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父與子”母題歷來是各國文學重點關(guān)注和展現(xiàn)的對象，19世紀下半葉，世界各國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還是文化上都處于一個深刻的轉(zhuǎn)型時期，資本主義物質(zhì)文化的集聚成一股強大的浪潮，席卷著各國傳統(tǒng)的社會結(jié)構(gòu)，父權(quán)話語受到空前挑戰(zhàn)。在激烈的背景下，一種相悖于“弒父”的“順父論”正悄然登上歷史的舞臺，本文試圖通過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切入，深入探究“順父”存在的合理性，并加以解讀與剖析。

關(guān)鍵詞：父與子；父權(quán)； 弒父； 順父

作者簡介：黃哲敏，男，1994年5月生，重慶大學美視電影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2012級學生。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6-0-03

早在古希臘時期，“父”作為一個鮮明的形象就已經(jīng)誕生，古希臘神話的宙斯，烏拉諾斯等，都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話語，也正因此，從《舊約》開始，父與子之間的沖突就從未停止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眾多新思想的匯聚，西方傳統(tǒng)文化遭到?jīng)_擊，以“弒父”為代表的各種學說猜想登上歷史舞臺，這種激烈的沖突通過筆尖的轉(zhuǎn)化，直接體現(xiàn)在了眾多現(xiàn)實主義文學家的作品之中。

然而，弒父情結(jié)的泛濫和盲目普及化，使得世界文學尤其是19世紀各國文學走入了一個非理論性錯誤的怪圈，那便是激烈的文字思想變得過于先于時代，以至于作品所承載的主題一定程度上脫離了所在國家的變革實際，“弒父”看上去成為了一種不可否定的、必須選擇的時代進步手段，這顯然是錯誤的。事實上，一個時代的先導(dǎo)應(yīng)當由哲學闡述，而并非普及意義的文學作品。

于是，《父與子》在這一時代背景下應(yīng)運而生，19世紀的俄國社會一直處于風口浪尖的地步，一方面，由于俄國封建制直接由原始社會過渡而來，使得俄國社會有著濃重的專制和宗法色彩，“沙皇”成為全俄國人民的父親。另一方面，資本主義浪潮的席卷使得俄國傳統(tǒng)社會日趨解體，俄國出現(xiàn)了一大批新興知識分子和民主主義者，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屠格涅夫基于俄國農(nóng)奴制改革的背景，以“順父”的獨特筆觸，在刻繪歷史的同時，給看似不可調(diào)和的社會提供了一條全新的出路。

一、人物命運象征批判隱喻

對于“順父”的闡述，屠格涅夫先由對子輩的批判開始，而這種批判集中體現(xiàn)在了人物的命運轉(zhuǎn)折上。

巴扎羅夫作為先進的知識分子，激烈民主主義者，他自稱“虛無主義者”，藐視權(quán)威，信奉自然科學，他在文中說到：“你們是貴族公子，除了高貴的順從和高貴的忿懣之外就無所作為了。但單單是順從或憤慨是無濟于事的，舉個例說，你們不肯去斗爭，可自認為是蓋世英雄，而我們卻要去拼搏?！彼c阿爾卡季伯父帕維爾的思想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以至于最后兩人不得不以槍械決斗的方式來結(jié)束爭吵。另一方面來看，巴扎羅夫是“無情”的，推動他的是科學研究而不是倫理感情，去阿爾卡季家，是因為阿爾卡季的家庭環(huán)境更適合研究，而不愿意在自己家停留，是因為“父母家無法安下心來研究”。

同為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父子沖突也有過描寫，在陀式的小說中，其“父親”形象卻首先喪失了作為文化傳統(tǒng)的內(nèi)含。他們或者作為生活的不幸者，“抹布”似的父親，就象馬爾美拉陀夫，經(jīng)常在睡意朦朧中被絕望的妻子痛打一頓以發(fā)泄心頭的怨氣，“她扯我的頭發(fā)，是由于她可憐我，——我天生是畜生”；或者象卡拉馬佐夫似的成為“丑角”。父親本應(yīng)是力量、權(quán)威與責任的象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卻早已斯文掃地、父之不父了。因而， 其作品中“父與子”的關(guān)系，“父”或者被“子”所厭棄，如《白癡》中的伊沃爾京；或被“子”所嘲弄，正象《群魔》中的斯捷潘.韋爾霍文斯基，對兒子彼.斯捷潘諾維奇，幾乎從未盡過作為父親的責任。①基于整個社會來說，“弒父者”意味著顛覆傳統(tǒng)社會秩序的人，在陀式的小說里，“父”既被子輩否定，也被子輩顛覆。

