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蕓
車子停在樓下,肖凌要扶母親下車。母親打了她的手,說你以為我是廢物?。啃ち璋焉斐鋈サ氖滞弦?,遮住母親的頭,免得讓車頂的邊緣碰到。母親掙巴著自己下來,四處看了眼,她是在踅摸熟人。有人從身邊過,甭管老的少的,母親都要使勁盯著看,嘴里自言自語說,這咋都不認識了呢。肖凌說,還別說您,我整天在這兒住著,認識的也沒幾個。母親說,城里人就是怪,一個村兒住著,撞了鼻子也不說句話。母親總把小區(qū)叫“村”,還總記不住小區(qū)的名兒。過去到城里來過冬,肖凌恐怕她出去找不著家,反復告訴她這個“村”叫“順馳”,母親說,記住了,叫順水池。讓肖凌哭笑不得。
如今母親的半個身子又被血栓了一下,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母親躺了兩個月,又頑強地站了起來。肖凌家住在二樓。母親執(zhí)意要自己上樓。一樓的陳阿姨從后窗玻璃看到母親來了,推開門跟母親打招呼,母親故意手離了欄桿,像好人一樣站直了身子說話,把肖凌嚇得趕緊閃到了她的身后,防著她摔倒。陳阿姨說,轉眼就是一年多沒見著了,我可想老姐姐了。母親說,有空來家里坐??!陳阿姨說,去,有空一定去。咱老姐倆好好嘮嘮。
十幾級臺階,母親走得臉紅氣喘,她的右腿像木頭一樣回不了彎,每上一級臺階,都要用手往上搬一下。肖凌在身后看著母親走,鼓勵說真好真好,沒想到自己還能走上來。母親得意地說,沒有你媽干不了的事。肖凌貼著墻壁擠過母親搶先開了門,母親立足未穩(wěn),陳小妹興沖沖地搖晃著尾巴撲了上來,嚇了母親一跳。
母親順勢踢了它一腳,罵:死狗。
出腳的是那條殘腿,但因為使足了力氣,母親的一只腳絆了一下,把陳小妹踏翻了,腳踩到了陳小妹的肚子上。陳小妹凄厲地叫,四肢滑水一樣亂撲騰。肖凌慌忙把母親的腿搬了起來,幫助陳小妹逃生。肖凌往上搬的時候,明顯感覺到母親在往下用力。陳小妹屁滾尿流地順著墻根溜進了屋里,一步一回頭,兩只眼睛里充滿了驚恐。
母親從來都不喜歡狗,不耐煩地說,養(yǎng)它干啥。
肖凌說,是瀟瀟要養(yǎng)。
母親說,瀟瀟又不整天在家,你給扔到外面去,就說丟了,她還能咋著?
肖凌說,咋著倒不咋著,瀟瀟看見狗就高興。
母親不滿地說,看見我就不高興了?
知道母親抬上杠了,肖凌就不順著她說了。肖凌說,您管好自己就行了,別人的事,不用您管。
肖凌把母親安頓到了瀟瀟的房間里,屋子大些,又朝陽。瀟瀟則搬進了家里最小的那間房子。只有五六平米大,在陰面。一張單人床頂進去,勉強能放張小書桌。肖凌把女兒的一摞書放到桌子上時在門口發(fā)了會兒呆。為了讓女兒搬家,她提前做了好幾天工作。瀟瀟說她不習慣住這間屋子,睡不好覺,學習就要受影響。肖凌說,姥姥現在是病人,病人最需要的是陽光。有困難咱們自己克服,還能讓姥姥克服?
陳小妹的名字,是瀟瀟給起的。她一直希望能有個小妹妹,讓自己提溜著玩兒。有好吃的東西,瀟瀟寧愿自己不吃,也得讓陳小妹吃飽吃好。陳小妹愛吃火腿,起初,肖凌不舍得給它買,可瀟瀟自己餓肚子給它攢火腿錢,一下子就讓肖凌明白了陳小妹的意義。她哪能讓女兒每天餓著肚子上學呢。只有陳小妹吃好了,瀟瀟才能心無掛礙。所以每次去超市,什么都有可能忘了買,陳小妹的火腿永遠也沒忘記過,全肉的,還得是名牌。
當初收養(yǎng)陳小妹,也是迫不得已。瀟瀟放學回家,在路邊看到了毛絨玩具一樣的小博美,就把它抱回了家。肖凌不是喜歡狗的人,本著撿到東西要還的原則,攜瀟瀟并陳小妹一起來到了出事地點。那里有幾排小平房,她們很快找到了失主。但失主看瀟瀟抱著狗的樣子,就知道她喜歡。失主好心好意說,家里的母狗生了三只小狗,如果賣也不值幾個錢。孩子既然喜歡,就送給她一只吧。
瀟瀟抱著陳小妹撒腿就跑。肖凌追到了樓下,發(fā)現瀟瀟躲在了兩幢樓房的夾縫里,說啥也不出來。那個夾縫呈三十度角,往上看,是像粽子角樣的一小片天空。瀟瀟抱著陳小妹側著身子嵌在里面,就像樓體上鑲進去一個楔子,看了讓人心里不太平。肖凌讓她出來,瀟瀟說,你讓我養(yǎng)狗我就出去。肖凌沒好氣地說,你爸我們倆上班時間都緊,哪里有工夫照顧狗?瀟瀟說,我都想好了。第一,我好好學習,騰出時間照顧它。第二,我以后不用媽媽照顧,媽媽也可以有時間照顧它。娘倆對峙了兩個多小時,最后還是肖凌妥協(xié)了。那時陳小妹才一個月大,是農歷的二月份。眼下又是隆冬季節(jié),陳小妹來到這個家八個多月了,身上的毛長全了,臉型越來越像狐貍,別說瀟瀟離不開它,肖凌和丈夫陳衛(wèi)國也打心眼里喜歡上了它。
瀟瀟一進門,就聞著了姥姥的味。姥姥迷信一種薄荷味的風濕膏,自從那條腿殘了,姥姥總要在腿上貼幾塊?;孟胗幸惶熳约哼€能健步如飛。瀟瀟是跟姥姥長大的,小時候總說自己是姥姥生的。瀟瀟嘴里喊著姥姥趿拉著拖鞋奔了過去,祖孫兩個摟抱在一起,姥姥叫小心肝小寶貝,瀟瀟叫老心肝老寶貝。陳小妹急得圍在瀟瀟腳下轉——她們還沒親熱呢。
外面的鎖孔“嘎達”響了一聲,陳小妹豎起耳朵就沖了出去。陳衛(wèi)國叫了聲老閨女,就把撲過來的陳小妹舉了起來,來回耍了幾遭。他叫瀟瀟大閨女,叫陳小妹“老閨女”??匆娫滥傅芍挪缓靡馑嫉睾傲寺晪?,岳母扭過頭去用鼻音說了句,下班了?聲音里有股醋味。陳衛(wèi)國訕訕地回了自己屋里,自嘲地說,得,又把老人家得罪了。
第一頓晚飯吃得有些沉悶。陳小妹在姥姥腳下要吃的,被姥姥狠狠踹了一下,大聲訓斥說,你是不是還想上飯桌?。筷愋∶闷鄥柕慕新曌尀t瀟放下了碗筷,瀟瀟抱起陳小妹去了自己屋里。姥姥咕嘟著嘴憋了半天,有一句話還是沒忍住:人老了就是不招人待見。
肖凌喊了一聲:媽。
媽響亮地打了一個嗝,不是因為吃飽,而是因為沒有吃順暢,噎的。這些潛臺詞,肖凌都懂。肖凌追到瀟瀟屋里,搶過陳小妹放到地上,說快去把半碗剩飯吃了。瀟瀟說不吃,氣都氣飽了。肖凌小聲說,你不吃姥姥會著急,姥姥是病人。瀟瀟這才不情愿地從屋里出來了。姥姥冷眼看著瀟瀟好歹扒了兩口飯,胸口里的話塞得滿滿的,卻一句也講不出來。
陳衛(wèi)國原本住在小屋里,他每天睡得晚,愛搗鼓個無線電,床上床下到處都是無線電零件。家里所有電器,幾乎都被他改裝了。比如,玄關的燈改成了聲控的。電飯煲改成了定時的。微波爐電磁爐設一個裝置,變得省電了,等等。老人一來,他只好把那些零件都放到床下的木箱里,人也歸到大床上來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夫妻分居也成時尚了,證明家里有足夠的空間單擺豎開。橘黃色的蘑菇臺燈瑩瑩地盛開在一角,房間顯得安靜溫馨。陳衛(wèi)國在床上四仰八叉平放了自己,感嘆:還是大床舒服啊。肖凌說,真懷念大床你早就搬過來了。陳衛(wèi)國說,不是怕你睡不好覺么。肖凌說,你自己想睡好是真的。陳衛(wèi)國把身子貼了過來,說你再胡說,姥姥走了我也不過去睡了,就在這里跟你起膩。說完一只手把肖凌攬了過去。
肖凌卻一點心思也沒有,她說我媽不接受陳小妹,怎么辦呢。
陳衛(wèi)國“哧”了一聲,說不接受還能咋著,慢慢接受唄。
這話有挑釁的成分,讓肖凌不舒服,肖凌白了陳衛(wèi)國一眼。陳衛(wèi)國卻沒看見,繼續(xù)自說自話:瞧她看陳小妹的眼神,吃了它的心都有。
肖凌出其不意地打了陳衛(wèi)國一巴掌,說,你媽才吃狗!
