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涵斐
在俄羅斯白銀時代詩歌中,不乏抽象事物和主題的具象化表現(xiàn),詩歌用獨特而極具想象力的方式,將抽象的、本無法言說或難以言說的事物通過一些具體的意象、新奇的聯(lián)想鮮活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得詩歌具有生動的畫面感。有些意象、比喻、聯(lián)想看似突兀,實則意象與事物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需要深思細品才能見出其妙處。有些帶有顛覆性、挑戰(zhàn)性的創(chuàng)造方式會開拓讀者的閱讀視域,進一步豐富包羅萬象的語言系統(tǒng);有些則比較自然、順理成章,因而易為人接受,能一下子抓住讀者,將其帶入詩歌之境中。在這些用生動的意象協(xié)助表達的詩歌中,對抽象情感的具象化呈現(xiàn)尤其引人關(guān)注、惹人遐思。
愛的呈現(xiàn)
著名詩人古米廖夫的《小象》一詩十分輕靈地描寫了愛情的感覺。開頭便寫,愛猶如一頭小象,這個比喻非常新奇,而之后的描寫更是使這頭“小象”可觸可感。它生于柏林或是巴黎——有具體的出生地,它有柔軟的腳掌,徜徉在獸王的屋子里——它是多么柔弱,不是一頭強壯的威懾百獸的大象,也不是兇猛的王者,而是需要呵護和疼惜的生命。接著寫到,應(yīng)該如何飼喂它,它只能吃一點兒橘子或糖果,而不能吃粗糙的東西——它無法消化,就像愛無法經(jīng)受粗枝大葉、漫不經(jīng)心,而需要細致的呵護。它不會成為平頭百姓的笑柄,或者,即便它為別人所嘲笑、不屑,它仍然是真摯的,它的價值不會因為別人的輕薄而減損,因而它不會發(fā)怒,這沒有必要,對于狂呼亂叫的人,它不會以憤怒報復(fù),而是柔軟而高傲地降臨,以它的美征服整個世界。
阿赫瑪托娃筆下的愛情則添了幾分沉重。它時而像蛇,在心靈深處施展巫術(shù)——愛情具有神秘的力量,像巫術(shù)般不可捉摸,甚至使人瘋狂;時而像鴿子,在白色窗前絮語——愛情讓人溫柔,懷有無限的心事,產(chǎn)生無窮的訴說欲望;時而閃光,如昏睡的紫羅蘭的幻夢——那一串串的花瓣的幻夢,折射了愛情中人的夢幻、心事、迷醉。這一切卻都會挪走人的快樂和安寧,在樂曲的憂傷中甜蜜地痛哭——愛情不是純粹美好的,而是包含著矛盾的兩面。它帶給人美妙而神秘的感受,同時也會攪亂人的心,心不再安寧,而是飽滿地充溢著憂傷、幻覺,為神秘的力量左右,無法自控。無憂而恬然的快樂讓位于迷亂,像著魔一樣,自己也無法猜破。當(dāng)然,亦無需猜透,如果一切都清楚明了,毫無神秘感,那么愛情也會失去它復(fù)雜的攝人魅力,帶來另一種“恐怖”。
而茨維塔耶娃的《愛情》一詩簡潔地勾勒出愛情的痛苦,她將其比作利刃、烈火,讓人有尖銳而灼烈的痛感,緊接著卻說,謙卑些,不必渲染,將劇烈的痛苦輕描淡寫地一掠而過,又讓人感受到痛苦與人緊緊相融,如同眼睛熟悉手掌,母親熟悉嬰兒的乳名。太過熟悉的痛苦,深入身體與靈魂,不再那么尖利,成為一種曠日持久的鈍痛,身體的一部分,而使人竟產(chǎn)生親近之感。
在這三首詩中,無論是具體而細微的對小象的描寫,迷亂與沉重相結(jié)合的比喻,還是只言片語的層層深入,都形象地展現(xiàn)了在愛情中的種種復(fù)雜感受。這種感受具有普遍性,同時又非常個體,而越是普遍的東西,反而越難表達,難以盡述。三位詩人都以詩為媒介,相當(dāng)精準地傳達了愛情給人的一些感覺,從白色的小象到昏睡的紫羅蘭,從孔雀的翎羽到利刃、烈火,這些具體的意象所帶來的畫面感使得抽象而隱秘的愛情得到絕妙的呈現(xiàn)。