與陀式小說中的極端不同的是，屠格涅夫筆下的“父親”形象則顯得充滿必要性。阿爾卡季的父親，尼古拉.彼得洛維奇，他善良，溫和，思想古板但卻懂得退讓，文章這樣描寫道：那天午飯后，尼古拉.彼得洛維奇坐在哥哥的書房里說：“你我都已經(jīng)落伍，我們的戲該結(jié)束了…但讓我傷心的是，正是現(xiàn)在，當我力圖和阿爾卡季走在一起，于他緊密相處的時候，誰能想到我落在后面，他卻走到前面去了，我們已不能相互理解?！笨梢钥闯觯栏衲虿]有將“父親”至于一個可有可無的極端地步，相反的，在農(nóng)奴制改革的時代背景下，他更加突出了父輩在思想倫理上的合理性，即使從時代潮流的方向來看，作者認同這種思想是錯誤的，但重要的是，父輩的“存在”變得重要且不可或缺，父輩成為了第一個“被同情者”而并非子輩。在故事的最終，尼古拉與相戀已久的費多西亞結(jié)了婚，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更為保守的帕維爾也被送去了德國療養(yǎng)，雖然枯燥無味，但人們也“尊敬他的紳士風度”?？偟脕碚f，在《父與子》中，父輩的命運經(jīng)歷了保守，掙扎，最終都趨于平緩。

而巴扎羅夫的命運卻迥然不同，在小說里，屠格涅夫乎對巴扎羅夫的形象提出了諷刺式的批判，在整個過程中，巴扎羅夫一直符合著“虛無主義者”的特質(zhì)，他是言語上的巨人，卻又疏于行動；他反對現(xiàn)有制度，卻又不能提出新的合理的社會制度；他否定一切，但對于否定之后社會到底是怎樣，卻沒有成熟的思考?？梢钥闯?，對于巴扎羅夫的形象，作者并沒有像其他小說家一樣持鮮明的肯定態(tài)度，取而代之的是批判，以及深深的不安。

在這種批判性的隱喻下，巴扎羅夫的命運發(fā)生了轉(zhuǎn)折，在一次宴會上，他愛上了風姿卓絕的貴族寡婦奧金左娃，然而在這之前，巴扎羅夫卻對愛情不屑一顧，文中這樣描寫到：“巴扎羅夫“變化”的真實緣由，在于他受到奧金左娃影響后感情有了轉(zhuǎn)變。這種感情使他痛苦、惱火…巴扎羅夫喜愛女性，喜愛女性美，但是對理想式的愛情或他所謂浪漫式的愛情常嗤之以鼻，認為是胡扯蛋，不可饒恕的傻事；他把騎士式的愛情當作是一種殘疾，一種病癥；他不止一次表示過驚奇，為什么不把托更堡，把行吟詩人和專唱愛情的歌手送進精神病院?！庇纱?，巴扎羅夫的思想產(chǎn)生了極大的矛盾，他變得惶恐不安，糾結(jié)于自己以往所深信不疑的觀點，甚至在奧金左娃家里忍不住冒失地像奧金左娃表白?？梢哉f，屠格涅夫?qū)τ诎驮_夫的描寫，恰好是對當時俄國正處于社會變革背景下的“新人”形象命運的擔憂。

然而，巴扎羅夫的命運卻沒有結(jié)束，屠格涅夫用一種更為激烈，甚至有些冷酷的方式將矛盾徹底撕裂，巴扎羅夫在一次診斷中不小心受傷感染，而患上惡疾，最終憂郁而死。信奉自然科學的知識分子最終死在了自然科學上，虛無主義者并沒有做出任何有價值的事而最終歸于虛無，凄涼、諷刺式的死亡表現(xiàn)出：子輩并不一定是先進思想的代表，過于激進的政治主張未必能夠真正促進社會進步。

