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1

天空突然陰沉下來，葛青茗抬起頭，豆粒大的雨點子正噼噼啪啪地撲向落地窗。

暗沉的天色中，同事們?nèi)齼蓛傻爻吠?。葛青茗無奈地看看腳上的涼鞋：出租房前面的巷子有一大片泥濘，若肯多加錢，出租車也許會直接送到家門口？

在雨中停留三秒，葛青茗還是放棄了打車的念頭。公交車只要一元錢，出租起碼得二十元。當然，所有便宜都是有代價的，比如，這雙新買的鞋子。

當然，把鞋子脫下來用手拎著，赤腳穿過雨水飛濺的鵝卵石小路，也是能逃脫厄運的。

長發(fā)窈窕的女子，用涂著蔻丹的纖細手指拎著黑色水鉆涼鞋，豆青色長裙撲在濕漉漉的小腿上，這樣的背影若入了畫面，美感十足。

只是，畫面上的美感跌入尋常俗世，美則美矣，卻也有一份說不出的辛酸。就像唯美浪漫的女主角若正值豆蔻年華，怎樣都是一種好，若換成34歲的女人，觀感必然大相徑庭。

2

在34歲的春天，葛青茗做了三件大事：離婚、辭職、和徐子軒分手。

婚是早就想離的，怎奈結(jié)婚六年的那個人一直苦苦哀求：“隨便你做什么，只要能夠留在我身邊。”

隨便她做什么？葛青茗起初以為他只是隨便說說，可當他親眼目睹葛青茗和徐子軒在一起，還是一副矢志不渝的架勢，葛青茗有點震驚了。

女人遇到這樣的男人一般都會感動不已，可偏偏葛青茗不吃這套。對方不同意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葛青茗就讓徐子軒幫忙找律師。

“我要去法院起訴?！?/p>

徐子軒抱住她說：“干嘛非要弄得魚死網(wǎng)破？”

葛青茗覷著徐子軒捫心自問，為什么？還不是為了你。

他們在一起一年了，雖然很少提及未來，但她心里早就認定了這個團臉鳳眼的男人才是這輩子生生死死在一起的那個人。

離婚不過是表白心志的序曲。

徐子軒幫葛青茗找了個律師，訴狀還沒寫好，意外發(fā)生了。

葛青茗34歲生日，徐子軒在酒店擺了一道燭光晚宴，你儂我儂的甜蜜中，老總來了緊急電話，需要徐子軒去安排接待事宜。

葛青茗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等他回來，烈焰紅唇，百無聊賴，一眼瞥到桌子上徐子軒的手提電腦，隨手打開。

開機的音樂還沒有停止，自動登錄的SNS上跳出一系列消息。

“討厭，怎么電話關(guān)機?！?/p>

“咱們?nèi)鞗]有見面了，你有沒想我？”

……

晴朗的夜空驟然一道霹靂，葛青茗傻了。除了她，他的圍城之外還有另外的花紅柳綠。

“這輩子我只愛你一個。”床頭的紅玫瑰中，還放著他手寫的卡片，此時此刻，那鮮活的字體忽然變成一個又一個恥辱的巴掌，狠狠摑紅了偷情的臉。

區(qū)區(qū)兩個小時，重回酒店的徐子軒看到了一頭歇斯底里的獸。

被惡魔驅(qū)使的葛青茗怒發(fā)沖冠打印了徐子軒的聊天記錄，連同那臺手提，連夜快遞給徐子軒的老婆。

第二天，徐子軒沒有來公司。葛青茗的手機上，有一條簡潔的短信：如果我老婆有事，咱們誰也別想活。

葛青茗的心瞬間碎裂。他一直說不愛老婆，她一直信以為真。

得知徐子軒的老婆沒事，葛青茗又按圖索驥找到了和徐子軒搞曖昧的女人。

半個月后，徐子軒灰頭土臉來上班，見到葛青茗，眼光鋒利得好像一把匕首。

葛青茗迎頭怒視他，內(nèi)心卻有小虛弱如水沁塊壘緩緩離散開來—遭她舉報的妖精被徐子軒的老婆搞得身敗名裂，跳樓自殺未遂，但折了一條腿，從此殘生漫漫，再無盡頭。

小四悲慘收場，葛青茗和徐子軒的故事戛然而止。

在陌生的城市里，沒人知道她是誰，如此，也許可以重新開始另一段清清白白的人生。

3

暴雨中，公交車轟隆隆沖了過來。站牌下的人一擁而上，葛青茗奮力擠進去，突然，她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葛青茗尖叫一聲跳到一側(cè)，再抬頭，公交車已經(jīng)遠了。