肖凌與陳衛(wèi)國都在第九中學當老師,女兒也在那個學校讀初一,所以每天走是一車人,回來也是一車人。陳衛(wèi)國下樓熱車的時候,肖凌來到了母親的房間,叮囑有人敲門也別開,來了電話也別接,家里的活什么也甭干。母親賭氣說,那人還活著干啥。肖凌笑了笑,知道母親又在較勁。肖凌說,好歹家里還有陳小妹,膩了您就跟它說說話。母親說,狗就是狗,叫啥小妹。肖凌笑著說,狗也得有名兒不是,您養(yǎng)雞不都給取名字么。母親說,我的雞都能下蛋,它能干什么?肖凌說,它能陪您解悶兒啊。
玻璃上的霜花都排滿了,外面冷才顯得屋里暖。母親單穿件毛衣在屋里來回走,甩動著兩條手臂,心里都是愉悅。母親不時停下腳步朝窗外望。過去腿腳好時,母親來住女兒家,樓下經常有老姐妹招呼她。母親姓花,樓下一喊花大姐,樓里的很多人都相跟著笑。母親渴望看到她們的身影,哪怕只彼此打個招呼呢。私心里,母親還想通知那些姐妹自己來了,誰有空能上來坐坐。母親在老家也是一個人,那種孤單和落寞沒人能夠體會。好不容易看到有人經過,母親把窗玻璃拉開了,可母親拿不準人家是誰,留在腦子里的影像母親一個也記不清。那是個圍著頭巾的身影,越走越遠。母親沉思了半晌,臉都被風吹涼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靠門口的小墊子,是陳小妹睡覺的地方。肖凌一家三口下樓時,陳小妹跑前跑后,那種戀戀不舍,就像是要永別一樣。眼下它卻趴在那里半天也不動彈。母親想起昨天的不愉快,其實都跟狗有關。陳衛(wèi)國回家先招呼狗,讓母親半天咽不下這口氣。這若是過去,母親說不定會發(fā)作出來。對于這個老姑爺,母親向來是不客氣的。自從得了腦血栓,母親已經隱忍多了。母親喊了兩聲陳小妹,陳小妹都無動于衷。母親說,嘿,我還叫不動你了?母親去了廚房,掰了一塊剩饅頭。母親把饅頭放到地上,陳小妹扭捏著走過來,聞了聞,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墊子上,趴下了。陳小妹兩只前腿十字編花,把頭扭向一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一下讓母親動了氣。母親拖著殘腿又進了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來一根小火腿。母親知道,小火腿是喂狗的。聽見冰箱門響,陳小妹顛顛兒跑了過去,睜圓眼睛圍著火腿轉,兩只后腿直立起來,想夠。母親想了想,到底還是沒舍得,又把火腿放了回去。母親說,你還是去吃饅頭吧,饅頭也是好東西。過去窮人連饅頭都吃不上,你是一只狗,就別總想著吃肉了。
火腿還有五根,都是大手指頭粗。母親也是愛吃火腿的人,思量自己就是吃飽了飯,吃下這五根火腿也不在話下。給狗吃火腿,要遭天譴呢。母親把裝火腿的袋子提拎進自己的房間,陳小妹直著眼睛在后跟著跑,它以為馬上就可以大飽口福了。可母親把火腿放進了柜子里。母親點著陳小妹說,餓了你就去吃饅頭。老家的狗就是涼水攪點棒子面,跟它們比,你已經是在天上了。
整個一個上午,陳小妹就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哪里有太陽,它就叼著墊子安頓到哪里,然后讓自己躺舒服。它下決心不再理這個不友好的老太太。陳小妹看出這個老太太一點也不待見自己。既然不待見,那就彼此彼此吧。母親再喊它,它連眼皮都不挑,就那樣把下巴平放在地上,置之不理。
上午的時間真是漫長。母親把各個房間都轉了,把各個旮旯都瞅了,桌子上有灰塵,母親用抹布反復抹了兩遍。窗框里有只死蒼蠅,母親費盡周折把蒼蠅鏟了出去。從九點開始,母親就看著鐘表讀秒,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一點,母親提前洗好了米,準備蒸一鍋米飯。電話突然響了。陳小妹原來會聽著鈴音唱歌,它跑到電話前,仰著臉朝屋頂哦哦哦??粗赣H走過來,陳小妹歡喜地對著母親哦哦哦,那意思是,來電話啦,來電話啦。母親心里有了歡喜,手在身上抹了抹,伸出去,又縮了回來。肖凌不讓她接電話,說電話里沒好事,不是詐騙的,就是要物業(yè)費的。她一向對女兒言聽計從。母親一輩子生了五個女兒,前四個加一塊,也不如老五肖凌讓她喜歡。
肖凌不讓母親接電話,是因為家里的電話除了支持一根網線,早就賦閑了,所以也不擔心不接電話會耽誤什么事。但肖凌沒把自己計劃在內。所以此時她的內心很焦急。電話終于接通了,母親“喂”了聲,肖凌趕緊說,媽,您沒事吧?母親說,家里暖和和的,能有啥事呢。肖凌說,陳衛(wèi)國的同學從外地回來了,要請我們一起吃飯,我們中午如果不回去,您一個人能行么?母親心里空了一下,那地方原本是有期待的,突然就被騰空了地方,讓母親一下無法適應。但母親嘴里說,行,有啥不行的。肖凌說冰箱里都有哪些半成品,稍微加個工就行。如果想吃面,就煮個方便面,放些火腿蝦仁和雞蛋。母親嘴里連聲應,說我餓不著,你們就放心吧。肖凌還想絮叨,手機突然沒電了。而母親還在這邊說,快掛電話吧,多費電話費啊。
一家三口晚上回來,陳小妹瘋了一樣追了這個追那個,像是幾輩子沒見的親人一樣。瀟瀟忙著做功課,陳衛(wèi)國下樓去遛狗,肖凌馬不停蹄奔廚房。先檢查鍋碗盤盆,所有的炊具都像沒動過一樣,打開冰箱,就發(fā)現那幾根小火腿不見了。肖凌問母親中午吃了些什么,母親說,壺里有開水,泡了些米飯。肖凌說,您自己會用煤氣,咋不做點可口的呢?母親說,啥可口不可口,吃飽了就行。肖凌說,大個兒火腿是人吃的,小火腿是喂陳小妹的。母親抿嘴笑了笑,說小火腿好吃。肖凌趕忙給陳衛(wèi)國打電話,說從超市門口過,再捎一捆小火腿來,家里斷頓兒了。陳衛(wèi)國說兜里沒錢,今天就先對付,明天再說吧。
肖凌把油炒過的饅頭丁端給陳小妹,陳小妹聞也不聞。瀟瀟心疼陳小妹,責怪爸爸沒買來火腿,讓陳小妹挨餓了。姥姥接話說,它就是不餓,餓了啥都吃。老家的狗就在豬食槽子踅摸食,豬吃什么它吃什么。瀟瀟挑著聲音說,老家的狗,是狗么?姥姥說,老家的狗咋不是狗?瀟瀟說,陳小妹不是狗,它是寵物。姥姥“哼”了一聲,說寵物也是狗。瀟瀟說,是狗它也不是一般的狗,老家的狗會唱歌么?姥姥說,老家的狗會看家護院,有一次院子里進來個小偷,小偷要跳墻,它沖上去把小偷的褲子扯了下來。瀟瀟急了,說你怎么總跟我抬杠啊。姥姥說,不是我跟你抬杠,是你們把狗當人養(yǎng)就不對,狗都當人了,人還往哪擺?
一家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節(jié)目無論多好看,也吸引不了母親,她總是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地上有個瓜子皮,她也要貓腰撿起來。肖凌讓母親好好看電視,能把電視看進去,時間也好打發(fā)。但母親說自己瞎字不識,電視里講了什么,她也聽不懂。肖凌問,您在家看什么節(jié)目?母親說,她就愛看謝大腳。肖凌和陳衛(wèi)國經過探討,確定謝大腳是電視劇《鄉(xiāng)村愛情》里的主人公。于是肖凌把遙控器播得像飛起來一樣,專門找那部電視劇,好不容易找著了,還沒看兩分鐘,廣告就開始了。母親說,把電視閉了吧,我愿意說說話。肖凌把電視聲音調小,洗了蘋果端上來,在沙發(fā)上盤起了腿,說您想說什么,我們聽。母親說,“吃食堂”那年,村里的榆樹都白花花的,樹皮都讓人剝走了。瀟瀟問,剝下的樹皮干啥使?母親說,吃。用碾子碾碎,用細籮篩過,榆樹皮面是黏的,可以做餅子。其實頭年還是個大豐收,白薯在地里躺得遍地都是,大家都懶得收。集體管一天三頓飯,家里要糧食沒用。剛一入冬,白薯就被凍壞了。誰能想到轉年的春天就開始遭饑荒呢,人們再去地里揀白薯,白薯爛得就只剩下皮了,心都黑了,一股霉臭味,但那也是好的,撿回家里,洗干凈,用水煮著吃。母親的話說得不連貫,別人聽得也不連貫。電視不知什么時候調了臺,一群男女在唱歌跳舞。陳衛(wèi)國仰在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瀟瀟的臉幾乎貼到了電視屏幕上——姥姥說話的聲音干擾她。于是母親站了起來,說都累一天了,早些睡吧。
肖凌說,再坐一會,那么長的夜,天哪就亮了。
肖凌給母親切了塊蘋果,母親卻沒有接。母親說先去下洗手間,出來卻直接回了屋里。肖凌追了過去,想陪母親說會話,母親把她攆了出來。母親說,當老師的一天又費腿又費嘴。還是早些上床歇著吧。
話是這樣說,母親又把肖凌喊了回來,小聲問,你還是當主任吧?
肖凌不愿意談這些,敷衍說,是吧。
母親問,衛(wèi)國呢?他有沒有當主任?
肖凌說,哪有兩口子都當主任的道理,您以為學校是咱們家開的啊。
母親說,那他就應該當校長,男人得比女人強,這樣才能讓人瞧得起。
肖凌打了個哈欠,說您這是操的哪門子心。誰說當老師就被人瞧不起了?
陳小妹每天早晚各一根小火腿。陳衛(wèi)國剛把腸衣撕開,母親說,讓我來喂吧。瀟瀟說,姥姥不許不舍得給它吃。姥姥笑了笑,說你就放心吧。三個人都走了,母親就把小火腿藏進了柜子里,還是昨天的那塊剩饅頭,掰給陳小妹。陳小妹耷拉著耳朵,對那些饅頭瞅都不瞅一眼。母親幸災樂禍看著它,說今天還有饅頭吃,過了今天,想吃饅頭也沒有了。
母親每天都把剝好的火腿藏起來。她怕瀟瀟看出破綻,總把火腿皮放在顯眼的地方。
第二天,母親當真沒有給陳小妹吃饅頭。洗手間里有一只小盆子,里面放著水。陳小妹不得不用水充饑。這樣過去了三天,陳小妹的腸胃大概造反了。母親把饅頭剛放到地上,就被它一口吃掉了。母親說,好吃吧?好吃以后就也不能光吃饅頭,你得記著你是狗,餿粥爛飯才是你吃的東西。
那天下班回來,肖凌買了些雞肝。他們發(fā)現這幾天陳小妹有些打不起精神,就懷疑它的身體缺某種微量元素。肖凌把雞肝剁碎了,母親卻說什么也不讓喂給陳小妹。母親說,狗現在已經開始吃饅頭了,你們再喂雞肝,這不是白挨餓了嗎?瀟瀟正在屋里寫作業(yè),聽了這話“啪”地把筆拍在了桌子上,出來質問姥姥,你為什么要餓著陳小妹,為什么要讓它吃饅頭。那些火腿都哪去了?
母親這才發(fā)現自己說走了嘴,趕忙解釋說,狗愛吃饅頭,饅頭比火腿好,壯身體。
瀟瀟說,那些火腿呢?難道讓你吃了?
姥姥的臉色頓時很難看。面對瀟瀟的咄咄逼人,自己吃了的話,她再難說出口。她不能跟那個叫陳小妹的東西分搶食物。
姥姥干脆地說,火腿讓我藏起來了。
瀟瀟闖進了姥姥的房間,先拉抽屜門,再開柜子門。瀟瀟一下就被里面的怪味頂了出來。因為柜子緊貼著暖氣片,里面像蒸籠一樣熱。那些光著身子的小火腿很快就長出了白毛毛。那種怪味姥姥聞不到。人老了,嗅覺都不靈敏。她原本想把陳小妹的毛病改過來,再把這些火腿作為勝利品拿出來,母親這樣的老人,經常會有小孩子樣的想法。
瀟瀟喊,媽!媽!你快來看?。?/p>
肖凌和陳衛(wèi)國都跑了過來,肖凌拎出了那個袋子,見那些長毛的火腿意氣風發(fā),像活了一樣,似乎還有蟲子在游走。丈夫和孩子都在眼前,肖凌努力不讓自己高聲,肖凌說,媽你這是干什么,柜子里怎么能放火腿!
媽湊上前去仔細瞧,說沒壞吧?這也沒幾天,看看還能吃不?
肖凌心里膩膩的,不想再說什么。
陳衛(wèi)國把袋子接了過來,像拎著大便一樣把胳膊伸出去遠遠的。他往廚房走。肖凌突然咆哮了聲:扔樓下去!
