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喝得非常醉。在酒吧里,匆匆趕來的余喬將他接回了家,無微不至地照顧,將他吐在地上的嘔吐物拖了一遍又一遍。彼時時值深秋,滿街蕭索頹唐,四處是落了一地的葉子,像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到了暮年,卻又不忍要賣弄一把,自己也曾輝煌過。這時距他從前的愛人謝梓嫚離開又一年了。
簡陋昏暗的出租房里,余喬用一只電熱水壺煮開水,給他沖葡萄糖水喝。電壺水開后“咕?!緡!钡姆澍Q聲響徹了整個房間,不多時他便醒了,頭重腳輕地走去門外撒了一泡尿回來,看到余喬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他看了一下墻上老式的搖擺掛鐘,已經(jīng)兩點(diǎn)了。不過直覺告訴他,她心里有事。
這個季節(jié)里的夜晚是一年當(dāng)中最靜的,連街上刮的風(fēng)都是陰森陰森的,有種讓人絕望的念頭。
他開始在房間里來回地踱步,也沒有其他可以走的地方,這已經(jīng)是第幾支煙了,但看他的樣子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余喬也抬頭看了一眼掛鐘旁邊掛著的日歷,問他:
“明天幾號了?”
他狠狠吸了一口煙,頭也不回地說:
“又一年了吧?!毕袷窃诖鸱撬鶈?。
“嗯。”
房間里的氣氛就跟她此時臉上的表情一樣平淡。她突然說:
“對不起?!?/p>
“沒什么?!苯K于,他按滅了煙頭。
誰都沒有提起謝梓嫚,這個無數(shù)次被打碎又縫合起來的名字,但又彼此心照不宣,誰都知道這是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她想起自己三年前才來這里的時候。那會兒他們的店里正好缺一個人手,她看到鋪面上張貼的招聘啟事,就這樣留下來了,一切像是順理成章那樣。也沒什么面試,她去的時候,他們夫妻倆吵架正在勢頭上,等吵完了,老板娘氣喘喘地從屋里出來,沒什么好氣地問她,會干什么。于是她就耐著性子說,自己是哪所學(xué)校畢業(yè)的、學(xué)什么專業(yè)、以前都干過些什么,諸如此類。當(dāng)然對方?jīng)]有這么好的耐性,再說就他們賣這么個百貨,管她哪所學(xué)校,又是什么專業(yè),只要人勤勞,怎么都行。所以,在她說到一半的時候,老板娘打斷她:
“行了,要愿意,不怕苦,做得下來,就留下來?!?/p>
其他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一直以來,他們之間都很少說話,一說話就是吵架。天下夫妻,家家都是柴米油鹽,他就不知道她哪里來那么大火氣。他們躺在床上看電視,他要看體育頻道,她不肯,執(zhí)意讓他換臺,奈何她任何事都是三十分鐘熱度,這會兒她又嫌肥皂劇里的女主角長得太丑看不下去,索性關(guān)了電視,也不準(zhǔn)他再打開。夜里睡覺,也是同床異夢,確切點(diǎn)說,都是她一個人在做夢,將所有的夢都做完了,包括他的那一部分一起。有時半夜,她把手伸向他的身體,順勢整個身子附上來。但他哪里去找那份心思。于是她又開始撒潑,弄出的聲響一次比一次大,到后來街坊鄰居都來投訴。他們跟他說,你娶了一個什么樣的老婆。被她聽到,罵街那聲音堪比車禍現(xiàn)場,他卻無能為力。
“你哪時候怎么想的?”她說。
“我有時候真想殺了她,一了百了?!彼f這話的時候語氣里明顯帶著很深很深的感慨。
每逢他們一吵架她就往家里跑,他匆忙趕去,她家里的姐妹不聽任何理由將他從頭到腳數(shù)落一番,在娘家小住幾天,氣消了,打電話叫他來接她回去,回他們的出租房。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后來回憶起來,謝梓嫚在的那幾年,他們生活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差不多都是依著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固定模式過來的,對此他早已煩不勝煩。所以到不久之后的后來,哪怕那些閑來無事的街坊鄰居當(dāng)中的老婆婆來找到他說:小陸啊,你看那個,我有好幾次一大早上街出去買菜,看到你們小謝也走在街上……他想,其實(shí)這有什么呢,他當(dāng)然不會不知道,她姓謝的是去找其他男人去了,她一連好幾天都沒回來,衣服也帶走了兩件。他又不是傻子,撇開他們感情不和不說,從她那么久沒碰過報刊,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地拿起擱在床頭柜上那本已經(jīng)很久沒有翻過、蒙了一層灰的《知音》雜志來看,他就告訴自己,她不是個天真的女人。雖然明知這樣,但還是不甘心,他潛意識里會想,她是怎么和別的男人上床、他們又是如何在那層沒有他的空氣里開始怎樣的新生活。他越想頭腦越大,當(dāng)下腦子里聯(lián)想到的情況使他抓狂。
