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如
潘越云有一首老歌,叫《夜會情人》,只有四句詞:“夜里去會情人,不料朝來雪紛紛。回首來時路,不需相瞞天不問。”如此簡單的歌被她唱得風(fēng)情萬種。或者還有朱哲琴,她們都有本事將倉央嘉措的情詩唱到妖嬈平淡的境界了。
那時是在云南,寫書寫到倉央嘉措,六世達賴?yán)飩}央嘉措,那個會去和情人幽會,然后寫下“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多情的僧人。然后發(fā)了瘋似的想去西藏,想去看看他曾經(jīng)庇護過的地方,想去呼吸那里的空氣,想一步步拜上布達拉宮,懺悔自身已知和未知的所有罪孽…… 可惜那時有事必須趕回北京。直到去年才去成,等的我肝腸寸斷。
近來常常想回西藏,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去吃飯,車從國貿(mào)那邊開過去,一路喧囂,似乎迫切地讓人看到塵世的蒸騰和浮躁。他在車?yán)锓帕瞬馗?。兩人便好像置身與另一個與世并存世界中,沉默不語了很久。
我眼淚涌出來:“我想回西藏?!?/p>
他只是說:“明白?!?/p>
回北京以后經(jīng)常無端地就回憶起在拉薩生活的點點滴滴。在林倉的二樓盤著腿在手提電腦中記下心里微妙的遷徙變動。多吉在逗他的貓,普布在木板上畫他那些風(fēng)格明確的畫:菩薩,祥云,七寶——他并不認為那是藝術(shù)。
從林倉出來,獨自去八廓街上的小飯館吃晚飯,門店臟污,地面油膩,但店里的生意紅火,人聲鼎沸,點菜時稍微有遲疑,服務(wù)員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招待別的客人——是典型的川味飯館,四川人幾乎壟斷了西藏的飲食業(yè)。連我們?nèi)ブ榉鍟r經(jīng)過的飯店也清一色是四川人開的,青椒土豆絲一般都做得很好。
出門的時候經(jīng)常會被乞討的小孩纏住,他們都很執(zhí)著,可愛。有時候是跟著你,有時候是很單純的,眼巴巴地望著你,其實只要不去兇他們,不嫌棄他們,他們都是很懂事的,不會胡攪蠻纏。偶爾會調(diào)皮一兩句,像鄰居的孩子。我說,我今天零錢給完了,他說,我不相信。
我說我就住在林倉,天天在這里,明天遇上我給你吧,他說好,然后就跑開了。
那一天是準(zhǔn)備去桑耶,清晨去問車,早上的大昭寺廣場異常安靜,青青的石板路,凌晨很清冷,人卻走得心意安祥。
路邊微微昏黃的燈光映在水洼里,像摔碎了的月亮。我遇見一些來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或喇嘛,轉(zhuǎn)經(jīng)筒輕響,嘴里喁喁密語。有時擦身而過,有時彼此點頭示意。那一刻,如走在河岸,看見彼岸的人走來,心中廣闊空寥,突然理解了什么是“無緣對面不相識”。
廣場中心有值班的崗?fù)?,那位警察大哥已?jīng)見我很多次,見我一個人天沒亮就出來,招手叫我過去,從暖壺里倒出酥油茶遞給我,還特意說:“甜的呢!”他們知道外地人喝不慣咸的酥油茶。
那天我沒去成桑耶,一個人去了布達拉宮。在大廣場上坐了一下午。眼前的圣殿,在城市的中心,初看起來沒有想象中那么耀眼輝煌。只有對得它久了,才可逐漸感知它的壯美,并被它的莊嚴(yán)懾服,直至身心順從。
我會等到夜色降臨,四周徹底暗下來,布達拉宮顯出它在塵世的另一個幻象——像一幅巨大的精心繪在山壁上的畫。它臨崖傲立,靜默不言。腳下是洶涌的紅塵。善惡交織,愛恨糾纏,欲念此起彼伏,從無停息。
我坐在那里,長久地看著那山頂上的紅宮,我知道倉央嘉措曾在里面住過,后來他離開了,可是,后來他又回來了!這一切的顛沛,只是一個過程。命途的多舛,是為了求證最終的圓滿。
我相信他現(xiàn)在還在里面,他會知道我來看他——我懷著這樣隱秘的心思獨自坐在人潮洶涌的街頭。
直到我頭頂上的星星,一顆一顆,亮起來。
摘自《美人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