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陳衛(wèi)國換了鞋子下樓。母親怯怯地說,那些帶皮的還沒壞,把它挑出來吧。
母親的話,被陳衛(wèi)國的后背撞了回來。瀟瀟突然干嘔起來,她用拳頭捶自己的胸脯,跑進了洗手間。
母親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一瞬間,她似乎連呼吸都忘了。
盡管肖凌特意把飯菜做得可口,母親卻吃得很少。她病懨懨地出長氣,說心里堵得慌。肖凌其實也堵心,可她不能像母親那樣長吁短嘆。在母親面前,她得裝出一臉輕松來。其實她與陳衛(wèi)國在冷戰(zhàn)。那天陳衛(wèi)國提著火腿去樓下的動作,傷害了肖凌。母親讓他把里面帶皮的火腿挑出來,陳衛(wèi)國可以不那樣做,但不應該不搭理母親。母親是個很自尊的人,這樣的行為會傷害她。那天晚上,肖凌就為了這個數落他,越數落越聲高。肖凌知道自己在借題發(fā)揮??伤刂撇蛔 Kf陳衛(wèi)國嫌棄母親。是因為記著挨一巴掌的仇。幾年前陳衛(wèi)國因為瑣事跟肖凌吵架,動手搡了肖凌一把,肖凌跌向了茶幾,把臉磕破了。母親當時正在屋里縫被子,聽見肖凌的叫聲,沖過來就打了姑爺一嘴巴。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母親的這一巴掌,表面看什么也沒留下,可在肖凌的心里卻留下了很深的劃痕。她的難堪是雙方面的,母親的巴掌讓她替丈夫抬不起頭來,臉上的傷又讓她覺得在母親面前沒面子。
這個劃痕也在陳衛(wèi)國的心里隱匿著,他變得很少跟肖凌吵嘴。他的武器就是沉默。肖凌越吵,他的沉默越深。
那種窒息的感覺讓肖凌有了嚎啕的想法。這個想法承載的遠不是火腿事件本身。里面都是瑣碎生活釀制的委屈和辛酸。她用被子堵著嘴,肩膀一聳一聳的。若是過去,陳衛(wèi)國會拍一拍她的背,或者把她摟過來。做夫妻的年頭久了,如今這些都變得手生了。況且陳衛(wèi)國自信沒做錯什么,他當時聽見了母親說的那句話,他不想回答是因為肖凌對他耍態(tài)度。
陳衛(wèi)國側著身子朝外躺了下去,不一會就發(fā)出了鼾聲。肖凌的眼淚戛然而止,她起身去了洗手間,拿了條冷水毛巾敷眼瞼。平靜下來肖凌也覺得自己的眼淚流得多余,母親犯下的錯,她不過是轉嫁到了陳衛(wèi)國身上。
但這不會成為她原諒陳衛(wèi)國的理由。
轉天一大早,陳衛(wèi)國出去遛狗。陳小妹在追逐行人時,被一輛電動車從肚子上軋了過去。騎車的是一位五十幾歲的肥胖女人,身體很笨。她惶恐地驚叫著自己也摔了個四仰八叉。車子壓在身上,好半天才爬起來。女人痛斥說,挺大個人你咋不好好看著狗,這要是把我摔壞了,你賠得起嗎?陳小妹死了一樣在地上躺著,歪著頭,嘴里吐著白沫。陳衛(wèi)國見女人沒事,抱起陳小妹就往家里跑,進家就說不好了不好了,陳小妹出車禍了!熟睡中的瀟瀟被驚醒,穿著睡衣跑了出來??匆婈愋∶密浘d綿的樣兒,張開嘴就哭。瀟瀟說,陳小妹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肖凌正要做早飯,關了火跑出來查看陳小妹的傷情。母親冷眼看著一家人為狗忙碌,氣得從鼻子里不斷發(fā)出“哼”聲。肖凌問肇事者呢?就那么讓她走了?母親不以為然地說,一條死狗,撞了就撞了。瀟瀟說,撞的不是你吧!被肖凌拍了一巴掌,讓她趕緊去洗漱。瀟瀟說,我不上學了,我要送陳小妹上醫(yī)院。
肖凌斥責說,這里沒你的事,你去準備上學!
一家人合計了半天,也想不起哪里有寵物醫(yī)院。母親提醒他們上班的時間到了,肖凌這才痛下決斷,要母親注意觀察,有情況隨時給他們打電話。
肖凌煮了兩盒牛奶,里面攪了兩個雞蛋,給母親盛了一碗,給陳小妹盛了一碗。囑咐母親趁熱喝,待奶涼了再端給陳小妹。他們三口則在外面隨便買點什么做早餐。
母親照例趴在后窗上看著車子走遠,才坐到了餐臺的椅子上。
母親說,陳小妹。
陳小妹居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腿有些不得勁,可還是用盡氣力走了兩步。
母親說,他們對你比對我好,連我閨女都這樣。
陳小妹耷拉下腦袋作羞愧狀。
母親說,你憑什么???
陳小妹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憑什么。它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然后蹭到了母親腳邊,坐了下來。
母親說,你是狗,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我一輩子養(yǎng)了五個閨女,年輕的時候受公婆的氣,說我不會生兒子。然后又受老頭子的氣,說我把老五慣得沒樣兒,讀了初中還想讀高中。我站門檻子上跟老頭子對罵,我老閨女念到哪我供到哪!話是這樣說,讀書的錢都是我從嘴頭子上省。養(yǎng)雞養(yǎng)羊養(yǎng)兔子,從河里撈了兩條魚自己也舍不得吃,賣了給老閨女交學費。為了肖凌上學的事,我家老頭子半輩子不愛搭理我,說我把他的酒錢打水漂。他說閨女供出來也沒用,出了門子就是人家的人,你還想得閨女的濟?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死老頭子還真沒想到,太陽就是有從西邊出來的時候,村里人誰不羨慕我,說我跟著閨女到城里享清福。就是死老頭子沒看到這一天,否則他該打自己一嘴巴——當初一點忙也沒幫上,他可沒臉吃閨女的飯!
我年年到閨女家來住,沒像今年這樣凄惶過。我說我堵心,我吃不下飯,有誰問我一聲沒有?有人管我沒有?瀟瀟從打一生下來就是我拉扯,不跟我一被窩就睡不著覺。現在連孩子都變了,都說我的不是。我是臉皮厚,還在這里賴著,若是臉皮薄,我早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
母親感覺眼睛濕了,她用手背抹了抹,卻什么也沒有抹到。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我對你說這些有什么用呢?你是狗,你聽不懂。你要是能聽懂,我也就不對你說了。
不知什么時候,陳小妹趴在了母親的腳背上,母親覺得那只腳背很沉,但暖和和的。陳小妹仰臉望著母親,似乎在說,你怎么不說了?我正聽得入神呢。母親站起來想動一動,陳小妹迅速爬起了身,到旁邊伸了個懶腰。一條后腿使勁蹬一下,另一條后腿又蹬了一下,像跳芭蕾舞一樣。母親驚奇地說,你沒事了啊?貓有九條命,你有十條命???母親把奶和雞蛋端給它,陳小妹吃得有滋有味。母親自己也覺得有點餓,但她對陳小妹說,好吃吧?好吃我也不跟你吃一樣的飯食。我是人,我吃塊剩饅頭去。
陳小妹跟著母親去了廚房,確定母親吃的饅頭是自己不愿吃的那一種,它才死了心。
一個上午,肖凌往家里打了兩個電話,詢問陳小妹的傷情。電話接通以后,她聽到了陳小妹的叫聲,才放了心。課間操的十幾分鐘,肖凌總是跟教音樂的周老師分享養(yǎng)寵物的心得。周老師家養(yǎng)著泰迪,模樣像小羊羔一樣。狗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有哪些精彩表現,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周老師說,過去他們夫妻兩個吵架,經常十天半個月的誰都不理誰。如今有了這條狗,居然成了橋梁和紐帶,在聯(lián)絡感情方面,甚至比孩子還管用。比如,兩個人再不愿意說話,也得問對方狗吃了么,拉了么,遛了么。在這方面,肖凌當然更有感觸。陳衛(wèi)國那樣的蔫人,生了氣你不理他他永遠不理你??晒芬怀鲕嚨?,想不理人也不行了。為狗忙碌了一早晨,開車上班的路上,還在探討陳小妹的傷勢。昨晚堵在肖凌胸口上的塊壘也就自然消失了。肖凌家的陳小妹,還有另一個功用。陳瀟瀟正處在青春期,逆反得厲害。自從養(yǎng)了陳小妹,瀟瀟刺猬樣的性格收斂了很多。學習知道努力,毛病也改了不少。從孩子又談到老人,說起母親把火腿藏到柜子里,周老師都笑出了眼淚。周老師笑,肖凌也跟著笑,這才發(fā)現那個事情是可以笑一笑的,一點也不用小題大做。可笑過之后,肖凌的臉又慢慢陰天了。母親在電話里說,她寧可吃塊剩饅頭也不吃牛奶和雞蛋,讓肖凌起急。肖凌問她為什么,母親說,你們能把狗當人,我可不能把自己當狗。
肖凌氣得狠狠跟母親吵了幾句,說自己的好心都變成了驢肝肺。一盒牛奶五塊多,你當我是錢多燒的!周老師不停地咂嘴,說就知道婆婆不好處,感情母親也不好處。老太太的成見可是夠深的,你應該告訴她,人也是動物,一點也不比狗高貴。肖凌有些狐疑,說還是不可同日而語吧?
椅子上墊個沙發(fā)靠墊,母親把那條病腿搭在飄窗上,坐在窗前看風景。那些個風景,就是過往的行人,雖說不認識,母親看見人家也親切。陳阿姨走進了母親的視野,母親拉開窗子喊大妹子,喊了好幾聲,終于讓陳阿姨抬起了頭。母親揮著手說上來上來!陳阿姨以為有什么事,氣喘吁吁地跑上了樓,母親撫著胸口說,憋死我了。陳阿姨趕忙問,生病了?要不要去醫(yī)院?母親說,女兒跟我吵,姑爺不吭聲,小外孫女看見我連個笑模樣都沒有,我在這個家沒法待了!陳阿姨一聽家務事,剛要坐下去的屁股又抬了起來,陳阿姨說,年輕人工作壓力大,咱們當老的要多理解。母親說,你理解她她不理解你啊。我把孩子幫他們拉扯大,在這個家卻連狗都不如。陳阿姨問為啥連狗都不如,母親氣得嘴唇直抖,說他們給狗吃牛奶和雞蛋,也讓我吃,我能吃么?陳阿姨這才聽出了點眉目,感情老太太是在吃醋。陳阿姨說,咋不能吃,牛奶和雞蛋都是好東西。您的腿不好,尤其應該多吃。年輕人的事不要管他們,您就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母親連拉帶拽地讓陳阿姨坐,陳阿姨又擋又閃地逃脫了。母親追到了門口,問她啥時候再來,陳阿姨自己把門帶上了,隨口說了句:有空就來。
肖凌發(fā)現,母親得了跟瀟瀟一樣的毛病,躲在屋里不出來。過去下班回家,母親總是在門口迎著,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F在卻房門緊閉,肖凌心驚膽戰(zhàn)地推開房門,發(fā)現母親就在窗前坐著,好好的。母親手里玩著兩只核桃,平和地說,回來了?累了吧?聲音連一點溫度都沒有。吃了晚飯,母親又回到了屋里。肖凌問她咋不看電視,母親說,沒啥好看的。肖凌的遙控器翻飛著搜尋謝大腳,翻到了就趕緊請母親出去看。母親卻說什么也不出去,肖凌讓陳衛(wèi)國請母親出來,母親很給面子。嘴里說著看電視沒癮,到外面坐了一會。電視上一插播廣告,母親馬上站了起來,說你們看吧,我困了。肖凌說,這才七點多啊,您再坐會兒。母親說,我在這兒耽誤你們看電視,我知道你們不愛看謝大腳。
肖凌馬上把電視關了,說咱不看電視了,咱聊天。
母親說,聊啥?
肖凌說,聊“吃食堂”。
母親的心寬慰了一下,可沒想起“吃食堂”有啥好聊的。聊天的話題不是這樣找出來的,是閑說話時碰出來的。母親先去了洗手間,然后一蹭一蹭地回了自己屋里。
肖凌愁得看著陳衛(wèi)國發(fā)呆,說這樣一個老媽,我拿她怎么辦呢?