于是,和余喬交往,在他看來,更像是一件生活中必不可少且又順理成章的事情。這甚至讓他覺得,他的這一行為,絲毫沒有和謝梓嫚賭氣的意味在里面。而且,他當(dāng)真也是懷著憧憬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如他的初戀一般去經(jīng)營。他告訴自己,一點(diǎn)都不是因?yàn)榧拍?/p>
余喬是個十分懂事的女孩子,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非常輕柔,像生怕做錯了事一樣,有時候還搞得他很不好意思,他們上床的時候他很緊張,好幾次他都試圖讓自己停下來,但那種被歡快籠絡(luò)的感覺讓他無法思考。
他上大學(xué)的時候認(rèn)識的謝梓嫚,期末大考前,圖書館人滿為患,像是將所有人關(guān)在密不透風(fēng)的籠子里。圖書管理員不停地在塊頭高大的書架上整理書籍,待到謝梓嫚去取書,因?yàn)橐槐竟排f稀有的英語考級書和管理員發(fā)生爭執(zhí),原本異常安靜的四周只聽到尖銳的爭吵聲劃過來,掠過所有人的頭頂,她被很多雙不同的目光注視著,覺得羞愧。那時是五月,窗外的杜鵑花開滿了樹枝,有幾枝從開著的窗戶伸了進(jìn)來,這從南方調(diào)過來的嬌艷花種,竟也帶了一絲北方的豪放,就像她的性格。
那天他一直坐在窗邊,不知為何就被這不尚友好的聲音吸引過去,整個人都被她吸引。她十分美,長著一雙會發(fā)光的眼睛,小圓櫻桃一樣的鼻子像是漫畫里走出來的人物,一切都讓他沉迷,情不自禁地走了進(jìn)去。他坐在原地走了一上午的神,從不同的角度看她,面前的書一直停留在第一頁,直到她走到他的對面坐下,他才恍過神來。
現(xiàn)在的謝梓嫚讓他覺得她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他難以將她和記憶里的她相比。那時候他們在北京,剛畢業(yè)的時候,他一無所有,她義無反顧地跟著他來到他的家鄉(xiāng),租了一家小店。生活雖不易,但老天也對他們并沒有什么恩賜,漸漸地,謝梓嫚也學(xué)著開始頻繁地進(jìn)出茶樓,和一些被稱作“太太”的婦女打牌,一進(jìn)去,半天過了,等出來,半天又過了。他們之間的生活越來越乏味,謝梓嫚看他的眼神,讓他知道他們之間應(yīng)該不會持續(xù)太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經(jīng)常半夜里睡不著,思來想去,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像是提早進(jìn)入了冬天。
[五個月前]
早上,那個警察開著車在巡街的時候,又經(jīng)過這里兩次。
這會兒,他又坐在這間奶茶店里消閑時間了,一邊從包里取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diǎn)上,老板娘從吧臺上給他端來一杯冰水,也在桌旁坐下來。
然后他們開始交談。
他們的對話,幾乎每次都是這樣開始,像兩個老朋友一般地拉拉家常,雖說以他們的年齡感覺上好像不太合時宜。
警察一開始是因?yàn)閮赡昵澳瞧鸢讣J(rèn)識他們小夫妻的,那時候他們還不是夫妻。只記得原來那個叫謝梓嫚的女人,有段時間,差不多整條街上的人們都在傳說她腦子有問題的事。譬如在茶樓里打牌,服務(wù)員端來一杯茶水,她責(zé)怪并堅(jiān)信其端上的是一杯咖啡;譬如,毫無征兆的她跑去向房東拿出租房子的鑰匙,將別人家的小孩子牽去馬路上逛街,嚇得別人打電話報警。
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坐在吧臺上調(diào)一杯奶茶,暗黃色的燈光打在臉上,使她的表情看上去神乎其神。天色暗下來之前,她早早地就關(guān)了奶茶店的門。
吃過飯后,男人齊冬就一直呆在房間里,電視里正在播放《焦點(diǎn)訪談》,講一對夫妻鬧離婚,男的不愿意,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不依不饒地撒潑。也就在那個當(dāng)口,謝梓嫚走進(jìn)來,將手里端著的奶茶往男人面前的桌子上使勁一放,奶茶從杯子邊上淌出來,濺了男人一手都是。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順手扯了一張紙來擦掉,大概是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于她神經(jīng)質(zhì)的性格。
