾蓋·托爾斯泰寫道：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當時在思考理想的家庭生活，認為改換丈夫或妻子無疑都是不道德的行為。他希望將這一想法表現(xiàn)到他的小說里去。這時他讀了許多描寫家庭生活的英國小說，有時開他們的玩笑說：‘這些小說，最初都是男的摟著女的waist（腰），然后是求婚，得到財產(chǎn)和領(lǐng)地。這些小說家都是以他和她結(jié)婚結(jié)束他們的小說。但是小說不應(yīng)只寫他們婚前發(fā)生了什么，還應(yīng)寫婚后發(fā)生了什么?！?/p>

“婚后發(fā)生了什么？”問題是結(jié)婚、組成一個家庭之后，就如《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句寫的：“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個不同?！毕嗨频墓适陆^不是理想的小說題材，喜劇性的故事容易流于平庸；震撼讀者的心靈的多半是不幸的悲劇。

于是，托爾斯泰最初的構(gòu)思便是一個不忠實的妻子以及由此而發(fā)生的悲劇這樣一個帶有“私生活”色彩的故事。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據(jù)蘇聯(lián)文學(xué)史家、托爾斯泰的傳記作者謝爾蓋·貝奇科夫說：“她的外表和行動中充滿著感官的成分，在她的整個氣質(zhì)上也含有某種品行不端的因素。這是個趣味惡劣的女人，智力非常低下，毫無心肝，賣弄風(fēng)情，在宗教問題上假仁假義是一貫的特性。”（吳鈞燮的譯文）

這完全是一個不可能讓人憐惜，更無法喜愛的女子。是一次突發(fā)事件，使托爾斯泰深受震動，改變了原有的構(gòu)思，打定主意，要寫一個“只顯得可憐而不顯得有罪”的女子。

那是1872年。作家的小女兒亞歷山德拉·托爾斯泰婭回憶說：“1872年1月，托爾斯泰家的近鄰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比比科夫的情婦安娜·斯捷潘諾夫娜·皮羅果娃自殺身死。（她母親）索·安·托爾斯泰婭在1月18日給妹妹塔妮婭的信中寫道：‘……我們的近鄰雅申基村還發(fā)生了一件悲劇。你記得比比科夫家的安娜·斯捷潘諾夫娜嗎？告訴你，安娜·斯捷潘諾夫娜忌妒比比科夫同家庭教師的關(guān)系……于是撲到車廂下面，被火車軋死了?！?/p>

亞歷山德拉·托爾斯泰婭說的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比比科夫（1827—1886）是托爾斯泰的鄰居和朋友，離位于圖拉省西南12公里托爾斯泰的宅邸雅斯納雅·波良納很近。他是一位中產(chǎn)地主，平時十分好客，很招人喜歡。比比科夫多年喪妻寡居，后來與一個叫安娜·斯捷潘諾夫娜·皮羅果娃的黑發(fā)女子同居。這女子是一位破產(chǎn)的退伍上校的女兒，個子高大，一張俄羅斯人的寬圓臉，并不漂亮，不過那雙灰色眼睛，有些討人歡喜，使人覺得還算親切可愛。

一天，安娜和比比科夫發(fā)生劇烈的爭吵，起因是認為比比科夫與女家庭教師有染。吵過之后，安娜便匆匆收拾東西，走出家門，離開了比比科夫，永遠離開了圖拉。此后的三天里，都沒有人見到過她。最后，她來到離雅斯納雅·波良納不遠的雅申基車站（今日叫謝基諾車站）。在這里，她付給站上的馬車夫一個盧布，請他送一封信給比比科夫，要他作出答復(fù)。但是比比科夫不接受她的信。等馬車夫回到車站時，他得知安娜已經(jīng)投身輪下，被火車輾死了。這是1872年1月4日的事。幾天之后，此事在1月8日《圖拉省公報》刊登的一則消息上得到了證實：

“1月4日晚7時，一位穿著體面的年輕女子來到莫斯科—庫爾斯克鐵路的克拉皮溫縣雅申基車站，走近鐵軌，在77次火車駛過之時，劃一十字，投身火車輪下，被輾成兩段。事故正在調(diào)查中?！?/p>

事后，托爾斯泰曾特地去了一趟雅申基車站，并在雅申基的營房里，看到安娜·皮羅果娃的尸體，赤裸裸地被擺放在大理石桌上解剖。這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于是，俄國出身的法國著名傳記作家亨利·特羅亞在《托爾斯泰傳》中談到此事如何地影響他《安娜·卡列尼娜》的創(chuàng)作：