母親對陳小妹的態(tài)度一點也沒好轉,只要陳小妹湊到她面前,她不是大聲訓斥,就是用拐杖敲打一下。陳小妹的尖叫聲惹出了瀟瀟的眼淚。瀟瀟說,姥姥你怎么這樣,陳小妹又沒礙著你。姥姥說,她不礙著我我就能打著它?瀟瀟只要在家,就把陳小妹關到自己的屋里,不放它出來。姥姥有的時候推門去看瀟瀟,見瀟瀟寫作業(yè)的時候把陳小妹摟在懷里,姥姥嘴里不說什么,卻把門撞得很響。
瀟瀟寫完作業(yè)來到了肖凌的屋里,把爸爸轟了出去,她說有機密要對媽媽說。肖凌開玩笑說,瀟瀟都有機密了?是不是有男生寫紙條了?瀟瀟癟古一下嘴,差點哭出聲。瀟瀟說,媽媽,我不喜歡姥姥了。怎么辦呢,我一點也不喜歡姥姥了。肖凌吃了一驚,再也沒想到瀟瀟會說這個。她說姥姥最近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我們要多體諒她。她每天在家里出不去,多膩味啊。瀟瀟說,她一點也不體諒我,陳小妹是我的好朋友,可她總是欺負它。肖凌說,姥姥從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狗,所以我們不能強求她喜歡陳小妹。瀟瀟說,可陳小妹能帶給我們快樂啊,這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肖凌心里同意了一下瀟瀟,但嘴里說,姥姥年紀大了,許多想法跟我們不一樣,我們不能用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她。
瀟瀟說,我們不在家時,姥姥會不會虐待陳小妹?
肖凌說,別瞎說。姥姥不是那樣的人。
瀟瀟說,我夜里做夢,就夢見姥姥把陳小妹隔著窗戶扔到了樓下,陳小妹身上的骨頭都摔碎了。陳小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眼里都是眼淚。
這話把肖凌嚇了一跳。她馬上想到母親如果想那么做,是做得出來的。如果母親真的那么做了,對瀟瀟意味著什么呢?
瀟瀟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也許就有不可知的事情發(fā)生了。
肖凌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zhàn)。
她讓瀟瀟去睡覺,自己去了母親的房間。肖凌開了燈,見母親并沒有躺下,而是披著衣服靠在床頭坐著。為了省電,母親一個人在屋里時從不開燈。收音機在旁邊嘩啦嘩啦地響,里面在說相聲,但電流聲把演員的聲音都蓋住了。肖凌在床邊坐下了,心里想說的話卻有些難開口。母親關了收音機,冷不丁說,你是想說陳小妹吧?肖凌訕訕地笑了,說您都愛叫它陳小妹了。母親說,你們都叫,我不叫還行?叫狗你們都不愛聽。肖凌給母親掩了掩被子,說知道您受委屈了。母親在鼻子里哼了聲,那意思是:這還用說?但嘴上卻說我哪里受委屈了,受委屈的是陳小妹。肖凌試探地說,如果家里沒有陳小妹……母親馬上側過來身,說你是想送人還是想賣了它?能賣不少錢吧?肖凌慌忙擺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家里如果沒有陳小妹,瀟瀟會不依的。
母親說,大眼賊打噴嚏——都是灌(慣)的。
肖凌說,就算是慣的,也慣出來了不是。
母親說,她對狗比對我這個姥姥還親。
肖凌立刻不說話了。她心里想的是,怎么連我都覺得狗比人還親呢?
這個想法折磨得肖凌很難受,她看了一眼面容蒼老而又忿忿不平的母親,母親也正在打量她。肖凌心虛地沒敢與母親對視,倉惶地別過臉去。
肖凌狠了狠心,說陳小妹要是有個好歹,瀟瀟也活不成了。
母親從來就是個不信邪的人,她高高地“嘿”了一聲,說我明天就把它從窗戶扔下去,沒它還不活人了!
肖凌說,那您也把我一塊扔下去吧。
母親白了肖凌一眼,說我是扔不動你……就沖你左三右四地跟我發(fā)脾氣……
肖凌說,媽,算我求您了,行不!
母親往下蹭了蹭身子,朝里躺下了。她說肖凌你不像我閨女了,你忘本了。母親伸手關了燈,說我睡了,你也去歇著吧。
肖凌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會,感覺黑夜像潮水一樣擁擠著她,讓她覺得眩暈和踉蹌。肖凌從房間里走出來時被燈光映出了滿臉的淚。
載著肖凌一家三口的車子剛離開視線,母親就從餅干桶里摸了把狗糧。她不喜歡陳小妹,但不像來時那么討厭她了。陳小妹一看見狗糧,就知道是喂它的。陳小妹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掃把尾巴像螺旋一樣轉出了花。母親喜歡看它身體靈便的樣子。母親捶著自己的殘腿說,自己小的時候沒少玩轉圈,也叫“打迷魂哥”,就是兩只手臂平行地張開,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然后趴在地上,體會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山里有山場,山外有田產。但八歲的時候父母就亡故了,是跟著嬸嬸長大的,那些田產也順便歸到了嬸嬸家的名下。母親的童年記憶最深的就是在山里切酸梨片,整宿整宿地切,房間里彌漫著濃重的草酸味,能把偶然進去的人熏一個跟頭。從里面出來,牙齒酸得連發(fā)糕都嚼不動。這些活計,父母活著時是舍不得讓她干的。母親說,父母活著自己就是嬌小姐。沒了父母自己就是使喚丫頭。母親摸了下陳小妹的黑嘴頭,說我哪里有你好命啊,你沒父沒母,可你有瀟瀟啊,你有肖凌啊。
陳小妹最大限度地仰著脖子,接受母親的撫摸。哪怕別人對它有一點善意,陳小妹也體會得出來,然后再用自己最大的善意去誘發(fā)別人的善意,它們這類狗,都懂心理學。陳小妹涼涼的鼻頭和柔軟的毛發(fā)摸在手里很舒服,母親拍了拍它的腦門,說我就趁機把你扔樓下去,你說我敢不敢啊?
陳小妹閉上了眼睛。
陳小妹的順從讓母親咯咯地笑了起來,說要是把你扔樓下去,誰聽我說話?。?/p>
那個時候,嬸嬸總對叔叔說要陪送花美麗一份豐厚的嫁妝。對,母親就叫花美麗。貨郎敲著撥浪鼓來賣東西,嬸嬸總是拿家里的果品去換些針頭線腦。有一次,嬸嬸竟然換回了一面小銅鏡,放到了花美麗的房間里。嬸嬸每次都跟那個貨郎攀談些什么。夏日的午后,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嬸嬸與貨郎在墻拐角的倭瓜藤下面閑說話?;利愓厦┓?,就聽嬸嬸說:十三了……也見紅了,娘沒有了,可不就得我作主……
秋天的栗子山到處瓜果飄香,母親穿著紅夾襖挎著籃子到山上撿榛子。小日本的飛機像三間房子那么大,突然向發(fā)現的目標下俯沖了一下,倭瓜那樣大的炸彈就投在了母親前面幾米遠的地方。母親趕緊趴在了一塊大石頭的后面,炸彈“砰”地爆炸了,山坡炸出了一米深的坑,母親就像從土里鉆出來的人參娃娃,連睫毛梢上都是土。她站起來怕打了一下,發(fā)現胳膊腿都沒有受傷,只是籃子被炸飛了。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家,發(fā)現貨郎就在門廳后面的太師椅上拘謹地坐著。
貨郎挑著幾個油紙包來領人了,母親這才知道自己被嫁了。那個時候,叔叔去南方販蠶絲開絲房,剛走三天,回來才知道侄女花美麗跟個貨郎私奔了。他一直罵花美麗沒良心,急著嫁人,都不跟叔叔打個招呼。
母親走時,就帶了那面小銅鏡。拱形的鏡面上面,鏤刻著幾縷梅花。后來這面鏡子被肖凌的父親換了酒。若是留到今天,也該是文物了。
貨郎大母親八歲,模樣和品性都沒得說,就是家里窮,土改才分了兩間西廂房。貨郎也是個沒父沒母的孩子,花美麗每天在家里出出進進,村里人都以為貨郎揀了個女兒。母親生頭胎那年都合作化了,母親像書里寫的那樣,生了孩子三天就下地干活了。母親積極了很多年,當婦女隊長,帶領鐵姑娘戰(zhàn)天斗地。有一次,在水庫工地上遇到了塌方,人家告訴她貨郎被埋在了里面,母親還是把自己手里的一份活干完才跑了過去,結果,沒見著貨郎最后一面。
貨郎臨死之前曾說過一句話,但現場亂哄哄的,沒有一個人聽見。
母親為這事后悔了一輩子,當時如果她在場,是會聽見貨郎的遺言的。之后的很多年,母親一直在猜測貨郎的那句話是什么,時至今日,依然沒能猜得出來。
母親帶著大女兒嫁給肖凌的爸那年才二十三歲。肖凌的爸脾氣不好,愛喝酒,凡事愛認個死理。他說養(yǎng)閨女沒用,一輩子就沒正眼瞧過哪個閨女。他曾經要把母親帶過來的大丫頭送人,母親以死相拚,才讓他絕了念想。
這些事情,都爛在了母親的肚子里,除了陳小妹,她從沒跟任何人說起過。
人啊,轉眼就是一輩子。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此時她沒覺得面對的是一條狗。母親說,不好過的年景,總嫌日子過得慢,但再慢也慢不過眼下的光陰。太陽許久都不動一動,光影許久都不動一動,時針許久都不動一動,人就像山上的老荊樹疙瘩,活得皮糙肉厚,只有心尖兒有那么一點活分。真不知人活著是為了啥,難道就是為了讓兒女孝順?
母親傷心了,嘴里發(fā)出了嗚咽聲。陳小妹緊張地用兩只前爪去撓母親的大腿,那意思是:你怎么了?
