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坡

純美而疼痛，西湖邊的跨國師生戀

第一次見到李丹妮時，25歲的福建廈門小伙袁迪寶正坐在浙江醫(yī)學(xué)院的課堂上。一陣上課鈴聲響起，袁迪寶和同學(xué)們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節(jié)俄語課。當身著連衣裙的李丹妮款款步入教室，仿佛是飄然而至的仙女，這位金發(fā)碧眼的年輕女孩身材曼妙、皮膚白皙、五官精致……講臺下的學(xué)生們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一瞬間，袁迪寶覺得窗外的藍天白云、花開蝶舞都失去了顏色。那是1953年8月22日，一個令袁迪寶和李丹妮銘記終生的日子。

李丹妮是一位漂亮的混血兒，只比袁迪寶大一歲，1950年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外文系的她，精通中、英、法、俄、德5國語言，剛被浙江醫(yī)學(xué)院聘為俄文老師。

李丹妮教的這個班，學(xué)生多達120人，但身為班長和俄文課代表的袁迪寶，每次俄語考試都是滿分。他的勤奮和優(yōu)秀令李丹妮印象深刻，而丹妮老師的敬業(yè)精神，以及對貧困學(xué)生的熱心幫扶也令袁迪寶感佩不已。

聽說袁迪寶的父親是鼓浪嶼教堂里的一名牧師，受其影響，他從中學(xué)起就成了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李丹妮不由眼前一亮，因為她也是忠實的天主教徒！此后，丹妮開始主動拿著字典和參考書，找袁迪寶交流俄語。

丹妮告訴袁迪寶，她父親李樹化是廣東梅縣人，1923年留法學(xué)習(xí)音樂期間，與法國姑娘珍妮結(jié)為夫妻。婚后，他們一起回到中國，父親在北平藝術(shù)?？茖W(xué)校任系主任。1927年5月24日，李丹妮在北京出生，起名李塵生，法國名字叫丹妮。后來，李樹化又隨他的著名畫家朋友林風眠搬家至杭州生活，在國立藝術(shù)學(xué)校教音樂。

互相加深了解后，袁迪寶和李丹妮常常一起去散步，從西湖斷橋到白堤，再到平湖秋月、義莊、孤山，最后從里湖回來，這是一個浪漫的小圈子。要么就到寶石山上，找塊草坪坐下來談人生、談理想，以及各自的童年趣事……一聊就忘了時辰，經(jīng)常到山下華燈初上時分，兩人才牽著手往回走。

一個飄著雪花的早晨，坐在教室里的袁迪寶凍得瑟瑟發(fā)抖。下課后，丹妮悄悄遞給他一個紙包。袁迪寶打開一看，是一件新織的白色毛衣。頓時，暖意和愛意，將寒冷擋在了他的心外……隨后的日子里，李丹妮還經(jīng)常送給袁迪寶鋼筆、香皂、被子之類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用品，一次次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令袁迪寶感動不已。

1955年8月初，因為中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袁迪寶所在的浙江醫(yī)學(xué)院衛(wèi)生系，要并入成都華西醫(yī)學(xué)院。臨走前的幾天，聰敏的李丹妮隱約看出了袁迪寶有心事，就問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怕我知道了傷心？”

西湖十景之一“花港觀魚”的池塘里浮沉著七彩魚群，袁迪寶坐在芙蓉樹下，沉默許久，終于講出了自己的心事：原來在上大學(xué)兩星期之前，他迫于一直敬畏有加的姐姐的壓力，已經(jīng)與匆匆相識的姐姐的同事兼閨蜜黃秀雪結(jié)婚。

認識李丹妮后，袁迪寶明晰地感知到，丹妮老師是愛自己的，而他也愛上了這個美麗善良的混血姑娘，可與此同時，他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所以，他一直不敢迎接丹妮熱辣的眼神，每當她要捅破兩人之間那層窗戶紙的時候，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直到這時丹妮才真正明白，為什么袁迪寶有時候會很憂郁。

一別55年，大洋彼岸的丹妮終身未嫁

得知意中人已經(jīng)有了妻子，李丹妮痛徹心扉，但她明白，自己沒有權(quán)利把幸福建筑在另一個女人的不幸上?！叭寗e人的幸福，這個我做不到。從今天起就分手吧，我們別無選擇?！钡つ莺鴾I對袁迪寶說。他咬著嘴唇，沉默不語。

當天回到家里，李丹妮跟媽媽說了自己的情感遭遇，媽媽也同意她與袁迪寶果斷分手的決定：“你做得對，孩子，現(xiàn)在他的家庭中已經(jīng)沒有你的位置了。”