“……托爾斯泰立刻獲得啟示。他記起上年（1872）發(fā)生的一件使他深感悲傷的事。他的一個鄰人和朋友比比科夫，這個卑劣的獵人，與一個叫安娜·斯捷潘諾夫娜·皮羅果娃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這個臉孔寬圓、身材高大、發(fā)育豐滿、行為放蕩的女人成了他的情婦。但因他孩子的德國家庭女教師的關(guān)系，他后來忽視了她，他甚至打定主意要跟這個金發(fā)碧眼的小姐結(jié)婚。意識到他的背叛之后，安娜·斯捷潘諾夫娜的嫉妒心爆發(fā)到了極點；她帶了一捆衣服跑了，在郊外游蕩了三天，傷心得發(fā)狂。然后她投身于雅申基站一列貨車的輪下。死前她給比比科夫?qū)戇^一紙便條：‘是你謀殺了我。如果兇殺能使你高興，你就高興去吧。你要是喜歡的話，你可以在雅申基站的鐵軌上看到我的尸體。那是1872年1月4日的事。第二天，托爾斯泰趕到那個車站，在有一名警官在場進行尸體解剖的時候，做一名旁觀者。他站在這個簡陋營房的一個角落，這女人的尸體躺在臺面上，血肉模糊，殘缺不全，骨頭都壓碎了，每個細節(jié)他都看到了。多么的無恥，他想，而又是多么的忠貞。那白凈的裸露的肉體，那對僵死的乳房，那曾感受過也給過人愉悅、現(xiàn)已無力扭動的大腿，讓他把死的教訓(xùn)帶回了家。他試圖想象，這個可憐女人的存在，她為了愛而所得到的不過是遭遇一次丑陋的司空見慣的死?！?/p>

托爾斯泰采用了安娜·皮羅果娃因被情人拋棄而投身輪下的悲劇的死，而拋棄了她的外形特點。在《安娜·卡列尼娜》第七部的最后幾章，像安娜·皮羅果娃一樣，安娜·卡列尼娜雖被渥倫斯基拋棄，仍曾懷著希望，一次次等待和相信“他（渥倫斯基）會回來的”。甚至要親自去找他，“要把話同他說個明白”。直到一切都絕望了，才下定決心：“我要懲罰他，擺脫一切人，也擺脫我自己！”精神恍惚中，投身于火車的輪下。

托爾斯泰描寫安娜·卡列尼娜迷人的外貌，根據(jù)的是另一個原型人物。

謝爾蓋·貝奇科夫指出，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不但“開頭是照普希金的藝術(shù)手法來寫的”，也就是小說第二部描寫歌劇結(jié)束、安娜等從歌劇院出來后在培特西公爵夫人家的那幾章，“是受了普希金的《賓客齊集在別墅中》這個片斷的影響而寫成的”；“同時作家選擇了詩人的女兒馬麗雅·亞歷山大羅芙娜·加爾同格（普希金娜）作為作家女主人公的模型，把她外形上許多生動的特征刻畫在安娜的身上，這也不能說是一件偶然的事?！?/p>

這的確“不是一件偶然的事”。

大詩人普希金的女兒馬麗雅·亞歷山大羅芙娜·加爾同格（1832—1919）受過良好的教育，九歲時即能如意講德語和法語，還能閱讀四種語言；然后入葉卡捷琳娜大學(xué)，于1852年畢業(yè)后，進了俄羅斯帝國宮廷。1860年4月，馬麗雅嫁給拿破侖戰(zhàn)爭中步兵上將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加爾同格的兒子，主管圖拉和莫斯科兵工廠的列奧尼德·尼古拉耶維奇·加爾同格。貝奇科夫顯然是根據(jù)女作家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在回憶錄中的記述。

塔基亞娜·安德列耶夫娜·庫茲明斯卡婭是托爾斯泰夫人索菲亞·安德列耶夫娜的妹妹。她的青年時代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托爾斯泰雅斯納雅的家度過的。托爾斯泰把她看成朋友，經(jīng)常讓她陪著一起騎馬、打獵；她還曾幫托爾斯泰修改《戰(zhàn)爭與和平》開頭的幾章。后來從1919年起直到1925年去世，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也都待在雅斯納雅·波良納，對雅斯納雅·波良納和它的主人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和了解。