母親讀懂了陳小妹的語言,轉悲為喜。她用兩只手掐住陳小妹的腋下把它抱了起來。陳小妹馬上去舔母親的臉,母親把頭扭開了。但母親感受到了陳小妹從鼻子里發(fā)出的溫潤的氣息,友好,親昵。
母親與陳小妹達成了和解,肖凌一點也不知道。母親也不讓他們知道。為啥要告訴他們呢?母親想,反正他們也不待見我,他們只關心陳小妹。當著女兒一家三口的面,母親繼續(xù)不給陳小妹好臉色,甚至在方便的時候敲打她。每逢陳小妹淘氣,母親就大聲斥責它,有點故意討嫌的意思。母親的行為讓家里的空氣一刻也沒有輕松過。陳衛(wèi)國和瀟瀟放學回來,母親在屋里說,都回來了?母親的聲音,因為愉悅已經有了歌唱的味道,但他們因為各懷心腹事,誰都聽不出來。
陳衛(wèi)國教兩個班的物理,成績在十幾個平行班上總是遙遙領先。受陳衛(wèi)國的影響,班里也有幾個無線電迷,在課堂上學了理論知識,就想動手進行實踐。在幾個同學的攛掇下,班里成立了一個無線電興趣小組,共有八人參加。陳衛(wèi)國把自己出資買來的一些零部件也無償捐獻出來。這件事本來校長同意了,說在業(yè)余時間豐富學生們的文化生活是好事。興趣小組活動了兩次,校長聽到了些風言風語,說那些無線電傳播技術會給學校帶來麻煩,他便找到了肖凌,讓她勸說陳衛(wèi)國,解散興趣小組。肖凌在單位是中層干部,校長讓她去做工作是應該的。但陳衛(wèi)國不那樣想。當時成立興趣小組就是校長當面答應的,現在要解散,校長屈尊來說一聲也沒什么。或者讓哪個副校長來通知,都行。肖凌的身份特殊,說話的口氣也特殊。肖凌本來就反感陳衛(wèi)國的這些做法,說他不務正業(yè)。陳衛(wèi)國一聽就炸了,說校方出爾反爾,說我把興趣小組搬到校外總可以吧?肖凌的火氣也不打一處來,說現在課程這么緊張,都恨不得把時間掰成兩半使,你凈搞沒用的,能幫助孩子升學嗎?能讓家長滿意嗎?倆人在前邊吵,坐在后面的瀟瀟一聲不吭,來到樓下下了車,瀟瀟說了句,你們如果再吵,從明天開始,我就不坐這個車了,我打的。
肖凌最后一個下了車。她最近總感覺有點心力交瘁,覺得自己像提前進入更年期了。走到一樓門口,陳阿姨把她攔住了。肖凌搶著說,我媽可想陳阿姨了,您咋不去我家串門?陳阿姨說,我正要跟你們說這個事呢,我上去過……你們多開導開導老人吧。
肖凌問母親都跟陳阿姨說了些啥,母親說,啥都沒說。母親的眼神一躲閃,肖凌就知道她心虛了。肖凌說,您肯定訴苦了,是不是說我們對狗比對您還好了?母親看了肖凌一眼,勁兒勁兒地說,說了。你們對狗就是比對我好。肖凌說,我們怎么對您不好了?我們是對陳小妹好,但對您也不差吧?母親說,差不差你們心里清楚。肖凌讓母親說得詳細些,母親說,剛才他們爺倆進來,瀟瀟不理我,她爹屁都不放一個。肖凌風風火火沖進了瀟瀟的屋里,問她是不是沒理姥姥,瀟瀟理直氣壯地說,沒理。肖凌“乓乓乓”地鑿了她后背幾下,說你還無法無天了,你不記得你是在姥姥背上長大的?瀟瀟倔強地拿著筆一筆一畫寫字,聲都沒吭一聲。肖凌不解氣,又抓起一本書在桌子上摔了一下。一回頭,見母親就在門口站著,臉上寒氣襲人。母親說,我知道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明天我就回家了,你不用打孩子了。母親說完就回房間收拾東西,肖凌坐在沙發(fā)上生了好一會兒悶氣,還是把陳衛(wèi)國和瀟瀟提溜到母親的屋里,母親已經包好了兩個包袱,像兩頭翹起的小船一樣。肖凌扯了陳衛(wèi)國一下,陳衛(wèi)國有些結巴地說,媽,對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好,惹您老人家生氣了。瀟瀟撥棱著腦袋不肯說道歉的話,看見姥姥突然捂住臉哭了,瀟瀟受不了,她撲過去抱住了姥姥。
母親與陳小妹形成了默契。家里上班的上學的人一走,陳小妹就來到母親的房間,嗅夠了母親腿上的薄荷味,就臥在腳下,舉著頭聽母親說話。母親的話很多。她回憶年輕的時候,年壯的時候,是多能干的人啊!起早永遠不會睡過站。場里地里的活計沒有不會的。五個女兒夏單冬棉永遠是干干凈凈。過年了,大棉鞋一人一雙。母親都是十二點以后“刺啦刺啦”釘底子。男人掙十分母親也掙十分。男人起圈母親也起圈,起一個豬圈能掙十五分。母親是女人中唯一能掙十五分的人。母親說這些時臉上洋溢著幸福,那些歲月就在額頭的皺紋里潛伏,皺紋打開了,歲月顯現了。母親回憶那一年大旱,河干了井也干了,每天起得最早的人能打上一桶清亮的水。別人起得再早也沒用,母親釘底子釘到后半夜,先去挑了水然后再睡覺。所以村里人都知道母親能起早,但至今也不知道母親是這樣的起法。母親得意地對陳小妹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那時候哪是光受窮啊,算計不到都喝不上一口干凈水。
母親說話說得口干舌燥。她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又給陳小妹倒了些。陳小妹過去聞了聞,沒有喝。母親說,不想喝水也不能給你牛奶喝,牛奶是牛喝的,你喝只能喝狗奶。你還記得狗奶是什么滋味么?
陳小妹嗅了嗅鼻子,表示不贊成母親說的話。
母親說,你不同意也白搭,我說話算數。
然后,母親又告訴陳小妹床不能上,沙發(fā)不能上。過去陳小妹是人待的地方都想享受一下。它是那種典型的寵物型犬類,愛跟人起膩。尤其是夜里,主人不讓它上床它就在沙發(fā)上四仰八叉躺舒服,弄得一家人的衣服上都是狗毛,每天臨出門之前,總要用黏紙沾來沾去。母親怕它聽不懂,又把它放到床和沙發(fā)上,拍打兩下腦門,然后把它推下去。陳小妹立刻就懂了,它聳著脖子夾著尾巴灰溜溜地站到遠處看母親,神情有幾分羞愧。
要說陳衛(wèi)國多不待見這個丈母娘,也不是真的。當初他和肖凌結婚時,丈母娘真像別人說的那樣,喝涼水都要兌香油。這是說丈母娘對姑爺的那種好,不是骨肉勝似骨肉。從什么時候起,陳衛(wèi)國心里有了結子呢?比挨一巴掌還要早。那時肖凌的教導處主任剛有信兒,陳衛(wèi)國就堅決不同意,說這個角色官不像個官,老師又不像個老師。當老師的就在三尺講臺上站穩(wěn)了,其余什么都是浮云。陳衛(wèi)國還說,要是讓你當校長,我也就不說什么了,最起碼那有個行政級別。當個主任也就是比別人多陪兩頓酒,你就那么稀罕去跟人家逢場作戲?
當時他們是躺在床上爭論的,肖凌說服陳衛(wèi)國的理由是,自己當主任就可以不受哪個下三濫主任的氣。就因為這個角色沒職沒權,才會有人更當一回事。這個理由沒有說服陳衛(wèi)國,肖凌其實也明白,夫妻兩個在一個單位,陳衛(wèi)國多少是有壓力的。但陳衛(wèi)國說的確實也有道理,肖凌也熱愛講臺,喜歡每天面對一張張青春的臉。
誰都沒有想到母親在門外偷聽了他們的談話。母親推門就進,“啪”地摁亮了電燈,把床上的兩個人嚇了一跳。母親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肖凌你就得當主任,不當主任怎么當校長?衛(wèi)國你不支持她還給她潑冷水,人家還以為你們不是兩口子呢。在明亮的燈光底下,陳衛(wèi)國張口結舌有點無處藏躲。肖凌起身把母親推了出去,說這不關您的事,您瞎摻和什么。母親說,你是我閨女,混得好我也沾光,怎么能說是瞎摻和呢。母親朝臥室方向點著說,別聽他的,他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肖凌說,以后您進我房間得敲門。
母親說,你是不是我閨女?你是不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你那個時候咋不讓我敲門?
肖凌最終當了主任這個差,也不光因為聽了母親的,主要還是自己想通了。當了主任,到底還是比當班主任輕松,雖然陳衛(wèi)國看不上,但女人都不跟輕松過不去。
這一段家里烏煙瘴氣,作為一家之主的陳衛(wèi)國,好好反思了一下,決定在路上跟肖凌和女兒談談。周末晚上放學,陳衛(wèi)國拉著娘倆去了易人咖啡店,這是他的無線電發(fā)燒友開的??Х鹊昀餃嘏⒀胖?,三三兩兩進來的都是年輕人。肖凌起初不肯進來,說一家三口喝咖啡不是毛病也是神經。架不住瀟瀟熱情高,把她連拉帶扯地拽了進來。老板跟陳衛(wèi)國探討了一陣有關無線電的技術問題,就去忙別的了,告訴服務員這桌的單只收一半。陳衛(wèi)國說,不用你管,你以為我一個人民教師連杯咖啡都喝不起?
要了咖啡和小點心,瀟瀟有點貪婪,她喜歡咖啡的味道。肖凌卻沒有動,她有些不安,不知道陳衛(wèi)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陳衛(wèi)國用勺子慢慢攪動著咖啡,思忖話打哪說。肖凌等不及了,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回家我還得做飯呢。瀟瀟連忙看了看左右,說媽媽不該講粗話。這里環(huán)境這么優(yōu)雅,你說話應該像個淑女才行。
肖凌“撲哧”一聲笑了,說我能當淑女的媽就已經不錯了。
這話給了陳衛(wèi)國啟發(fā)。陳衛(wèi)國就從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開始說起。說這段家里不太平,大吵小吵幾乎不斷,姥姥傷心我們也傷心,就因為姥姥與我們對待陳小妹的態(tài)度不同,這是吵嘴的誘因。吵嘴的結果,就是大家都不愉快。一個家庭沒有和諧溫馨的氣氛,就不叫家庭。我首先檢討。有時心情不好,對姥姥有些過分,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姥姥是誰?是親人。姥姥不喜歡陳小妹很正常,但我們因為姥姥不喜歡陳小妹而不喜歡姥姥就不正常。你們自己說說,在你們的心目中,到底是陳小妹重要還是姥姥重要?
肖凌沒料到陳衛(wèi)國說這些,沒提防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瀟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謹慎地說,不是我不喜歡姥姥,是我的心不喜歡。我管不住我的心。
陳衛(wèi)國說,好,我們就從你的心開始談起。你的心為什么不喜歡姥姥呢?是因為姥姥對陳小妹不好。姥姥對陳小妹怎么不好呢?不給它吃火腿,不讓它上沙發(fā),它淘氣時給它一拐杖。除此以外還有什么?不是姥姥對陳小妹太苛刻,是我們對它太縱容。姥姥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做的。陳小妹不單喜歡吃火腿,它還喜歡吃更高級的食物,就像我們一樣。比如,到這里來喝杯咖啡。可我們能帶它來嗎?不能。不是所有的愿望我們都要滿足,對待陳小妹如此,對待瀟瀟也如此?;鹜炔皇顷愋∶梦ㄒ荒艹缘氖澄铮俏覀冏屗兂闪宋ㄒ?。公平地講,陳小妹每天吃火腿弊大于利,身體發(fā)福了,越來越跑不動了。火腿里有食品添加劑,吃久了對身體不好。我們對它好,其實是在害它。姥姥對它不好,卻有助于它懂事和成長。瀟瀟是中學生了,這些道理你應該懂得。再好吃的食物如果天天都讓你吃,你會愿意么?
瀟瀟不服氣,說陳小妹自己喜歡。
陳衛(wèi)國說,你小時候就愛吃巧克力,哪天不吃就又哭又鬧。你媽為這個事不知發(fā)了多少愁,總擔心你把牙齒吃壞。姥姥把你帶回了老家,在巧克力上抹辣椒面,才戒掉你的毛病。如果不是當初姥姥對你“不好”,你能有現在這樣一口好牙齒么?
肖凌一下有了精神,說你那個時候滿口的小黑牙根,蛀牙一個接著一個。手里有錢就去小賣店買巧克力,有一次,居然賒了三塊錢的賬,讓我狠狠揍了一頓。
瀟瀟白了肖凌一眼,說你虐待兒童。
肖凌說,如果沒有虐待,你會順順當當長這么大?
