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瑜平
石磨
你牙齒老鈍、稀疏、脫落,耷拉著一只再也搖不動生活的手臂。嘴巴扁沓、錯位,熬不出語言的漿?;杌ɡ涎?,看不清這世界。油枯,燈盡,只剩一副軀殼。
像我一樣,老了,被時間這把砍刀,劈得七零八碎。我們來日不多,在這塵世,就靜靜地相視而坐吧,直到我坐成你,風(fēng)化成塵。
雨帽
傾聽室外風(fēng)雨,在室內(nèi)的墻頭,你的嘆息灰塵般落下,蛛網(wǎng)托住你墜落的心情。
大爺坐在門口,望著你,無奈的臉上露出與你同樣的表情。
你萎縮的肌膚、干枯的肋骨,和大爺雜亂的白發(fā)遠遠地對視。
還能說什么呢?看著:那撐著花傘歸來的孩童,那遠去的主人。
石碾
誰來轉(zhuǎn)動你生命的軸?風(fēng)霜雨雪里,你披著茫然的霧,從雜草叢里探出頭。炊煙升起在遠處的樓頂,把天空舞蹈得絢爛多姿。老屋已老,斷磚殘垣記錄你斑駁的心情和容顏。
小青蛇爬過,麻雀歇過,野兔光顧過。它們來去匆匆,沒留下一言半句,像那年一去不回的老主人和小主人。孤寂、冷清地等待,一年又一年,等不回時光的輪回,等不回村莊前行的步履。
老牛老去,搖著尾巴上山的小牛,已不識你這個漫長歲月里甘苦與共的搭檔。它回頭,一口咬掉你頭頂殘余的青春和激情,咬掉你隕落的生命。光禿禿的,冷冰冰的,你回到你的本身和最初,回到大山的一個元素——石頭,等待膨脹或風(fēng)化。
屹立
一座山,很多年,一直屹立在我心里。
滿山飄著撲朔迷離的霧,它神奇、巍峨、屹立,完整地占據(jù)我很多年的情感,令我陌生、向往、仰望、崇敬。
不曾做過與它相遇牽魂的夢境:
不曾奢望到達它的腳下,然后一寸寸,攀爬到它的頭頂:
不曾想與它嘴語與它眼語與他手語與他耳語,一個人聆聽它高深莫測的天籟之音。
很多年后,霧散去夢醒來神秘消失。一座山,橫亙眼前,垂下一只手來,與我遠握。
陽光淡淡,清風(fēng)淡淡,樹淡淡,鳥鳴淡淡,我的心被它們淡淡地吹著。
被拒絕的生活
一塘清亮的水,裝著老大的藍天,還裝著一顆燃燒的太陽。洗完澡,從水里爬出來的山坡,綠得發(fā)亮,蟬的鳴叫掛滿一身。
父親,我看見你,頭頂草帽。一根篾索,這頭連著你,那頭連著與你相依為命的老牛。你拽著它它拖著你,奔向一塘詩情畫意的生活。
這般美好,我是多么的熟悉,它來自我的童年和故鄉(xiāng)。曾經(jīng)我是多么地拒絕。拒絕你扔給我的牛鞭,拒絕你賜給我的天籟。我像一只書蟲,鉆在古人搖頭晃腦的四書五經(jīng)里。尋找著黃金屋,尋找著顏如玉。
此時,窗外,城市鋼筋水泥的叢林中,那閃爍的,不是清涼的螢火蟲;那嗚叫的,不是搖曳的草尖迷人的和弦;在這遠離你的城市,父親,我滿懷愧疚和自責(zé),在霓虹燈里昏眩,在靈魂的壁縫里擠壓,在飛揚的灰塵里迷失。
小媳婦
此時,地里揮舞鐮刀的不是你,將一茬茬麥樁溫柔放倒的不是你,蹲在玉米壟里拔雜草的不是你,地坎邊送開水送午餐的不是你,戴金黃色草帽躲在樹陰下唱山歌的不是你。
此時,地里揚鞭趕牛的不是那個男人,扶犁耕地耙田插秧的不是那個男人,背糞施肥的不是那個男人,將豐收背回倉的不是那個男人,烈日下翻褳打枷的不是那個男人。
山村小媳婦啊,你掮起那個男人丟下的扁擔(dān),一頭挑著炊煙,一頭挑著莊稼;一頭挑著老牛,一頭挑著遠方的男人;一頭挑著屬于女人的細活,一頭也挑著屬于男人的粗活。
屋里屋外,你都是一把好手!——聽著公公婆婆電話里的夸獎。
要多休息,別累著?。 犞h方那個男人心疼的叮囑。
你肩頭挑著的大山,一下子矮了、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