“我們離婚吧?!彼f。
男人不理她,繼續(xù)抽著手上的煙,像是沒聽見一樣。
“我要和你離婚?!彼终f了一次,這次聲音明顯提高了兩個度。
男人從來沒告訴她的是,她撒潑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魔鬼,比更年期的婦女還厲害,她臉上的表情實(shí)在稱得上是猙獰,沒有一點(diǎn)女人柔美的氣質(zhì)。“媽的,跟個魔鬼一樣?!彼谛睦锇盗R了兩聲。
那天到后來的時候,謝梓嫚從狹仄房間的旮旯里面翻出一條內(nèi)褲,上面帶著女人干掉的血漬,可想而知,那是怎樣的一種歇斯底里般的情緒發(fā)泄,事后屋內(nèi)和醉鬼鬧場沒什么區(qū)別。
第二天起床,他發(fā)現(xiàn)謝梓嫚吞了安眠藥,不多不少,剛好五十顆,混著酒吃了下去??尢鞊尩氐厮偷结t(yī)院,還是沒能搶救過來。
之后,她和齊冬被帶回去做筆錄。大概從沒有遇到過像他一樣如此唐突提問的警察。
他說:
“她之前知不知道你們的關(guān)系?”
他們兩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的話,倒也不是因?yàn)樾唪?。?fù)而他又說:
“你們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很嚴(yán)重嗎?”“一點(diǎn)都沒有考慮過嗎?”
男人艱難地?fù)u搖頭。
“你愛她嗎?”警察問他。
“當(dāng)然?!蹦腥嘶卮鸬脭蒯斀罔F。
“你的老婆?”他提醒他。
“也愛?!?“愛過?!彼a(bǔ)充道。
差不多兩分鐘,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他很悵惘。在他和謝梓嫚的這段感情里面,他慢慢變得一點(diǎn)都不像當(dāng)年那個在學(xué)校里抱著吉他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向她求愛的大男生,自然她也不是那個他為了她跟傲慢的圖書管理員在大堂里大吵起來甚至差點(diǎn)打上一架而感動的女生,誰也沒有興趣再去細(xì)讀誰的人生,住在一個屋檐下,不像是夫妻,倒更像是兩個關(guān)系交惡的房客。
再之后也就跟眾人想象的一樣,在謝梓嫚離開后的一年,齊冬和余喬結(jié)婚。他們舉辦喜宴的時候警察也來了,齊冬和他喝了很多,還借著酒勁胡言亂語地說了些稱兄道弟的話,他告訴警察,他現(xiàn)在輕松了許多,自在坦然,余喬的到來使他的生活變得不再枯燥無味。
下午沒什么人,除了偶爾路過進(jìn)店來買兩杯奶茶的路人,在僅有的一張小圓桌面前,只有余喬和警察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他好奇像余喬這么年輕的女孩子,在北京那樣的大城市念完正經(jīng)的大學(xué),為何跑到南方這樣偏遠(yuǎn)的小縣城里來。
“畢業(yè)那年和朋友來這邊玩,感覺生活悠閑安逸,就不想走了?!彼f得輕描淡寫,仿佛事情注定就是這樣,沒什么可奇怪的。
他笑笑,也不由得從心里佩服一個柔弱女子竟有這樣隨性的膽識。
她說:
“我爸爸也是警察?!?/p>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多年來她都很自立,上中學(xué)開始就在寄宿學(xué)校里度過。
警察深深地呷了一口煙,沒有說話。后來她聽人說警察的老婆兩年前死于一場癌癥。她不知道,好像心里面一直有塊無比堅(jiān)硬的東西,不知何時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融化掉。
很快就到了黃昏,警察面前桌子上杯子里面的水已經(jīng)倒了第三杯,待他接完一個電話后起身,準(zhǔn)備回家去,余喬留他吃飯,他推托著說下次。
那時距謝梓嫚離開已有差不多兩年半的時間,而齊冬一來醉酒的狀況并沒有得到緩解,時不時伙同他的幾個酒肉朋友跑出去痛飲,等到夜里回來,發(fā)完酒瘋之后,偶爾還煞有介事地跑到門外的馬路牙子上去哭,有時遇到幾個夜歸的路人,看到的話,就像躲人瘟一樣厭惡般地快速走過,大概在他們眼里,那可能是一整天里最讓人感到晦暗的聲音。
[一個月前]