陳衛(wèi)國又說,姥姥吃了一輩子苦,她看不慣陳小妹吃火腿,是因為她自己都舍不得吃,要給我們省錢。姥姥不是虐待陳小妹,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管教它。可這些我們卻看不慣。我們?yōu)槭裁纯床粦T,是因為我們在感情的天平上,傾斜到了陳小妹一邊。姥姥說得很對,我們對待陳小妹的確比對待她好,我們真的很不應該。
肖凌的眼淚越流越多,用手背都抹不過來。瀟瀟抻了張紙巾給媽媽擦眼淚,說爸爸說的好像有道理,我們是惹姥姥生氣了。肖凌響亮地吸了吸鼻子,說我們以后誰都不許管陳小妹了,就把陳小妹交給姥姥,說不定能把陳小妹管成個天才。
陳衛(wèi)國說,我們從今天開始,都要對姥姥轉變態(tài)度,從我做起。說完伸出來一只手。肖凌和瀟瀟也重復了“從我做起”,把手掌扣到了陳衛(wèi)國的手背上。
把生活稍稍換了個角度調整一下,就發(fā)現內容和形式都有了不同。肖凌一家三口放學回家,看見陳小妹經?;炭值卦谏嘲l(fā)縫里不出來,他們就知道陳小妹又犯錯誤了。母親對陳小妹的態(tài)度,一點也不縱容,該獎勵的時候獎勵,該懲罰的時候懲罰。陳小妹逐漸成了一只品德優(yōu)良的狗,不上沙發(fā)不上床,也不再偷東西吃。過去陳小妹還愛撕咬衛(wèi)生紙,能把一包衛(wèi)生紙都扯出來堆到客廳,就像下了雪一樣?,F在看見白色的衛(wèi)生紙陳小妹扭頭就走,就像中了什么符咒。
學校要期末考試了,平行班級之間展開了學習競賽,老師不是拖堂就是壓課。陳衛(wèi)國教初一物理,任務較輕,每天能夠按時下班。肖凌則要跟著壓課的班級耗時間。瀟瀟每天都在陳衛(wèi)國的辦公桌上做作業(yè),待一車人滿載而歸,瀟瀟在路上就要睡著了?;丶业牡谝患?,肖凌沖進廚房,陳衛(wèi)國出去遛狗,一家人緊張得像是打仗一樣。
母親對肖凌說,從明天開始,我去遛狗吧。肖凌馬上說不行不行,要是磕了碰了,可沒處去買后悔藥。母親說,我這么大的人了,還能磕了碰了?肖凌說,我知道您心里還年輕著呢,可您的胳膊腿的確已經老了。肖凌問陳衛(wèi)國怎么看這件事,陳衛(wèi)國也同意肖凌的觀點,說陳小妹一到外面就發(fā)瘋,您可攆不上它。
母親一旦對什么事情動了心,就會念念不忘。家里剩下她一個人,她就趴在窗臺上,研究自己出去的種種可能。心里有了底,母親穿戴整齊,在兜里放了一把狗糧,對陳小妹說,跟姥姥出去玩?。£愋∶寐牭枚莻€“玩“字,嘴里發(fā)出了愉快的哼唧聲。母親說,出去你可要聽話,不許亂跑,聽到沒有?陳小妹把尾巴搖出花來,可開了門,一下就躥了出去,一邊跑一邊狂吠。它跑下幾級臺階,又躥上來咬母親的褲腳,那意思是,你咋走得那么慢啊。母親因為興奮而有些惶急,但一點也不敢怠慢腳底下。下了最后一級臺階,母親的臉上有了勝利的微笑。天底下都是白花花的日光。母親仰起臉,瞇起眼睛,接受陽光的撫摸。陳小妹聳著脊背在草地上瘋跑,像開足了馬力的汽車一樣。母親看著它矯健的樣子連著說可憐,你那么能跑,平時卻沒機會,今天快多跑一會兒吧。
小區(qū)大門口有會館,陳阿姨在那里打牌。早先母親也經常到那里坐,冬天外面冷,很多老人都在里面背風。母親拖著一條殘腿走向陳阿姨,她想和陳阿姨說說話。會館里有四個人打牌,卻有七八個人看熱鬧。母親對陳阿姨說,這兒也不冷???陳阿姨只來得及應一聲,不冷。就再沒朝母親這里看。母親有些失望,她原想陳阿姨會把手里的牌給別人,陪自己說說話,畢竟她們是老相識。換作母親,是會這樣做的。
外面的橫向馬路有些背陰,再加上頂風,母親出去走了幾十米,就覺得冷風把衣服慣透了。那條殘腿尤其不聽使喚,每走一步都很困難。怪不得女兒女婿不讓自己出門,原來真是廢物人了。陳小妹喜歡頂著風奔跑,脊背上的毛聳起來,像風掠過的草地一樣。陳小妹的毛發(fā)也是麥草的顏色,在枯燥的綠化帶中穿行,尤其顯得英姿勃發(fā)。
母親忽然想起了老家的麥草垛,散發(fā)著干暖溫馨的味道。母親出來之前,特意把麥草垛用苫布蓋上了,以防下雪。這個麥草垛已經有好幾年了,還是母親腿腳好的時候垛起來的。病了以后,母親不再自己燒柴灶,麥草也沒了用場。但母親像經育孩子一樣經育著它,防著雨雪澆它,防它腐爛霉變,總是該晾曬晾曬,該通風通風。鄰家曾來找母親商量,花幾個錢把麥草買了去,母親說,給多少錢也不賣。人家問母親留著麥草干啥使,母親說,死了鋪棺材。
母親說的是氣話。家里干農活的用具都被那戶人家借走了,借了就不還。他們說反正還了也沒用。母親沒有地,也干不了莊稼活了,所以母親對那戶人家惦記自己的麥草垛很反感。她有點擔心他們趁自己不在家時把麥草垛據為己有,然后就說被大風刮走了。
母親開始不安起來,恨不得一步邁回家里。母親在冷風中心事重重的樣子很惹人眼目,所有在她面前經過的人都會看她一眼。陳小妹從人行道躥到了主干道,它總是像小孩子一樣頑皮。主干道上的車很多,陳小妹機警地躲閃著,跑了一個大大的弧形,然后朝母親這里奔來。一輛三馬車驟急的剎車聲警醒了母親,三馬車上下來一個穿灰色大衣的人,他朝母親這里看了一眼,就從容地抱起陳小妹扔到車上,然后又嘟嘟嘟地把車開走了。
母親好一會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大呼小叫地嚷有人偷狗了!母親踉蹌著抱住了一棵樹,她想拖著這棵樹去追那輛三馬車。無奈腿像生了根一樣抬不起來。車子在前邊迅速拐彎了,母親一下哭出了聲:陳小妹啊……
有幾個人過來圍住了母親,問母親到底是怎么回事。母親比畫著央人快去追,說陳小妹被人偷走了。有人以為陳小妹是個孩子,拿出手機就要撥打110。待問明白了是條狗,那人又把手機收了起來,說您就認倒霉吧,這樣的事隔三岔五就會發(fā)生。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樣兒,怎么能讓腿腳有毛病的人出來遛狗呢?那人忿忿不平地說。
母親把兜里的狗糧拿了出來,讓肖凌他們看,說陳小妹真的是被人偷走了,不是我故意把它弄丟了。我出去之前特意帶了把狗糧,防著它不聽話時給它吃。母親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一家三口都用那種眼神看她,讓母親覺得無法承受。肖凌心里很難受,但嘴上卻說,丟了就丟了,不就是一條狗么?瀟瀟扔下書包就跑了出去,圍著小區(qū)到處喊,又把樓前樓后的灌木叢仔細看了個遍,回到家來飯也不吃,就在屋里嗚嗚地哭,哭得母親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陳衛(wèi)國仔細問了那輛三馬車,什么顏色,開車的人多大年紀。母親說沒有看清楚。母親確實沒看清楚??梢痪錄]看清楚卻打消了陳衛(wèi)國繼續(xù)問下去的念頭。母親第一天出去遛狗就遇到了偷狗的,陳衛(wèi)國也有點不知所措。
沒有了陳小妹,家里顯得空空蕩蕩。沒人開電視,也沒人說話。母親早早就回了自己的房間,說了句,死了娘老子也不至于這樣。在他們沒回來之前,母親一直在自責。那種感覺甚至讓母親有點透不過氣。母親有充分的準備接受一家三口的責難??墒?,他們回來什么也沒說,母親才意識到他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他們不相信,母親就覺得沒啥好說的了。
不就一條狗么?就算我故意把它弄丟的,又能怎么樣?母親自言自語。
轉天早晨起來,瀟瀟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她晚上給姥姥寫了一封信,對姥姥說,你可以不喜歡陳小妹,可以把陳小妹送人,但你不能拋棄它。外面那么多的大狗,沒人呵護它,它會被撕爛的。瀟瀟把信放到了茶幾上,被肖凌看見,把信收了起來。肖凌說,你寫這些有什么用,姥姥又不認識字。瀟瀟說,就是因為姥姥不認識字我才寫,否則還不把我憋死?肖凌說,姥姥已經說了,狗是被人偷走的,我們要相信姥姥。瀟瀟說,這話你信么?姥姥平時連門都不出,卻有本事讓人來偷狗。陳衛(wèi)國聽不下去了,呵斥說,姥姥說丟就丟了,這件事就到這里,以后誰都不許再提。
肖凌推開門跟母親說要上班了,母親朝向窗戶坐著,沒有回頭。
母親把外面的房門留了一道縫,她總覺得陳小妹那么聰明,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跑回來。肖凌下班回家問母親為什么不關好門,母親撒謊說,陳阿姨過來串門,忘記關了。肖凌上班時在樓下見到陳阿姨,才知道母親在說謊。陳阿姨說,那個開三馬車的人真缺德,欺負一個腿腳不好的老太太。肖凌吃驚地問你是怎么知道的。陳阿姨說,當時她在打牌,有人從外面回來,親眼看見開三馬車的人抱走了陳小妹。肖凌當即返回家里跟母親說,陳小妹是丟了,我們都相信您。可母親卻不相信肖凌說的是真話。母親說,我知道你們都以為我把陳小妹謀害了。我是把它謀害了,我不待見它。
母親一直都在想著怎樣彌補這件事。沒有了陳小妹,她也覺得日子難熬了。還有心里的那些話,說給誰聽呢?這天,肖凌他們上班剛走,母親也下了樓。她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問司機哪里有賣狗的。司機想了想,說大集上也許有。母親說,她今天出來就是趕大集的,買狗。司機同情地說,您腿腳不好還去趕集,那里人山人海,可別擠著您。母親把家里的事跟司機說了,自己不小心遛丟了狗,兒女們卻認為狗被謀害了。司機咂著嘴說,對狗比對老人還好,也不知道這年頭的人是怎么了。
司機自告奮勇陪母親去買狗,把車開到狗市去。狗市在西郊的一片樹林里,要從外環(huán)路上繞過去。我不多收您錢。司機誠懇地說。司機把母親攙下車,又攙著母親走進了狗市。不斷有賣狗的人招呼他們,把他們看成母子了。母親眼花繚亂,她哪里見過這樣多的狗啊,而且都奇形怪狀,與村里的狗一點都不一樣。斑點,金毛,牧羊犬,薩摩耶,大的小的都有,長毛的短毛的都有,紅的黃的都有。司機告訴母親,狗販子可會糊弄人呢。有些狗的斑點是點上去,回家一洗澡點就沒了。有些卷毛是用冷燙精燙的。有些顏色是用涂料染的。稍不留神就能買個當上。母親可沒想到買只狗都要這么多學問。她問司機怎么才能不上當。司機說,大媽要信得過我,咱就到邊上去遛遛,有些狗是自家養(yǎng)不了拿來賣的,那些人不是狗販子,一眼就看得出來。
司機看上了一只小比熊,白色的卷毛毛,像個不倒翁一樣。司機說,小比熊比博美漂亮,買回家去兒女準喜歡。母親卻堅持買博美,說丟了個陳小妹,還要買回來個陳小妹。聽說母親買博美,一個中年婦女湊了上來,說家里的狗生了四只狗崽子,實在沒處放,拿出來換幾個錢花。那只小狗就在女人的手心里,毛茸茸的,顏色,模樣都與陳小妹相仿佛。但母親說這個狗種不純,跟家里丟的陳小妹相比,腿短,耳朵小得就像粽子角。女人笑著說,是您家的狗不是純種吧?您大概沒見過純種的博美,狗越小純度越高。
女人的說法,在司機那里得到了證實。母親便對這只博美動了心。一番討價還價,女人只肯讓到四百五十元,母親雖然不舍得,還是把兜里僅有的五百元錢掏了出來。這只狗是公狗,母親當時就琢磨叫它陳小弟。
肖凌對周老師說,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現奇跡吧,可奇跡就是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母親下樓轉了一圈,沒找到陳小妹,卻撿到一只純種的小博美。周老師說,你們上次撿過一只,這次又撿了一只……怎么那么巧,不會是買的吧?肖凌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慢說母親腿腳不利索,出不了遠門,就是出得去,她也找不到賣狗的地方。就是找得著,她也舍不得花錢。你想,她平時連口飯都吃得節(jié)儉,怎么舍得花幾百塊錢買狗呢?
周老師說,出不得遠門還能撿狗,這狗還是來得蹊蹺。
正好陳衛(wèi)國朝這邊走來,周老師招呼他,說你們家的陳小弟,當真是撿的?