作者對于另一主人公——阿爾卡季的描寫則更加證實了這一想法，同為青年知識分子，阿爾卡季對于與父輩的相處顯得平緩許多，他尊敬父親與伯父，擁有著先進的思想，卻從不與父親沖突，最終，阿爾卡季回到莊園，做了農(nóng)莊的主人，并擁有了美滿的家庭。

如果說巴扎羅夫一直在為“弒父”而苦苦掙扎，那么阿爾卡季則是“順父”的典型，屠格涅夫通過對父子輩不同命運的對比，向讀者展示出父子矛盾——也是時代矛盾的另外一條出路，即“順從與理解”，而在19世紀60年代，俄國也的確走上了一條改良道路。

二、不再必然的上帝——維護父權(quán)

《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薩姆沙因父親破產(chǎn)而承擔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緊張繁忙而枯燥的旅行推銷員工作累得他身心疲憊，所以他想以“變形”方式從“兒子”所必須承擔的苦差事中得到解脫。結(jié)果他也同樣遭到了父親的嚴懲，并被徹底放逐，再也不能回“家”。盡管這兩個兒子并沒有像卡爾那樣去偷吃禁果，但他們都企圖擾亂恒常的父子關(guān)系、試圖取代或擺脫“父親”，其本質(zhì)上均屬“原罪”，如卡夫卡所言：“我們企圖把我們自己有限的小世界置于無限的大世界之上。這樣， 我們就干擾了事情的正常循環(huán)。這是我們的原罪。”②

《羅馬書》第5章第12節(jié)寫到：“這就如罪是從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從罪來的；于是死就臨到眾人，因為眾人都犯了罪。”基督教認為，人是有罪性的。原罪，即指人與生俱來的，洗不脫的罪惡。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都是允許的?！?，后世的尼采采納了陀式的觀點，創(chuàng)立了不同于理性價值體系與宗教價值體系的一種個人價值體系，并提出著名的“上帝死了”與“權(quán)力意志”。薩特也秉承這一觀點，將其應(yīng)用與存在主義的自由選擇的責任之中，這種關(guān)于上帝的討論在近代的西方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得到了強化，在文學形象和宗教觀念上形成了微妙的連接，即“父親——上帝”。

典型當屬上文提到的卡夫卡，書中如是描寫：他毫無保留地認同了西方文化。西方文化中對他影響最大的克爾愷郭爾和尼采的思想從正反兩個方面為他的“父親情結(jié)”提供了充分的理論依據(jù)；西方世界以“弒父”或反叛權(quán)威為顯著特征的文化傳統(tǒng)和“對上帝的思念和對罪孽的懼怕大大地淡薄”。③也就是說，眾多西方作家對于“父親”形象的描寫，其實隱喻著對作家宗教觀念的另一種闡釋，而隨其發(fā)展而來的“弒父”觀則是推理作家對人與上帝博弈之下的一個邏輯三段式，因為“父親”往往象征著權(quán)利，而萬能的上帝顯然也具備無上的權(quán)利。

而在更早的屠格涅夫那里，對于“父親——上帝”觀念其實已經(jīng)形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原罪的探討，是從人的“苦難”開始的，既然原罪伴隨著人的出生，那么苦難便是一種合理，一種宿命的安排，在《地下室手記》里，主人公以“苦難”為樂，甚至于“苦難”成了生活的必需。而在屠格涅夫的小說里，宗教色彩被隱藏，取而代之的是，對于信仰問題，我們對于上帝的出路問題，在他的小說里似乎永遠尋求不出答案，因此，屠格涅夫的小說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特點：

1）浪漫、細膩的筆觸

2）田園牧歌式的環(huán)境風情描寫

3）人物的相對穩(wěn)定的持續(xù)狀態(tài)

所以，不難理解，在屠格涅夫的小說里，人物最大的對手不是上帝，不是苦難，不是對神靈不可抗的敬畏，而是死神——即時間的流逝，生老病死，生命必然的衰亡。而死亡，也是屠式作品里的常客，《羅亭》里，羅亭找到了值得付出的事業(yè)，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前夜》中，英沙羅夫與葉連娜終成眷屬，可是英沙羅夫卻在與妻子赴解放運動途中不幸因病去世。《父與子》中，飽懷熱情的巴扎羅夫，居然在一次普通的診斷過程中患上惡疾，最終郁郁而終。在他人的小說里，人歷經(jīng)苦難下，只能信仰上帝，否則將是永劫不復(fù)。而屠氏則更像一片溫暖的大地，他用平等的目光審視著孕育的各種生靈，以至于每個人物都有著鮮活的靈魂。