在袁迪寶離開杭州前往成都的前一天，1955年8月5日，以三潭印月為背景，他倆在蘇堤上拍了一張合影，這是他們的青春容顏留下的最后相聚。杭州寶石山保俶塔頂旁邊的那一顆星星，名叫金星，也叫牧羊星。袁迪寶與李丹妮約定：“這顆星星是屬于我倆的，彼此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訴星星，我們一定能感知得到?！钡つ輷涞皆蠈殤牙铮瑴I如雨下。她將提前剪下的一縷金發(fā)，連同媽媽送給自己的那枚戒指交到袁迪寶手上，哽咽著說：“想念我的時候，就看看它們吧。”

與袁迪寶分別后，李丹妮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和媽媽因為有著異國面孔，在越來越緊張的政治氣氛中日益被邊緣化。丹妮愛美，而且個性獨立，因為總愛穿著旗袍和連衣裙，她經(jīng)常被領(lǐng)導(dǎo)叫去談話，挨批評?！盀槭裁床荒茏杂纱┲柯冻鲆稽c肌膚怎么了，中國清代的女人就開始穿這種衣服了，它看起來確實挺漂亮啊！”李丹妮不服氣，校方則批評她“政治覺悟不高”。

丹妮滿腹委屈，此時她已經(jīng)在學(xué)校當了6年助教，60元工資也一動不動領(lǐng)了6年，在工作中她以愛崗敬業(yè)著稱，曾因帶病上課而兩次暈倒在講臺上……到頭來，她整個人就因為“衣著前衛(wèi)”而被全盤否定了！

1956年7月12日，李丹妮隨父母離開杭州，去了法國。她萬萬沒想到，這一走，竟要和魂牽夢繞的袁迪寶痛別55年！

1957年7月，袁迪寶從成都華西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被分配到廈門市衛(wèi)生防疫站工作。與此同時，身在法國的李丹妮也應(yīng)聘到里昂一家公司當秘書。直到3年后，她才獲準入法國籍。

與丹妮遠隔重洋后，每當農(nóng)歷八月十五晚上，袁迪寶就會拿著信物或丹妮的照片，到?jīng)]人的樹下，仰望著銀盤般的滿月和那顆“金星”，思念大洋彼岸的她……

1958年，袁迪寶和妻子黃秀雪的第一個孩子降生，為了紀念心底的愛情密約，他為長子取小名“塵生”，之后的老二則有個小名叫“金星”。

到了法國后，李丹妮一直與袁迪寶保持著通信，她的信一開始是寄到廈門防疫站。不論是言語上的“分手”，還是真正的分別，都沒有冷卻兩人的感情。即使他們深愛對方，即使袁迪寶的婚姻更多是出于對姐姐的順從，但他從來都沒有離婚再娶的念頭，李丹妮也從未想過要他離婚。

1966年“文革”開始后，兩人的信全被退回了原處。有朋友告訴丹妮，再給袁迪寶寫信會害了他，她才不再寄那種希望渺茫的信件。從此，兩人音訊全無，只能將情意存心間。廈門這頭，袁迪寶每次到杭州出差，必去丹妮的舊居前徘徊許久，以此來寄托思念；里昂那頭，丹妮頻頻翻閱著舊信，并虔誠禱告大洋彼岸的他一切安好。他們都以為，這段緣分已了……

1976年10月12日，李丹妮再次往袁迪寶在廈門的工作單位寄出了一封信。此時，防疫站已經(jīng)搬走，信很快就因“查無此人”而被退回。

在法國，丹妮一直沒有戀愛結(jié)婚。經(jīng)常有人問她，你這么美麗又有才華的女，怎么會沒有戀情呢？她說，自己的戀人遺落在了中國，除了他，她無力去愛任何人了。

續(xù)寫傳奇情緣，半個世紀后牽手度余生

為了能和中國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盡管當教師要比做秘書時的工資減少一半，1985年，李丹妮還是選擇了到里昂的中法大學(xué)教中文。在53歲時，她如愿獲得了漢學(xué)博士學(xué)位，成為中文系的終身副教授。此后的幾十年間，李丹妮還包攬了許多中國學(xué)生赴法國留學(xué)的全部事務(wù)，如收護照、買機票、辦居留證和醫(yī)療保險等，而這一切都是她“為故鄉(xiāng)人提供的義務(wù)服務(wù)”。

為了表彰李丹妮對中法教育做出的杰出貢獻，1992年法國政府授予她騎士勛章，并為她出版?zhèn)€人傳記《混血兒》。

1994年3月，黃秀雪被診斷出牙齦癌，當年10月便離開了人世。“那段日子里我天天在醫(yī)院陪床，將各種有營養(yǎng)的食物按比例配好、用絞碎機混合。丹妮不愿意讓我拋下家庭，我就要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秉S秀雪去世時，袁迪寶寫下了這樣的字來評價：退休護士基督徒，賢妻良母好祖母。

