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暢
內容提要我們對唐宋城市變革發(fā)生以前,中國中古的城鄉(xiāng)關系、城鄉(xiāng)區(qū)別與聯(lián)系,目前還缺乏明朗的認知。雖然有學者討論了唐都長安與其近郊地理單元在政治、文化、經濟上的聯(lián)系,但專及長安城鄉(xiāng)人口流動及相關問題的論著甚少。本文以文人官員白居易為例,關注其元和初年在長安近郊盩厔任縣尉及此前后在長安任職的經歷、行蹤,通過詩文揭示的他的思想、言論、視野,探討士人的長安城鄉(xiāng)流動以及城鄉(xiāng)觀念,并深入中唐社會變革背景下的長安城市與鄉(xiāng)村,從負責“收率課調”的縣尉之視角,了解兩稅法下新的財稅政策在基層執(zhí)行的實況與問題。
關鍵詞盩厔白居易長安
〔中圖分類號〕K2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5-0070-13
引言
在唐宋之際城市變革發(fā)生以前,從秦漢到唐中葉,城市與鄉(xiāng)村,不論是在政治、經濟、法律上的地位,在社會文化中的基調,還是在國家禮儀中所扮演的角色,均未有顯著區(qū)分。研究中國城市史的學者有感于此,曾提出中國“城鄉(xiāng)連續(xù)統(tǒng)一體”(Continuum)的框架。Frederick W. Mote, “The Cit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ivilization”, in James T. C. Liu and Wei-ming Tu eds., Traditional China, Prentice-Hall , Inc., 1970, pp. 42-49; “The Transformation of Nanking, 1350-1400”, in G. William Skinner ed., The C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101-154. 中譯本:牟復禮:《元末明初時期南京的變遷》,葉光庭譯,收入施堅雅主編:《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中華書局,2000年,第112-175頁。城鄉(xiāng)之別,僅在于自然形態(tài)之不同,一般而言,城市四周為夯筑或磚砌的高大城墻所環(huán)繞,城墻外有護城河,城內有封閉的坊市,以居市民并展開貿易,而城門之外,是散布的墟、野、丘、渚、川等自然聚落。依物理形態(tài)的劃分并不絕對,至唐代仍有部分縣以上治所沒有圍墻,但亦有村為“郭”環(huán)繞的情況,參見侯旭東《漢魏六朝的自然聚落——兼論“邨”“村”關系與“村”的通稱化》,收入黃寬重主編:《中國史新論:基層社會分冊》,聯(lián)經出版公司,2009年,第158-161頁。唐王朝建國伊始,官方對鄉(xiāng)里村坊的基層建制即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諸戶以百戶為里,五里為鄉(xiāng),四家為鄰,(三)[五]家為保。每里置正一人,若山谷阻險、地遠人稀之處,聽隨便量置?!谝鼐诱邽榉唬瑒e置正一人,……在田野者為村,別置村正一人。”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中華書局,1988年,第63-64頁。在全國范圍內鞏固了村作為城外百姓居住地通稱的地位。而元和年間敕文中將城居民人稱為“坊郭戶”,與“鄉(xiāng)村戶”對舉,元和四年五月敕:“諸州府先配供軍錢,回充送省。帶使州府,先配送省錢,便留供軍,……宜令于管內州,據都征錢數,逐貫均配。其先不征見錢州郡,不在分配限。如坊郭戶配見錢須多,鄉(xiāng)村戶配見錢須少,即但都配定見錢?!眳⒁娡蹁撸骸短茣肪?8《戶部尚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178頁。方肇始中唐以后制度化的城鄉(xiāng)分離。以全國最大的城市——首都長安為例,城坊、鄉(xiāng)村之區(qū)隔仍依唐令,外郭城以外即有散布的鄉(xiāng)村,劉再聰依據吐魯番出土《唐質庫帳歷》證明長安城內新昌坊與城外小王村、王祁村的分界是延興門,并考證了西京三苑附近的村落,見其《唐朝“村”制度研究》,廈門大學博士論文,2003年,第40-43頁。郊縣之鄉(xiāng)村更是星羅棋布。