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借書寫兒女之情以寄托深意的詞學(xué)觀影響下,陳子龍的詞創(chuàng)作多呈現(xiàn)出清麗婉約之風(fēng),其詞善于借助豐富的自然意象,表現(xiàn)并寄托詞人自身情感。在《訴衷情·春游》一詞中,陳子龍描春寫人,有情有景,情景交融,勾勒出一幅極具時間感的春游圖景。在書寫春日美好的同時,也寄予著光陰無常的悲慨。此外,該詞在意象選取和組合運用上獨具匠心,構(gòu)成多義化解讀傾向,值得探討。
關(guān)鍵詞:陳子龍;意象多義化分析
作者簡介:仝婧楠(1992.7-),女,西南交通大學(xué)藝術(shù)與傳播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6-0-02
作為明末重要作家,陳子龍以悲壯蒼涼、充滿民族氣節(jié)的詩風(fēng)聞名于世,被公認(rèn)為“明詩殿軍”。陳子龍亦為婉約詞名家。情韻生動、含蓄婉約的意境的成功營造使其詞在在明代詞壇上擁有獨特的內(nèi)涵及價值,對詞壇回歸南唐、花間、北宋風(fēng)格做出了重要貢獻,其風(fēng)流婉麗、意蘊極深的詞風(fēng)影響了他去世后近半個世紀(jì),因而被后代眾多著名詞評家譽為“明代第一詞人”。
在《訴衷情·春游》一詞中,陳子龍描春寫人,勾勒出一幅情景交融、極具時間感的春游圖景。該詞在意象選取和組合運用上獨具匠心,在書寫春日美好的同時,也寄予著光陰無常的悲慨。此詞以芳草、楊柳、蝶粉與斜陽這些生動的意象描摹暮春之際的景致,于生機盎然的春意中流露出沉痛的亡國之悲。以景寄情的手法使作品具有意境深遠,令人回味無窮。
訴衷情·春游
小桃枝下試羅裳,蝶粉斗遺香。玉輪碾平芳草,半面惱紅妝。 風(fēng)乍暖,日初長,裊垂楊。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
“小桃枝下試羅裳”。陳子龍一下筆便勾勒出美人花下試裝的畫面,而春日桃枝新生的幼嫩、花之玲瓏更全由一個“小”字點染開來。詞人似乎并未急于或者根本不曾打算給這位“小桃枝下試羅裳”的女子一個特寫,就只在“蝶粉斗遺香”中不見了這女子的影蹤。然而這女子遺留下的氣息卻不曾消散,不然又怎引得這紛飛的蝴蝶來“斗”呢?氣息本易消逝,但在陳子龍的筆下,美人氣息直在這翩翩蝴蝶中留駐,凝聚在詞句中;氣味本難描摹,然在一個“斗”字中窺得蝴蝶上下紛飛之狀,足可令人感受到這氣味的魅力,仿佛這一紙的詞句都頃刻間生了香,叫人心馳神往;又給人留下了充足空間去由“香”推“人”,在朦朧香氣中建筑起一個曼妙的春游女子形象。人面桃花交相輝映,此情此景不免讓人遙想起唐代詩人崔護在其《題都城南莊》中寫下的“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詩句。同是用桃花之鮮艷動人襯托女子的姣好容顏,春色中見美人之色,相映相融,可謂美哉。然陳子龍此詞中的高妙之處就在于用“試”“斗”等動詞給靜止的畫面賦予動感,使這明麗的春色一下子“活”了起來;與此同時又加入了香氣的描寫,便真可以稱得上是“活色生香”了。
如果說“小桃枝下試羅裳,蝶粉斗遺香”是在寫美人春游前的準(zhǔn)備活動,那么“玉輪碾平芳草,半面惱紅妝”就是在寫春游中的畫面了:香車寶馬,匆匆出游的玉輪從芳草上疾馳而過,車簾輕卷,車廂中的少女遇見游人羞惱了玉面紅妝。寥寥數(shù)筆寫盡春游的意趣。
詞的下片筆鋒一轉(zhuǎn),將重心全部放在對春景的描寫之中?!帮L(fēng)”“日”“垂楊”幾個意象,勾勒出對春天的完整寫意:“乍暖”“初長”“裊”透露著詞人對春天的敏銳感覺,點明了這四季通有的普通意象在春天的獨特之處。
全詞以“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一句作結(jié),而此句更使全詞由普通的春游即感上升到一個新的層面之上。由“舞燕”“飛花”直至“斜陽”,在意象選取的層面上步步開拓;從“一雙”“萬點”再到“滿地”,在量詞的運用上,詞人將筆觸漸爾伸向更為廣闊的天地景象之中。春之凋敗在“萬點飛花”中盡見,日之深沉于“滿地斜陽”里更深??z麗春景、昔日的“小桃枝”終究逃不過化作“萬點飛花”的命運,已生深深的遲暮之感;而“滿地斜陽”的落日黃昏又豈是為這“遲暮之悲”更添一重?逝者如斯。詞人筆下的那一雙的燕子竟又是這般遲鈍,依舊沉浸在春色中盡情飛舞,卻不知大好時光正在這“萬點飛花”“滿地斜陽”中流逝殆盡;反觀目睹、并用紙筆記錄下這一切的詞人卻又有著一顆太敏感的心,在這“舞燕”“飛花”“斜陽”中灌注入神情:于這樣的衰敗、流逝中體會到了的是時間的永恒與眼前之美的短暫,而由這美的短暫所引發(fā)的恐怕不僅僅只是“無計留春住”的無奈。
清人王士禎評此詞曰:“弇州謂:‘清真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至大樽而情景相生,令人有后來之嘆。”指出這篇《訴衷情·春游》“情景相生”的審美特質(zhì)。詞中所寫之景暢白可見,那么這首春游之作的所寄之情又當(dāng)作何解讀?拋卻由春逝引發(fā)的“一己之悲”以外的又將是什么呢?