陳衛(wèi)國說,哪里有那樣好撿,分明是買的。
陳衛(wèi)國用的是玩笑的口吻,但他說的其實是心里話。
陳衛(wèi)國拍著籃球朝操場中間走,心想肖凌怎么越來越少心眼,那樣好看的一條狗,怎么可能讓一個老太太隨便就撿到。
陳小弟像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客人,驚奇地這里瞅,那里嗅。它吃得少,走路試試探探,哪里有個響動,它會支棱起耳朵聽半天。它還不會叫,來家里幾天了,也沒從它嘴里發(fā)出過聲響。
它實在是比陳小妹好看,尤其是毛色,比乳白深一些,比鵝黃淺一些。跑動的時候,像是一個漂亮的絨球在滾動。小耳朵藏在毛發(fā)里,只露出尖尖的小菱角。瀟瀟追問姥姥是從哪里撿到的,姥姥說,就是在丟陳小妹那里不遠的地方。瀟瀟驚奇地說,是不是陳小妹派它來咱家的?
母親不愿意讓家人知道自己去狗市的事,覺得沒面子。她其實不怎么喜歡陳小弟,經常點著它的腦門說,四百五啊,你哪里就值四百五啊……
有一天,肖凌去會館買菜,正碰見一個男人在買煙。肖凌不認識人家,但人家認識她。在小區(qū)門口開了幾年出租,叫不上業(yè)主的名字,但誰跟誰是一家的,基本上就認個八九不離十。司機問肖凌小狗怎么樣,要想著給它注射疫苗,從狗市出來的狗,都容易得病。肖凌問他怎么知道自己家有小狗,司機告訴她,你婆婆去買狗,我拉著她走了一遭。
肖凌怔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來。什么叫奇跡,奇跡原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這件事,肖凌對誰也沒說。只是拿出了五百塊錢悄悄給了母親,說這月獎金發(fā)得多。母親不要,說自己又有吃又有穿,要錢也沒有用。肖凌還是把錢塞到了母親的口袋里,她知道母親嘴上說不要,心里其實是高興的。
母親不是在乎錢,她在乎的是有人惦記。
陳小弟總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母親身后,母親想跟它說話,它卻躺在那里呼呼大睡。陳小弟仰面朝天躺著,四腳朝上。母親看不慣它的睡姿,說人家睡覺都趴著,你怎么仰巴腳曬蛋呢?母親撥拉它一下,它懵懂地站起來,換個地方接茬睡。母親說,都是博美,你跟陳小妹一點也不一樣。陳小妹那個機靈啊,什么都懂,眼睛都會說話。陳小弟也不理會母親,往遠處走幾步,一翹后腿,尿了泡尿。母親罵,該死的東西,看你啥時候能懂人事……
陳小弟憨態(tài)可掬,很快就把瀟瀟征服了。瀟瀟愿意用臉蹭陳小弟的毛,或者把陳小弟放在自己的衣服里,貼著胸口。夜里睡覺想摟著陳小弟,母親不依。母親說,你是女孩子,陳小弟不干凈。瀟瀟說,我去給陳小弟洗澡。母親說,洗澡也不行,人就是不能跟狗一床睡。瀟瀟求援地看著肖凌,肖凌也沒通融,說都照姥姥說的辦。
有一天晚上十點多,母親已經睡了,卻聽到門口外面有動靜。母親喊肖凌出去看看,肖凌賴在沙發(fā)里懶得動,說這么晚了,不會有人來。母親不放心,披了衣服去開門,就見陳小妹旋風一樣“呼”地卷了進來,母親吃驚地叫出了聲:乖乖……你這是從哪兒來???
陳小妹躥得高高的跟每個人親熱。但陳小妹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身上像泥猴一樣,毛發(fā)都打著卷,沾著柴禾末子。所以每個人都躲閃著身子防它撲到。肖凌蹲下身去想摸摸它,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肖凌說,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陳小妹哀哀地沖著肖凌叫,眼里似乎都有了淚花。陳小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來看熱鬧,陳小妹突然屁股撅得高高地匍匐下身子,一縱身就把陳小弟撲倒了。陳小妹叼起它的后背像玩具娃娃一樣用力甩了幾下,然后用一只前爪蹬扯撕咬。把一家人嚇壞了,手忙腳亂把陳小弟搶了過來。
母親從屋里推了把椅子出來,說你們去睡覺吧,我給陳小妹洗澡。肖凌說,今天太晚了,先把它關在洗手間,明天再說吧。母親答應了。待肖凌他們都睡熟了,母親又把洗手間的門輕輕推開了。母親坐在椅子上,給陳小妹淋浴。母親說,你這兩天受苦了吧?人家是不是把你關起來了?陳小妹嗚咽著應,它總尋找機會舔母親的手,所有的言語,似乎都想從那片舌頭傳導出來。母親說,可憐的東西,你倒是說話啊。母親給它用洗發(fā)水,陳小妹仰著脖子等著母親搓揉。終于洗得香噴噴了,母親用小毯子把它包了起來。母親說,你不在家,這個小毯子就是陳小弟的了。陳小妹嗷地叫了一聲,嚇了母親一跳。母親說,你當真能聽懂我說話啊……陳小弟不是別人,它就是你弟弟。
但陳小妹顯然不那樣認為。它只要看見陳小弟,就一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架勢。有一次,陳小弟剛要過去吃食,就被陳小妹叼起尾巴扯出去老遠。它還見不得瀟瀟跟陳小弟親熱,只要看見瀟瀟抱著陳小弟,就氣得渾身哆嗦。瀟瀟覺得這樣好玩,故意把陳小弟舉得高高的,表演給陳小妹看。陳小妹往她身上撲,不小心把瀟瀟的手背咬破了。陳小妹狠狠遭了一頓打,躲到沙發(fā)縫里半天都不肯出來。肖凌和陳衛(wèi)國都很緊張,商量上學之前先去給瀟瀟打狂犬疫苗。母親輕描淡寫說沒事,去年她的小腿被鄰居的大狗咬了一口,咬出了兩排牙印,沒打疫苗,也沒啥事。肖凌吃驚地說,怎么沒聽您說起過?母親說,告訴你們干啥,你們就知道大驚小怪。肖凌說,您是不知道狂犬病的厲害,有十幾年的潛伏期。母親說,早死早托生,我都活這把年紀了,還有啥可怕的。
家里有兩條彼此不相容的狗,可不是輕松的事。肖凌在飯桌上說,怎么辦呢,我們不能把兩只狗都留在家里。如果只留一條,你們說留誰?瀟瀟首先說,陳小弟,我已經離不開它了。母親說,過去你也離不開陳小妹。瀟瀟撅著嘴說,此一時彼一時,我現在就是離不開陳小弟。陳衛(wèi)國不表態(tài),母親也不再說什么。肖凌說,那就聽瀟瀟的?陳衛(wèi)國問,陳小妹怎么辦?瀟瀟說,要是知道她從哪跑來的就好了。肖凌說,媽第一天遛狗就遇到了偷狗的人。瀟瀟嘴快,馬上說,再讓姥姥遛丟一次?
母親不滿地“哼”了一聲。
陳小妹就在陽臺上,隔著玻璃往里看。肖凌告訴母親,為了不讓它傷害陳小弟,就讓它待在陽臺上。此刻它眼巴巴地看著餐桌,看著餐桌底下忙來忙去的陳小弟,不明白自己千辛萬苦逃回來,怎么就成了不受歡迎的狗。
肖凌他們上班走了,母親就把陳小妹放進來。陳小妹不放過任何復仇的機會。它覺得就是這個叫陳小弟的家伙剝奪了自己在這個家庭的地位。所以,它雖然匍匐在母親的腳邊,可眼睛卻盯著陳小弟的動靜。陳小弟在瀟瀟的房間一帶活動,只要出現在門口,陳小妹就會像箭一樣射出去,陳小弟屁滾尿流的樣子,讓母親憂心忡忡。母親對陳小妹說,你越是這個樣子,人家越不待見你。說來講去還是怨我,我要是不把你遛丟了,就不會買陳小弟。要是不買陳小弟,你回來也不會是這個待遇。我一直都在好心辦好事,可辦出來的,咋看著沒一件像好事呢?
陳小妹的眼睛,一點一點滲出水來,它的傷心,是看得見的傷心,它的絕望是看得見的絕望,它的憤怒,也是看得見的憤怒。它把頭抵在母親的腳背上,鼻子一抽一抽的,很像哭。母親拍了拍它,說放心吧,我不會丟下你不管。我想好了,天氣暖了我回家,你也跟著我回家。老家有大院子,你可以隨便跑。村里有許多伙伴,你可以隨便出去玩。咱不住這憋死貓的樓房,咱回家去住四破五的大瓦房去。
可陳小妹對大院子、大房子一點感覺也沒有。它的眼神就那樣一直茫然無措和郁郁寡歡,就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任何語言都難以溫暖它。后來,它瞇起了眼睛,看上去像是睡著了??申愋〉芤惶筋^,它馬上警覺地聳起了脊背,陳小弟就像耗子見了貓,只一閃,就在門口消失了。
肖凌托周老師給陳小妹找個人家,說家里兩只狗天天你死我活,看著就不太平。周老師說,陳小妹是成年狗了,懂事,養(yǎng)到這么大不容易。你們怎么不考慮把陳小弟送人?肖凌說,別說瀟瀟了,連我都不舍得,陳小弟要值五百大洋呢。周老師說,那就也去趕個大集,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這話讓肖凌動了心?;丶业穆飞希ち鑼t瀟說起趕大集的事,瀟瀟很反感,說你們不如先賣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呆在這個家了。
肖凌問她為什么不想呆在這個家。瀟瀟說,我們家整天就像演戲一樣,神經脆弱的根本待不了。一會兒丟狗,一會兒撿狗,一會兒賣狗,我們家的人是狗販子么?
兩天以后,周老師來了話,說有一對老夫婦可以收養(yǎng)陳小妹,但條件是先給陳小妹做體檢。周老師說得為難,肖凌聽得生氣,說我們陳小妹也是家里的寶貝,怎么送給人家就成二等公民了?周老師說,是我嘴快,把陳小妹這些日子的遭遇對人家講了,人家不是對你們不放心,是對它跑出去的這十幾天不放心。人家也不是在乎幾個錢,是他們年齡大了,出門不太方便。人家特意囑咐我,你們可以拿著體檢憑據去報銷。周老師的話,說得肖凌的心一剮一剮地難受。不管陳小弟值多少錢,肖凌還是對陳小妹有感情。可有感情不代表肖凌能留下它。品種,價位,容貌,年齡,肖凌考慮的是綜合因素,當然,還有瀟瀟的想法。說到底,陳小妹也就是個寵物。有人寵它,它是個物;沒人寵它,它就什么也不是。
臨上班前,肖凌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大布兜,是去超市買菜時用的。它推開陽臺的門,母親正好從房間出來。母親看著她把陳小妹裝進了布兜里。問她要干啥。肖凌說,送人,給它找到下家了。您一直不喜歡陳小妹,這回也算不喜歡到頭了。母親急急地往肖凌這里奔,搶過布兜把陳小妹放了出來。母親說,誰說我不喜歡陳小妹?我還預備把它帶回家呢。肖凌說,您過去不是一直反對養(yǎng)狗么?母親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F在我改主意了。肖凌看了看表,說您就別搗亂了,我都跟人家說好了。母親也毫不通融,說我跟陳小妹也說好了,天氣暖和了,我就帶它回家。
肖凌急了,說家里養(yǎng)兩只狗,您說這家還像個家嗎?
母親說,養(yǎng)一只狗就像家了?我看一只不養(yǎng)才像個家。
肖凌說,那您還把陳小弟買回來,給家里添了那么多麻煩。
肖凌話一出口,就發(fā)覺不對了。母親尷尬的樣子讓肖凌后悔不迭。母親下決心似的揮了一下手,說我把兩只狗都帶到鄉(xiāng)下去,總可以了吧?我說走就走。還有你那五百塊錢,我一分不少全也還給你。
肖凌窘得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連聲說得得得,陳小妹我不送了總可以吧?