回到《父與子》的時代背景下，故事發(fā)生在1859年，而在1858～1860改革期間，俄國爆發(fā)了200多起大大小小的工人運動，在眾多人眼里，這正是一個“父輩”褪去，“子輩”即將勝出的年代。而對于此，屠格涅夫卻并未給予人物對于上帝的“苦難”，雖然他并沒有否定上帝存在，但無論是阿爾卡季還是巴扎羅夫，他們既沒有對“父親——上帝”權(quán)利的畏懼，也沒有對“弒父”行為的原罪的畏懼，巴扎羅夫思想極端，否定當下的一切制度，但他并沒有視上帝與無，相反，當他真正意識到自己在決斗中不小心打傷了“死對頭父輩”帕維爾，他仍然義無反顧地為帕維爾療傷。屠氏在肯定民主主義者否定一切的革命態(tài)度時，并沒有把他們提高到戰(zhàn)勝貴族——父輩的高度。

書中如是形容巴扎羅夫：“仆人對他幾乎都有好感，盡管有時要挨他的取笑，他們覺得這人不是老爺，而是自己人”、“他有一種使下人信賴的特殊本領(lǐng)，雖則從不遷就他們，說話的口氣也是懶懶的?！笨梢?，對于“父輩”與“弒父者”而言，屠格涅夫更多地把之放為“人”的角度進行刻畫，也因此，人物在相對穩(wěn)定的持續(xù)狀態(tài)下，感情的細膩與豐富才得以真實地表現(xiàn)出來，這也是屠氏特有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

至此，“上帝”變得不再必然，上帝作為一個無法被證明的事實，其對于人生選擇，生命意義的困惑將永遠不會停止。而承載著“上帝”意義的父親，不再只是一個權(quán)力的主體，在“子輩”與“父輩”的博弈中，人倫情感成了人物關(guān)系的紐帶，這幾乎符合于后世存在主義對個人選擇的描述：人之所以作為人而不是一塊石頭，是因為人具有比一塊石頭更高的尊嚴，在種種境遇下，人的選擇是自由的，但必須為選擇付出代價。也正如上文所說，這種“代價”，體現(xiàn)與巴扎羅夫，為“死亡”，也體現(xiàn)在更多的屠氏的小說里，然而，死亡并不是博弈下的失敗，只是時代洪流的產(chǎn)物、命運罷了。在某種特定歷史下，“子輩”所尋求的出路，不應(yīng)只有“弒父”，而應(yīng)尋求“順父”的可能。

讀者的閱讀行為，或者說闡釋過程，絕不應(yīng)當象伽達默爾的闡釋學理論所主張的那樣，是一個被動的接受過程，一部文本的讀者也并非只是文本存在的被卷入者和被束縛者。相反，讀者應(yīng)當是具有審美自由的、有自己獨特的期待視野的、能動的參與者和創(chuàng)造者。從而，文本的含義也總是由讀者個人的、特殊的暫時視界所決定，在一個相當重要的范圍內(nèi)，文本的含義總是意指現(xiàn)時、此地、為我?，F(xiàn)時的讀者完全可以用重新建構(gòu)作者的語言、文學、文化條件的方法，確定過去寫定的一個文本中的言語含義。同時，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在他的時代里、在個人和社會的情景下，為文本的穩(wěn)定言語含義添加永遠可變的意味。④值得一提的是，在許多評論家眼中，《父與子》仍是一篇贊揚了青年民主主義者“弒父精神”的小說，當然，我們并不能說，屠氏在寫作《父與子》時，對于文化弒父呈全盤否定的態(tài)度。拙文對“順父論”的闡釋也并非牽強附會的誤讀。畢竟屠格涅夫的小說筆法宛如被自然浸潤過的毛筆，在豐富細膩的筆調(diào)下蘊藏著多種多樣的文化解讀，也正是因此，屠氏的小說才未被淹沒于時代洪流之下，成為供后世品味的經(jīng)典。

參考文獻：

[1]《“父親”：文化的隱喻主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人物論》[C]，何云波

[2][3]葉廷芳 著《卡夫卡全集》[M]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五卷，P366，P344

[4]孟慶樞主編. 西方文論[C]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