黃秀雪去世后，袁迪寶在廈門市獨自生活了13年。其間，身邊的人都勸他再找一個老伴，但袁迪寶拒絕了，他說自己還有一個親人在法國。

事實上，李丹妮也曾經(jīng)在1980年、1986年、2000年3次回到中國，但均未找到袁迪寶。此后，她也就放棄了：“當時我想算了，他的生活一定很好，孩子也大了。如果我突然出現(xiàn)，他會怎么想呢？”

2010年春節(jié)，兒媳無意中聽說了袁迪寶年輕時與俄文女教師的一段情緣，就問公公：“您為什么不再給丹妮阿姨寫封信呢？”他說，80多歲了，不知道她還在不在人世，而且之前寄的信都被退回來了。兒媳說，您再試試看吧！

在孩子們的鼓勵下，袁迪寶花了幾個晚上，連續(xù)寫了5封內(nèi)容相同的中英文信件，中文的寄給李丹妮，英文的則寄給她的親戚和鄰居們。他想，這樣即使丹妮不在原址住，或許親鄰也會將信件轉(zhuǎn)交給她。

不料，奇跡真的發(fā)生了。信件寄出半月后的4月17日，袁迪寶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了一封法國回信，里面是3張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夾著一張彩照。他端詳著照片上的人，再看看那熟悉的中文筆跡，不禁老淚縱橫……

通過信件交流，袁迪寶得知丹妮在法國一直是孑然一身?！拔颐刻焐衔缛ソ烫米鰪浫?，中午在教堂用飯，之后回家下午便不再出門。等我有一天生活不能自理，我會選擇到修道院終老?！崩畹つ輰懙?。

看到“修道院終老”這幾個字，袁迪寶內(nèi)心一陣疼痛，于是他去信：“請原諒我的負罪感，我們要重生！如果你愿意，來廈門后我們可以到民政局辦理結(jié)婚登記……你來和我們同住，我的兒、媳、孫一定會把你當媽媽、奶奶尊敬的。”

看到這封信，已經(jīng)年過八旬的李丹妮不禁淚流滿面。她在里昂家里靜靜地想了一宿，最終決定飛回中國，與那個隔海相思55年的“男孩”再續(xù)前緣！

2010年9月18日，廈門機場，袁迪寶捧著55朵玫瑰，他的3個兒子各捧著一束鮮花，在國際到達廳翹首張望。走向出口的李丹妮，心情萬分激動。雖半個世紀未曾謀面，兩位耄耋老人還是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了對方，含淚相擁在了一起……

丹妮到中國的第三天，就與袁迪寶手牽手到民政局辦理了結(jié)婚證。9月26日，兒孫們?yōu)槎吓e辦了隆重的婚禮。這時李丹妮已經(jīng)是83歲的老人，袁迪寶也已82歲。雖然錯過了兩人最好的年華，但所幸能在相識相戀57年后，有機會一起終老。當兩位老人在教堂中執(zhí)手念出愛情誓言時，臉上都泛起了幸福的紅暈……臺下的親友們則報以熱烈掌聲。

婚后的日子充實而甜蜜，每當袁迪寶去游泳了，李丹妮就留在家中打掃房間，把丈夫的衣服和手帕從大到小一件件熨好。下午，她會做些備課的工作，廈門大學(xué)法語系的一些學(xué)生，每周會到她家參加她主持的“法語角”活動；袁迪寶的工作，則是編輯和潤色妻子的法文傳記《混血兒》的中文譯稿。孩子們也都對丹妮十分孝順。

吃過晚飯，老兩口會在美麗的環(huán)島路上相攜散步，在海風中唱起當年的歌——《當我們還年輕》：“當我們還年輕/在美妙的五月早晨/你曾說你愛我……”

2011年9月底，兩位老人應(yīng)邀參加了浙江衛(wèi)視的《中國夢想秀》節(jié)目，在主持人和觀眾們的祝福聲中度過了他們結(jié)婚一周年的紀念日。聽了他們的故事，觀眾紛紛發(fā)微博說：“我又相信愛情了！”

2013年，袁迪寶與李丹妮被邀請到法國參加華人春節(jié)活動，并通過里昂電視臺，向當?shù)厝酥v述了他們的傳奇戀情……

2014年是中法建交50周年，3月26日，國家主席習(xí)近平訪問里昂時，獲知李丹妮女士的事跡，稱贊她為中法教育和文化交流做出了杰出貢獻，并祝愿她和丈夫健康長壽。

憑借經(jīng)久真摯的愛，袁迪寶和李丹妮老人歷經(jīng)半世滄桑，終于修得正果。他們的愛情之所以感人至深，不僅因為那份橫跨大洋與55年光陰的傳奇，更因在面對真愛時，兩人一直堅守著道德與責任，從而使這段曠世戀情變得更加純美和閃光！

編輯 / 孫魯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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