借助石刻材料考訂長安、萬年兩縣城外的鄉(xiāng)里村名及其地理位置,相關成果很多,如武伯綸:《唐萬年、長安縣鄉(xiāng)里考》,《考古學報》1963年第2期;愛宕元:《唐代兩京鄉(xiāng)里村考》,《東洋史研究》40卷3號,1981年,收入氏著:《唐代地域社會史研究》,京都同朋舍,1997年,第3-23頁。僅愛宕元搜集了京兆府諸畿縣下的鄉(xiāng)村,見所著《唐代京兆府?河南府鄉(xiāng)里村考》,《東アジア史における國家と地域》,刀水書房,1999年,第163-190頁。但京華煙云卻逸出了物理上的禁錮,與周邊的川原連為一體,遙相呼應,形成文化、社會、地理意義上的“大長安”,本文稱之為“長安城鄉(xiāng)”,包括長安、萬年兩縣外郭城以外及鄰近畿縣下的鄉(xiāng)村。以地理學區(qū)域研究的核心與邊緣理論來觀察,參考李孝聰主編:《唐代地域結構與運作空間》之導言,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長安城鄉(xiāng)”的一體化,體現(xiàn)為一座城市,因周邊鄉(xiāng)村提供的人力、物力,自然與人文資源,因平原、高地、河流、山川的拱衛(wèi),而具有京邑的核心地位,如陸贄對京、畿關系的理解:“王畿者,四方之本也;京邑者,王畿之本也。其勢當京邑如身,王畿如臂,而四方如指,此天子大權也?!薄缎绿茣肪?57《陸贄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913頁。物資、人員等在城鄉(xiāng)之間頻繁地流轉與交換,物流的情況已有學者論及,張?zhí)旌纾骸段锪髋c商流:唐長安——變動中的都城社會》,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雖然長安城的流動人口研究也是熱點,相關研究成果頗多,參見榮新江、王靜:《隋唐長安研究文獻目錄稿》,《中國唐史學會會刊》第22輯,2003年,第57-86頁。但專論都城與郊鄉(xiāng)小區(qū)域內人流的論著迄今未見。
2014年第5期
盩厔縣尉白居易的長安城鄉(xiāng)生活體驗
我們注意到,京兆府鄉(xiāng)村百姓常因服役、番上宿衛(wèi)、從事轉運等出入長安城市,據史料記載,長安城城池、宮殿、官廨、宅第、寺觀、道路等建設,勞力主要來自近畿;如《舊唐書》卷4《高宗紀》:“筑京師羅郭,和雇京兆百姓四萬一千人,板筑三十日而罷,九門各施觀?!敝腥A書局,1975年,第73頁;卷9《玄宗下》:“和雇京城丁戶一萬三千人筑興慶宮墻,起樓觀。”第227頁。牛來穎認為,長安城市建設中不僅勞力先從京邑及畿內征發(fā),經費可能也主要是來自城市居民所納之“地子”,見氏撰:《論唐長安城的營修與城市居民的稅賦》,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15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1-110頁。開元后拱衛(wèi)京師的十二萬“長從宿衛(wèi)”,取京兆及近輔州府兵及白??;北衙禁軍,取京旁府州士;《新唐書》卷50《兵志》, 第1326-1328頁。連在京諸司執(zhí)役的諸色職掌人,也是“徧出京兆府”?!稄V德二年(764)南郊赦》稱:“其京城諸司,應配彍騎官、散官、諸色丁匠、幕士、供膳、音聲人、執(zhí)祭、齋郎、問事、掌閑、漁師,并諸司門仆、京兆府驛丁、屯丁諸色納資人,每月總八萬四千五十八人數內,宜每月共支二千九百四十四人,仍令河東、關內諸州府配,不得徧出京兆府?!彼蚊羟缶帲骸短拼笤t令集》卷69,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385頁。而文人官僚城內坊里宅第加城外山林別墅的城鄉(xiāng)生活模式,在當時也極為普遍。中國古代知識人“不得于朝則山林而已矣”,韓愈:《后廿九日復上書》,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254頁。非居于名都大邑,則歸于山林溪谷。政治中心長安與城東灞浐、城南樊川、鄠杜、郊縣密布的鄉(xiāng)村,妹尾達彥統(tǒng)計到唐代不同時期官員在東郊的別莊25處,南郊別莊66處,氏著:《唐代長安近郊の官人別荘》,唐代史研究會編《中國都市の歴史的研究》,刀水書房,1988年,第125-136頁。這兩重世界,為他們尋求“仕”與“隱”,“兼濟”與“獨善”,實現(xiàn)人生理想,提供了可進可退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