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寫過一篇回憶錄《我的家庭和在雅斯納雅·波良納的生活》，被專家認為是研究托爾斯泰的不可或缺的資料。在這篇回憶錄中，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肯定普希金的女兒馬麗雅·加爾同格也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原型之一。不過她解釋說：“普希金的女兒馬麗雅·亞歷山大羅芙娜·加爾同格為安娜·卡列尼娜這一典型提供的不是性格，也不是生活，而是人物的外貌。”為證明她說得不錯，她接著補充了一句，說“列·尼·托爾斯泰本人也承認這一點”。

1868年，在圖拉屠魯別耶夫?qū)④娂易隹蜁r，托爾斯泰見到了馬麗雅·亞歷山大羅芙娜·加爾同格。那天，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說，“她就像小說里舞會上的安娜·卡列尼娜，穿一件黑絲絨的敞胸連衫裙；輕柔的步態(tài)驅(qū)使著她那相當結(jié)實卻又挺直而優(yōu)雅的身姿”，立刻就引起別人的注意。當時，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就坐在離她不遠的茶桌旁。“我看到，他緊盯著她看?！币驗樗鶃喣取炱澝魉箍▼I以前就認識她。托爾斯泰便問：“她是誰？”

“加爾同格夫人，普希金的女兒。”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回答說。

“是啊——是啊，他（托爾斯泰）拖長聲調(diào)說，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你看她頸項上那阿拉伯式的卷發(fā)。何等的高雅啊?！?/p>

接著，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補充說道，關(guān)于馬·亞·加爾同格穿鑲花邊的黑絲絨的敞胸連衫裙和列夫·托爾斯泰緊盯著看她頸項上的阿拉伯式的卷發(fā)的情形，“我聽我母親也說起過?！辈贿^，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說：“托爾斯泰在設(shè)想安娜的外貌時，可能還想到另外幾個女人，如娘家姓加科夫的亞歷山德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奧伯龍斯卡婭和她的妹妹瑪利亞·亞歷克賽耶夫娜·加科娃。有一段時期，托爾斯泰和她倆很有好感……”

瑪利亞·加科娃（1755—1807）原來嫁給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蘇霍金，后被他遺棄。蘇霍金官拜莫斯科宮廷辦公廳副主任，是一個投機鉆營的家伙，托爾斯泰對他很了解。1868年，瑪利亞·加科娃再嫁當時頗有名氣的宮廷官員С. А. 拉蒂任斯基?，斃麃啞ぜ涌仆薹浅Ｆ粒阂粡埿沱惗猩癫傻哪?，好看而充滿智慧的眼睛，外貌、儀表都有一副貴族的氣度。這樣的女人當然是會令男性神魂顛倒的。年輕時的托爾斯泰就曾對她十分鐘情，有好幾次在日記中記下過自己的這種感情。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認為托爾斯泰思考安娜的故事情節(jié)，可能從她的生活遭際中得到一些啟示。但這尚缺乏資料。此外，塔基亞娜·庫茲明斯卡婭相信：

“顯然，托爾斯泰還知道另一些類似的愛情事件。如，П. А. 維亞謝姆斯基親王的女兒，嫁給了П. А.法魯耶夫之后，受了斯特洛加諾夫伯爵的誘惑。她死于 1849年，據(jù)說是服毒自殺的。另一個例子是所謂的非法同居，是偶然見到的：1872年夏，我們?nèi)胰ジ赣H不久前購置的薩馬拉莊園。乘輪船去薩馬拉的途中，我們認識了Е. А.戈利岑公爵夫人和她的平民丈夫Н. С. 基謝廖夫。記得我母親曾經(jīng)說起過，戈利岑娜拋棄自己的丈夫和基謝廖夫同居，在社會上被認為是可恥的，但在她則是情有可原，因為她以前的丈夫是個壞丈夫，怎么壞我不知道?；x廖夫當時患肺結(jié)核，病得很重。戈利岑娜帶馬奶給他治病。我記得他咳得很厲害，人也很消瘦。后來我們得知他不久就死了……”

安娜·卡列尼娜作為一個典型人物，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托爾斯泰無疑是從社會上眾多的女性身上吸取滋養(yǎng)，但主要的是安娜·皮羅果娃、馬麗雅·加爾同格和瑪利亞·加科娃等幾個，毫無疑問的。這些女性的不幸命運，從反面為托爾斯泰思考和表現(xiàn)理想的家庭生活提供了人物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