陳小妹卻迅速地衰弱下去了。它每天都趴在一處,連眼睛都懶得睜開。陳小弟甩著小尾巴在它周圍得瑟,它看也不看一眼?;鹜炔幌氤?,牛奶不想喝,母親給它煮了雞蛋,把蛋黃喂給它,它只舔了舔,就把頭扭一邊去了。母親問,你這是怎么了?陳小妹眨巴一下眼,就有淚珠淌了下來。母親一下老淚縱橫,說你又不會說也不會道,這不急死人么?
午后的陽光溫暖恬靜,母親坐在靠窗的地方,也把陳小妹抱了過去。陳小妹走路打晃,還有些像哮喘一樣透不過氣。母親把它抱在懷里,不停地撫摩它的后背。母親側著頭看陳小妹的眼睛,說你愛聽我說話,我們還是說說話吧。
有一件事,母親爛在了肚子里,跟誰都沒有說過。有一天晚上收工回來,隊長三全悄聲對她說,今天晚上去糧庫夜戰(zhàn),你跟誰也別說。母親當時很興奮,夜戰(zhàn)可以多掙工分,到糧庫夜戰(zhàn),說不定還有別的便宜。只是……糧庫里能有什么活呢?母親很好奇。母親吃過晚飯就奔糧庫去了,是幾間地主家的大房子,馬燈就在墻壁上掛著,照著堆成山的糧食口袋。三全早到了一步,幫著母親把麻袋里的豌豆倒進了兩只口袋里。三全說,花美麗,豌豆是好東西吧?母親說,當然是好東西,比高粱棒子好吃,比白面出數,豌豆做成豆沙尤其好吃,只是尋常人家都舍不得。三全說,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頓頓讓你吃豆沙餡。母親警惕起來,三全的壞水多是出了名的。母親說,我先聽聽是啥條件?三全要過來耳語,母親轉到了口袋的另一邊,說這里又沒有別人,你就敞開說唄。三全訕訕地提起口袋蹾了蹾,扎上了口袋嘴兒。一麻袋豌豆,整整分成了兩口袋。三全說,我一共兩個條件,你答應一個,我就給你一口袋豌豆。你要答應兩個,我就把兩口袋豌豆都給你。母親知道不會有天上掉餡餅的事,但還是不由得高興了一下。她被圓滾滾的豌豆迷住了。家里五個閨女,沒有一個整勞動力。老爺們又愛喝酒,啥事都指望不上。這些豌豆,能讓一年的日子都變水靈。母親熱切地問三全是啥條件,三全掰著指頭說,第一,把你閨女肖凌給我兒子,我兒子看上她了。母親吃了一驚,她知道三全的兒子經常半路截住肖凌說話,可她沒想到他會對肖凌動心思。他比肖凌大十來歲呢。母親說,肖凌正在讀書,還是學生呢??扇f,丫頭家不用讀那么多書,我們家不嫌。
母親心說,你不嫌我們還嫌呢。他家小子三塊豆腐高,是個不好說媳婦的主兒。跟肖凌比,他連個癩蛤蟆都算不上。
別說一口袋豌豆,就是一口袋真金白銀,也休想讓母親動心。母親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母親猶疑地問起另一個條件,三全那個樣子笑了笑,還用我說?
那個夜晚,是母親一生中最難抉擇的夜晚。她原本已經走到了院子里,結果又自己走了回來。三全蹲在門檻子上抽煙,對母親的走與回都無一點反響。母親在兩只口袋面前停住了。想了片刻,母親問,一個條件給我一口袋豌豆,另一口袋給誰?三全吧嗒著煙嘴說,我自己留著。母親在燈光的暗影里吐了口氣,說如果你兩個口袋都給我,我就答應你一個條件。三全久久都不動聲色,待把一袋煙抽透了,才起身關上了倉庫的門。
母親對陳小妹說,你知道啥叫人窮志短么?我那個時候就是人窮志短,走到院子里,到處都是豆沙餡的香味,絆著我的腿,邁不動步。沒想到那年秋后社就散了,地就分了,糧食就吃不了了,肖凌他爸關起門來問我豌豆是咋來的,這還用說?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散社的第一年,肖凌她爸把所有的地塊都種了豌豆,結果家里上頓下頓都是豌豆餅。一到晚上,屋里都是豌豆屁味。丫頭問她爹為啥光種豌豆,她爹黑著臉不答腔。我就知道肖凌他爸是啥意思,他是在寒磣我。陳小妹,你說他是不是在寒磣我?
陳小妹似乎一絲力氣也沒有,它只是朝母親眨了眨眼。
母親說,我掙來的那些豌豆他也不舍得丟,喂肥了幾口大肥豬。
母親又說,人啊,有時候就像遇到鬼打墻,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走錯道。該吃的苦,該受的氣,該挨的累,該受的罪,哪樣能逃過去?哪樣都逃不過去。所以,遇到事情了,你只能忍一忍,順一順,挺一挺,就什么都過去了。人是這樣,狗也是這樣……陳小妹,你還在聽我說話嗎?
陳小妹腹部劇烈地起伏著,它很想表達點什么,可又覺得力不從心。它伸出舌頭舔了下母親的手,母親發(fā)現那片舌頭干燥得像木銼一樣。
陳衛(wèi)國開車轉遍了全城,找到了一家寵物醫(yī)院。醫(yī)院設在老城墻下一戶人家的偏廈子里,一個簡單的紅十字招牌下,掛著一個骯臟的紅布棉門簾。肖凌抱著陳小妹下了車,仰臉望著高處的那兩間小房子,說這樣的地方也能給狗治?。筷愋l(wèi)國說,也看不到哪里有更好的地方啊。倆人攀上了高高的臺階。肖凌想讓陳小妹自己走兩步,陳小妹立時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肖凌感嘆世事無常,陳小妹是多善跑跳的一只狗啊,現在居然連個臺階都邁不上去。
醫(yī)生穿著骯臟的白大褂,三十幾歲的年紀,頭頂卻禿得厲害。他接過陳小妹看了看,又用聽診器聽了聽了,說這狗得了心肺病。肖凌說,你就這樣輕易地下診斷?禿頭大夫又掰開了陳小妹的嘴,說它得病時間不長,但病勢不輕。肖凌以為他要獅子大開口,不料,大夫說,這狗就是氣的。它在你們家失寵了吧?這樣的病狗我見得多了,有一戶人家添了孫子,一家人都圍著孫子轉,結果把家里的京巴氣死了。
幾句話,把肖凌和陳衛(wèi)國說得面面相覷。原來禿頭大夫還是真人。肖凌把家里最近發(fā)生的事對大夫說了一遍,大夫說,狗不是人,狗愛犯死心眼,所以這病不好治。除非你們把家里的小狗當著它的面痛打一頓,然后驅逐出去,讓他們永遠不能見面,可能會對它的恢復有好處。肖凌一屁股坐到了一把木板椅上,說陳衛(wèi)國,你說怎么辦?陳衛(wèi)國問大夫,這算輔助治療吧?大夫說,當然還得用藥。我這里有治療心肺病的針劑,國產的四十塊錢一支,進口的一百二塊錢一支。每天一針,先開兩個療程。肖凌問一個療程多長時間,大夫說,一周。
肖凌和陳衛(wèi)國同時表現出了對大夫的不信任,其實是這個價位超出了他們的心里預期。他們心里想的是,十幾二十幾塊錢,或者三五十塊錢,都是可以承受的。超出了承受范圍,他們的眼神就閃爍猶疑了。
陳衛(wèi)國首先問,什么藥這么貴?
大夫開藥的動作中途停了下來。大夫各種各樣的人見得多了,他們心里想些什么,大夫挑下眼皮就能看出來。
大夫說,給狗治病的藥。
肖凌語氣煩躁地說,給人治病的藥也沒有那么貴吧?
大夫冷笑了一聲,說那當然。
大夫脫下白大褂,說自己還要去出診,你們到底治不治,不治就回家等死吧。
陳小妹臥在一張小課桌上,桌面的黃漆皮都掉了,只剩下了木渣渣的桌面,上面還有模糊的圓珠筆的字跡。陳小妹努力揚著頭,想聽清楚主人說什么??伤念^顯然太沉了,剛支起一會兒,就頹然往一邊歪去。劇烈的喘氣聲從胸腔深處傳上來,真正是茍延殘喘。肖凌不忍看它,背轉過身去。見墻上的木格子里有幾包藥,有點滴瓶,有一個硬紙板靠在那里戳著,上寫包治范圍:絕育手術、外科縫合、接骨、各種并發(fā)癥、安樂死等等。肖凌說,你還敢做安樂死?大夫說,荷蘭和比利時人都可以安樂死,瑞士和美國俄勒岡州的法律都允許間接或消極安樂死。安樂死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死亡形式,請你們不要少見多怪。
肖凌的心“砰”地彈跳了一下,就不知去向。她與陳衛(wèi)國撞了一下眼神,陳衛(wèi)國若無其事地把眼睛閃開了。
肖凌問,實施一個安樂死要多少錢。大夫說,大狗五百,小狗三百,這包括其中的喪葬費用。肖凌沒有聽懂,說狗難道也去火葬場?大夫寬容地笑了笑,說狗不去火葬場,可我總不能讓事主把死狗帶回家去吧。肖凌恍然大悟。她有些失神地喊了聲陳衛(wèi)國,卻發(fā)現陳衛(wèi)國一級一級走到臺階下面去了,頭也不回地說了三個字:我不管。
肖凌煎熬地又在那個小房子里站了兩分鐘,想法就是在那一刻產生的。她悄悄把三百塊錢放到桌子角上,什么也沒說,走了。
陳衛(wèi)國和肖凌在車子里坐了很長時間,倆人不說話,也沒有發(fā)動車子。那間偏廈子就在視線以內,但他們都沒有朝那里看。對于他們來說,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有關陳小妹的時代,就這樣結束了。有點倉促,但也無可奈何。陳衛(wèi)國問,我們是不是有點殘忍?肖凌嘆了口氣,說這也許就應該是寵物的命運,開車吧。陳衛(wèi)國打開了車載臺,里面一片嘈雜之聲,一個“火腿”(無線電發(fā)燒友的簡稱)正在緊急呼救,說家里的薩摩耶得了心肺病,病情嚴重,誰有這方面的救助信息趕緊提供。陳衛(wèi)國本能地拿起送話器,想了想又把電臺關上了。
瀟瀟跟陳小弟玩捉迷藏。瀟瀟跑到哪里,陳小弟追到哪里。姥姥看不慣,一個勁地喊她該干這個了,該干那個了。瀟瀟說,姥姥,我好不容易放假了,您就不能不煩我?姥姥琢磨了一下外孫女的話,趕忙閉緊了嘴。姥姥知道自己話又說多了,事又管寬了。眼不見心不煩,姥姥去了女兒女婿的臥室,肖凌過去不讓她進來收拾,說這里有“隱私”??伤麄儍煽谧右辉缙饋砭腿ソo陳小妹治病,屋里到處亂糟糟的。陳小妹夜里氣都喘不上來,讓母親一宿都沒有睡好。母親床上床下給他們收拾整齊,有一張字條從書里飛了出來,母親揀起來看了看,一個字也不認識。但母親對字條有了好奇心,她喊瀟瀟過來給她念一念。瀟瀟跑過來一看,字條是陳小妹丟失那天她寫給姥姥的。瀟瀟呵呵笑著把字條撕了。姥姥問她上面寫些啥,瀟瀟說,沒寫啥,是我爸給我媽寫的情書。
電視里正在播一檔健康欄目。推薦給哮喘病人的藥用食譜。母親心里一動,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母親想,陳小妹已經幾天沒吃飯了,陳小妹也哮喘,這個食譜說不定對它有用。母親讓瀟瀟快拿紙和筆,把那個食譜記下來。瀟瀟趕忙從屋里出來,節(jié)目卻已經到了尾聲。母親遺憾地說,沒聽清楚就播完了,一樣也沒記住。瀟瀟說不怕,IP電視可以回頭看,等一會我在把節(jié)目給您倒出來。
母親把那條好腿收進了沙發(fā),一心一意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