雨幕中，狼狽地看著鞋上殘掉的水鉆，葛青茗淚如雨下。

一輛黑色轎車像船一樣泊在她身旁。

車窗落下，“你好，我是萬林，質(zhì)檢部的?！?/p>

接過萬林遞來的紙巾，葛青茗才想起，當初自己和他是一起通過新公司面試的。

“這個城市什么都好，就是雨水太勤了點。”

車子一直駛進巷子，到了樓下，萬林笑了：“沒想到咱們住得這么近，如果你愿意，以后天天搭我的順風車吧?！?/p>

幽暗的樓梯上，她垂頭看著掌中的手機，電話簿上多了萬林的號碼。臨睡前，葛青茗眼前再次閃現(xiàn)那張平頭細目的臉：也許，今晚會有個不一樣的好夢？

寂寞城市，孤身男女，年紀相仿，同一輛車，同一條路，這樣的前提和背景，若沒有故事發(fā)生，怕是對老天的辜負。

搭車一個月，葛青茗的手握到了萬林的手。

夏季，街旁的花樹在涼薄的微月夜積攢了一地的落蕊，第二天清晨路過時，又能發(fā)現(xiàn)巴掌大的葉子又圓了一圈。

葛青茗時不時會在萬林家過夜。

那是簡潔的小兩居，電腦旁擺著12寸水晶擺臺，一個短發(fā)貓眼的女子，身著栗色長裙，在陽光下的向日葵園里開懷大笑。

她是誰？

很多次，這句話蹦到葛青茗唇邊，真的要開口時，卻又沒了底氣。

萬林從未和她說過愛。

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太多互相取暖的男女，誰說過那樣的話，認真你就輸了。

所以，她裝作無所謂。

她沒有資格要求萬林什么，只能盡最大可能的做到最好。

在一起的第三個月，萬林和葛青茗去逛街，走到金飾柜臺前，萬林忽然止住腳步：“這好像是今年最新款的鉆戒。”

葛青茗瞧了一眼，鉆石不算大，但熠熠閃光如暗夜熒光燈，照得人頭暈?zāi)垦！?/p>

4

她踟躕著不知如何答復(fù)。太正式了，暴露欲望；不正式，又擔心萬林誤會自己無心。

眼下正是最微妙的階段。彼此都未表白，彼此都沒把握，還好，萬林擎過她的右手，那只閃閃發(fā)光的鉆戒已經(jīng)落到了手指上。

“簡直就是量身定做般合適?！?/p>

導購小姐花言巧語，葛青茗笑得花枝亂顫。

“還行嗎？”

她迎著他的目光，用力點頭：“很好，真的很好。”

萬林無疑聽懂了，唇角浮現(xiàn)溫暖笑意：“那就是它了。”

還是那扇熟悉的門，一切仿佛都不一樣了。葛青茗給窗臺上的百合換水，萬林在身后輕輕擁住她：“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p>

她知道他有過短暫婚姻。

“婚后一個月，她愛上一個所謂成功男人，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突然有女人殺上門來……那女人是她情人的老婆，潑辣得很，顏面掃地的我一怒之下給了她一個耳光，她轉(zhuǎn)身從窗子跳了下去?！?/p>

葛青茗心中突地一梗：“死了？”

“老天保佑，只是折了一條腿，恨還在，可我不想離婚，但是她，寧死不肯?！?/p>

葛青茗額角出現(xiàn)細密的汗。

“人渣男姓徐，是一家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事情曝光不久，遭另外的情人舉報……”

葛青茗雙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

書房電腦臺上那個短發(fā)貓眼的女子，竟是那個和徐子軒在網(wǎng)上打情罵俏的情人。

“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我只有離開那座城市，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什么了，但是，遇到你，我心中又有了希望?！?/p>

造物真是弄人，這段告白，她渴望了那么久，但現(xiàn)在，一切都像一場笑話。

葛青茗死命摳住手指上的鉆戒，心碎如泥。

5

34歲的夏天，葛青茗又做了兩件事。

從新公司辭職，搬離原來居住的小區(qū)。

離開萬林公寓的那天凌晨，天空有微藍晨光，提著那雙涼鞋，赤腳踩過冰冷大理石臺階，葛青茗淚落如雨。

看到床頭柜上的鉆戒，萬林會明白她的選擇。

但他永遠不會明白的，是她的不舍。

可是，再不舍又怎樣，過去的罪惡是黑色的影子，越到陽光下就有越沉重的痕跡。她沒有強大到可以懷揣秘密和萬林共度一生的勇氣，無論此刻她怎樣洗白了心靈，當初任性的閃念惡毒在萌生之際，已經(jīng)摧毀了她的此生。

出得樓來，天空驟然陰霾，一場大雨毫無預(yù)兆地鋪天蓋地。這座城市，愛如春夢一場場破碎，就如大雨一次次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