愛的范疇所包含的不只是愛情,還有對親人的愛、對上帝和同胞的愛、對故鄉(xiāng)的愛等等。葉賽寧在描寫與故鄉(xiāng)告別的一首詩中反復(fù)使用了“蔚藍色的俄羅斯”這一意象,使得俄羅斯這一抽象、宏大的概念因蒙上一層藍天的光明色彩而變得可見可感。白樺如同星星,寬慰母親的憂悒,月亮像一只金蛙,安謐的水面,在這蒼茫的寧靜中潛隱著深深的別情。父親斑白的胡須像“蘋果花”,暴風(fēng)雪的歌唱,單腿的老樹,落葉之雨,這些意象交織在一起,共同道出難言的離情。
阿赫瑪托娃在《故土》一詩中,也深切表達了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愛。故鄉(xiāng)是一個抽象又泛濫的概念,而詩人別具匠心地將它描繪。先是用一系列否定:沒有將它放進珍貴的香囊掛在胸口,也不曾哭泣地為它書寫詩篇,它也不曾觸及我們的夢魘和創(chuàng)痛,也不像是天國樂土,然而,我們從不曾將它當(dāng)成商品,而是在它上面“受罪”,與它的苦難同行,與它相融,故而忘記它的存在。接下來一系列具體的意象使故土的形象躍然紙上:“我們套鞋上的灰塵”“在我們齒間咯吱的沙?!薄盁o法與其它東西混和的塵土”,對于詩人而言,故土不是高高在上的圣物,不是許諾福樂之園,也不是一個抽象的符號、集體記憶的符號,甚至不是詩篇歌頌的客體,而是我們?nèi)粘5囊徊糠?,我們鞋上的灰塵、沙粒和塵土。而這些足以以小見大,正是這些與我們共生共存的細節(jié)之物,才構(gòu)成了我們的情感和生活。故鄉(xiāng)是什么?我們生的時候與它一體,生活在它上面,死后仍會與它融為一體,它最終便成為我們“自己的塵土”,這種生死不離的堅貞和柔韌的深情會打動多少熱切的讀者之心。
負面情感的具體刻畫
愛是詩歌永恒的主題,除此之外,人的負面情感也常是詩歌表現(xiàn)的主題,或如前人所言,痛苦總是比快樂來得深刻,留下的痕跡也更為持久。生而為人,不可能總是歡樂而輕松地生活。生命本身有其沉重和艱難,人世有孤獨、庸常,情緒有起伏漲落。然而,負面情感的意義并不總是負,也可能為正,因為它們增添了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
如果說表層的生活常常試圖遮掩這些情緒,越來越流行的心理診療也試圖將負面、消極的情緒排除出“健康”的生活,那么,詩歌恰恰可以為這些情緒正名,為它們找到出口。詩歌是自由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在此容身,當(dāng)然,表達不是為了沉溺,它可以是一種宣泄,是豐富的彰顯。詩中可以有巴爾蒙特式的激越和希望:“我來到這世界,為的是看看太陽/和蔚藍色的大海。/我來到這世界,為的是看看太陽/和高山的峰巔?!倍词故沁@位熱愛陽光的詩人,也肯定了“惡”的建設(shè)性意義,也曾寫過“我是不安的幻影”這樣的詩句。
赫列勃尼科夫在一首短詩《當(dāng)鹿角在綠草地上顯現(xiàn)》中,將心靈在語詞中裸露這一抽象主題具象化為鹿角在綠草地上顯露,鹿角支棱在平坦的草地上,像沒有葉子的樹,這種光禿禿的感覺直觀地呈現(xiàn)了沒有任何遮蔽的情景,并且被觀察的對象非常顯眼,突兀地引人注目。同樣,心靈在語詞中呈現(xiàn)時——比如詩人借語言文字表達自己真實的心聲時,也會招來各種眼光,并往往遭人質(zhì)疑,人們會說“他瘋了”。無論是真實地表達出不見容于世俗、規(guī)范的思想,還是以反叛的方式揭示生活之網(wǎng)下面掩藏的真相,都可能被看作離經(jīng)叛道,不為大眾理解。赫列勃尼科夫的短詩正是表達了一種突兀的、與世隔絕的孤獨。