其一,《全清詞鑒賞辭典》中有此詞作于崇禎八年(1635),桃下美人為柳如是的論斷①。而根據(jù)陳寅恪在其《柳如是別傳》中的推證:陳柳二人正于崇禎八年(1635)夏結(jié)束戀情。那么此詞尾的“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便似乎可以帶上陳子龍察覺到二人戀情即將作結(jié),而作愛情悲歌的意味了。
其二,“半面惱紅妝”一句中,“半面妝”意象的運用是否又另有深意?!鞍朊鎶y”——“《南史》卷一二載梁元帝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將至,必為半面妝以俟,帝見則大怒而出。”②晚唐詩人李商隱曾借用這一典故作“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的詩句(《南朝》),諷刺南朝偏安一隅。若照此理解,那么陳子龍此詞中“半面惱紅妝”中也有暗喻晚明時局堪憂的成分存在。
其三,結(jié)合陳子龍生平來看,作為一個有錚錚民族氣,的文人,在深處明末國勢衰微的局勢中,目睹農(nóng)民起義、戰(zhàn)亂不斷的動蕩景象,詞人又怎能單單作春游春色春逝之音?!耙浑p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陳子龍有意寫如此冷落凄艷景象:萬花凋零,日暮斜陽中,一雙舞燕當(dāng)是何歸,昔日“小桃枝下試羅裳”的“美人”當(dāng)是何從?而詞人自己呢,又當(dāng)何終?一己之力終也無法扭轉(zhuǎn)一個王朝大勢已去的局面,個人命運放置于歷史發(fā)展的大潮中便猶如“玉輪碾平芳草”般無可奈何、難以抵抗。這里面揉入了詞人多少難以言狀的黍離之悲。一語成讖也好,王朝的挽歌也罷,此刻傾注在筆尖的情感這般深沉,叫人為之動容。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詞之為體,要眇宜修”。從這篇《訴衷情·春游》觀之,詞人運用“桃枝”“蝶”“芳草”“風(fēng)”“日”“垂柳”“舞燕”“飛花”“斜陽”等諸多意象,化用“半面妝”之典故,創(chuàng)設(shè)出一種精巧朦朧的詞之美感。以時間為暗線,全詞沿“出游前—游中—游返”、初春至暮春、日初至日暮的時間軸順序展開推進,自然而然得讓詞句帶上了一種時間的縱深感。在塑造春日春景的同時,創(chuàng)設(shè)出濃烈的情感氛圍,“一切景語皆情語”,詞之韻味得以延長,使人讀后回味無窮。
有學(xué)者作過這樣的統(tǒng)計:陳子龍88首詞中,詞題中含“春”字的,如春情、春暮、春恨、春閨等共計34首;詞題中不含春字,而實寫感春之情者,多達36首,即陳詞有70首涉春。其詠春題材的詞占總詞數(shù)比例之高令人感嘆。然而,在這諸多的詠春詞中,詞人寫春也總是常寫常新的。這其中既有如《點絳唇·春日風(fēng)雨有感》沉郁悲慨,于雨橫風(fēng)狂中盡抒亡國之痛的作品,亦有如《訴衷情·春游》般看似疏淡,實則寄意深遠的佳作。
陳子龍善于選取、組合并應(yīng)用一些自然或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意象,充分把握其獨特藝術(shù)特質(zhì),結(jié)合詞人的真情實感,營造出不同的整體氛圍、美的意境,從而在詞中創(chuàng)建出極具個人風(fēng)格的氣象。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所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矣。詩詞皆然?!标愖育垙拇喝粘R娋吧蛉∫庀螅瑓s常能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便是由于詞人能以自己獨特的情思,挖掘、賦予這些相同意象以不同的特質(zhì),使“萬物皆著我之色彩”。
如何解讀陳子龍詞中的春情綺思,怎樣結(jié)合陳子龍的生平經(jīng)歷、時代背景來解讀文字深處的意義,也成了讀者“常讀常新”的原因??此瓢l(fā)興無端的抒寫,可作宜
淺宜深的闡釋解讀,或許就是陳子龍所尊崇的“婉約詞風(fēng)”的妙處所在——在細致幽微的意象組合中留給讀者以自由的解讀空間。所謂“曲盡其妙”便也正是如此吧。
參考文獻:
[1]賀新輝.全清詞鑒賞辭典[M].中國婦女出版社.1996. 第21頁
[2](唐)李延壽:《南史》(第二冊)[M].中華書局.1975. 第3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