奶茶店的生意越發(fā)的不好,街上經(jīng)常也沒什么人,冷清得像個墳場,小地方的人都到外面大城市打工去了。其間還有好幾對情侶跑來打聽,問老板娘余喬店面能否轉(zhuǎn)讓給他們。她想那些情侶也可能和當(dāng)初的她一樣,抱著一份文藝情結(jié)的心來這里。而今她卻覺得,那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行為,由于各種各樣不由分說的原因選擇以逃避的方式來前進(jìn),實(shí)在是對生命的損耗。并且用不了很久的時間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逃避毫無意義,一點(diǎn)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像心里一直橫著一條梗,不僅沒有拿掉,到后來反而越磨越細(xì),頂在原地讓人苦悶到極致。
比如現(xiàn)在,她感覺腦子里一片混亂,覺得所有事情都攪到了一起,讓人頭皮發(fā)麻。齊冬和謝梓嫚,齊冬日復(fù)一日的醉酒,一喝多了就發(fā)酒瘋控制不住。直到有天晚上,兩人睡到半夜,他一直醒著,終于忍無可忍地翻身到她上面,哭著對她說,叫她打他,用力打。
“我是罪人?!彼拗f。
她不說話,詫異地看著從未那樣失態(tài)過的他。
他幾乎是一雙哀怨的眼睛,眼淚和鼻涕流了一臉,低聲說:
“你打我吧,狠狠地打,狠狠地打?!?/p>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覺得像在看一個精神病人。
隨后他又跳下床,從床腳邊上的小柜子里翻出一瓶安定片,她看到他一張誕著詭異表情的臉,說不出話來,感覺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一周前]
最近那個警察來店里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了,很意外的是,他居然也提到了謝梓嫚。他一直都是個好警察。在他問到余喬“你知道些什么嗎?”的時候,那一瞬間她感到從沒有那樣無助過,她不斷告訴自己有些東西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不是真的??赏瑫r又有另一個聲音跳出來反駁道:你為什么要拒絕承認(rèn),他是為了你好。難道是因?yàn)楹ε聠?,害怕知道一些事?shí),害怕打碎她一直以來平靜生活的美夢。那個聲音在說,不然的話你自己去問問,問齊冬,問他兩年前謝梓嫚的死,到底和他有沒有關(guān)系。難道你忘記了齊冬這么久以來上了癮一般的醉酒嗎?還不是因?yàn)樗睦镞^意不去……
夠了,她打斷那個聲音。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和它進(jìn)行一場艱難的博弈,此刻她精疲力竭,斷然想阻止這一切,卻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那樣的感覺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放眼四周,全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和藍(lán)天,孤援無助。
警察看出她臉色很難看,輕輕撫著她肩膀,感慨著說:
“別怕,有我在?!?/p>
她思考良久,最后還是無奈地?fù)u了搖頭,拒絕了他。
很明顯看得出來警察有些失望,神情憂傷地看著她。
“別忘了你父親是警察?!薄拔乙彩?。”他強(qiáng)調(diào)。
“你要主動些,不能這樣?!本煺f完就離開了。
晚上齊冬回來,一場百無聊賴的爭吵之后兩個人各自窩在那張狹窄又臟亂的沙發(fā)的一頭,不發(fā)一語。不一會兒他的身邊又放了好幾個空啤酒罐,一邊從電視柜里面翻出碟片來看,她終于忍無可忍,起身去廁所對著水龍頭狠狠沖了個冷水臉回來。他這會兒像是清醒了些,為剛才無理取鬧的行為向她道歉。
她沒有說話,徑直走到床邊,從床下拖出那個小柜子,那一刻,他好似終于明白了一點(diǎn)什么事情,問她:
“你在找什么?”
她毫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用手捋了捋額頭邊垂下來的一絲頭發(fā),問他:
“你那瓶安定片呢,還在里面嗎?”
差不多同時,她的手機(jī)屏幕一閃一閃地亮了起來,是那個警察打給她的。
不過沒什么吧,她想,反正她已經(jīng)想好了。
[作者簡介]陳燃,1989年末生于四川;作品多散見于片刻網(wǎng)、ONE?一個等網(wǎng)絡(luò)媒體,曾入圍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