曼杰什坦姆的一首詩雖然題目叫做《無法表述的悲哀》,但他實則是嘗試用另一種方式“表述”了悲哀,即不直接定義悲哀是什么,不用一種理性的、算計的方式框定它,而是用一些意象具體地描繪它,傳達一種感覺,許多徘徊在悲哀邊緣的感覺。這些并不致力于言說或清晰化的嘗試反而能讓人以感性、模糊而直覺的方式體會到悲哀。在詩中,悲哀有“兩只巨大的眼睛”,斑斕的花瓶醒來,潑濺水晶。整個房間充滿了倦怠,一種無力感。猶如甜蜜的藥品,不知不覺地麻醉人,不是致死的毒藥,卻會讓人毫無生命力,正如悲哀給人的感覺,不會如劇烈的痛苦那樣劈頭蓋臉地襲擊,卻會讓人手腳無力,陷入其中動彈不得。房間如同狹小的王國,吞噬了眾多幻夢,有一種憋悶的窒息感。最后一節(jié),詩人寫道,一丁點紅色的葡萄酒,一丁點五月的陽光,纖細手指的白皙,奶油薄餅的碎屑。這些具體的形象營造出跳躍的畫面感,讓人從詞語的拼接組合中感性而直觀地想象出悲哀的樣子。澀澀的、微弱的,纖細的,與生命力相背的,碎屑狀的,紛擾的,會籠罩人而讓人掙脫不得、表達不得的情緒。
這位天才詩人的另一首詩《貧乏的光踩著冰涼的步子》同樣傳達了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即將日常生活中相距遙遠的詞語或詞組聚合在一起,用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找出它們之間秘密的關(guān)聯(lián),從而創(chuàng)造出新的、極具表現(xiàn)力的組合。在這首詩中,詩人將悲傷比作“一只灰色的鳥”,被“我”緩緩揣進心里。這樣具體化的方式讓讀者不由得產(chǎn)生驚艷之感,悲傷這只“受傷的鳥”在死亡的大地上和沉默的天穹下,“我”不知如何處理它。悲傷的情緒是內(nèi)隱的,“灰色的鳥”這一意象非常貼切地形容了它的黯淡、低沉,鳥兒本是靈動的、飛翔的,卻受了傷,被人揣入心里,有欲飛而不得的壓抑和沉重之感,傷口的疼痛也能讓人有切膚之感。此處讓人聯(lián)想起吉皮烏斯的詩句:“我的靈魂——是一只死鷹。”停滯的生命,遭受禁錮的靈魂。
除了孤獨、悲哀、悲傷,同樣常見的一種負面情緒便是恐懼。阿赫瑪托娃的《恐懼》一詩細膩地傳達了這種情感。當(dāng)然,恐懼有許多種,“塵世間,死不算什么新鮮事,/而活著,當(dāng)然并不更新鮮?!北厮赖娜怏w會引發(fā)人對死亡和疾病的恐懼,夜晚和黑暗會引發(fā)人對自然及神秘力量的恐懼,暴力和血腥也會引發(fā)人的恐懼,而此詩所表達的恐懼則從黑暗中的不可見入手,著力描寫政治高壓下人心惶惶的恐懼、被監(jiān)視的恐懼。時刻面臨著看不見的威脅,月亮的光線涂抹著斧子,墻壁的敲擊聲,各種感官都感受到一種恐怖,它是老鼠、幽靈還是小偷?廚房里的水花,搖晃的地板,一種潛在的威脅,不安寧的晃蕩。黑色大胡子在黑暗中一閃而過,更給人一種恐懼感。所有的光亮都被奪走,蠟燭被吹熄,黑暗中的動蕩和威脅讓人窒息。還不如“讓磨擦好的步槍/抵住我的胸口”,這樣讓人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恐懼可謂生不如死,受這樣的折磨,倒寧愿干脆地死去,無畏地流盡最后一滴血。這首詩也是對當(dāng)時黑暗政治狀況的批判和嘲諷,形象地道出詩人在面臨暗中威壓時的恐懼及反抗黑暗的精神。
“逐漸黯淡的天穹,請講述/由于疼痛而變黑的眼睛,/請講述在金色的田野之間/土地安靜的致意?!?/p>
意象主義詩人秉持“意象是詩的心臟”這一觀點,將想象力呈現(xiàn)在豐富的審美意象中。雖然上述詩作并非全屬于意象派,但都在意象方面給人眼前一亮之感。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各種復(fù)雜曲折、難以言說的情感通過詩歌這一自由而獨特的方式具象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詩人期待著繆斯女神的降臨,“這位手持短笛的貴賓”為白銀時代的詩人提供了多少新鮮的靈感!如“花炮的點點火星”的詩行不應(yīng)被廢棄在舊書店里,詩人們應(yīng)該歆享讀者的“愛情”,如同茨維塔耶娃獻給阿赫瑪托娃的愛情?!懊恳恍性姟际菒矍橹??!泵恳恍性?,也值得享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