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有機會和大家一起交流。前天,劉炯朗教授講“數(shù)里有詩,詩里有數(shù)”,對這個問題我特別感興趣。上世紀80年代初,曾經(jīng)報道過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林興宅的一個觀點,“最好的詩就是數(shù)學”。當時很多人質(zhì)疑,認為這是故作玄虛??墒?,他的這句話卻把我迷住了。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有的特別煩數(shù)學,比如汪曾祺,別人問他,你為什么寫小說,他回答因為我從小數(shù)學就不及格。我呢,從小就特別熱愛數(shù)學,沉湎于數(shù)學,但是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臨出門前,我女兒對我特別不放心,她說你出去講什么都行,千萬別講數(shù)學,因為你那個數(shù)學是初中二年級水平以下的數(shù)學。但是由于受到了劉教授的感染,哪怕講完以后被暗殺,我也非講這個數(shù)學不可!
我要講的是我心目中的文學與數(shù)學。雖然今天早上我查了一些數(shù)學表述和“詞兒”,但來不及了。我的一些表述可能不那么準確,盡管如此,我想提幾個思考題,大家共同思考。第一個問題,我想談?wù)勚腥A文化中“數(shù)”的意義。在中國,“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個十百千萬億,不僅僅是數(shù)學的概念,還是人文的概念,是哲學的概念,是政治的概念。為什么是政治的概念?一個朝代不行了,我們常說它“氣數(shù)已盡”。“氣”說的是一個朝代的政治生命力,“數(shù)”說的是時序,比如一個朝代歷經(jīng)五百六十八年,五百六十八就是它的“數(shù)”。不僅漢族文化講“數(shù)”,新疆文化也講。伊斯蘭教語言里,有一個詞叫“天餉”,每一個人,每一個集團,老天爺都會給一個“餉”,也就是漢語里定數(shù)的意思。譬如你的“天餉”是四十四年,四十四年后你就拜拜啦。他的“天餉”呢,一百零六年,譬如巴金先生。所以這個“數(shù)”的意義非常大。西方政治學的一個基本命題是權(quán)力制衡、多元制衡。做到?jīng)]做到另說,起碼它的理論是這樣。中國沒有多元制衡的傳統(tǒng),但中國有沒有平衡呢?中國的平衡表現(xiàn)在時間的縱軸上,中國人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對于中國政治學來說,多元制衡,在可預見的將來,恐怕很難做到。但是“不為已甚”,留有余地,掌握分寸,卻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中國人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鞍倌陿淙恕逼鋵嵑芸膳拢囵B(yǎng)我竟要用一百年的時間,當然等不到你培養(yǎng)完,培養(yǎng)成果就沒了??墒菫槭裁催€說“百年樹人”呢?因為只用三十年的時間來考察一個人是不夠的,他河東的時候是這樣,一到河西的時候又突然變成那樣。大家不要笑,這種事情很多?!叭旰訓|,三十年河西”。所以要用三十二年才能考察清楚一個人。當然,不必等六十年了,六十年之后他又河東了。
中國的詩,“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八千,一個時間,一個空間,數(shù)字在中國人的腦海里是人生觀。一,老子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中國人很崇拜一,天下定于一。所以原來的中宣部部長叫陸定一,中國還有一個VIP叫符定一。二,二的意思就更重要。毛澤東喜歡二,叫做一分為二。但是二帶有反叛性,說一個人有二心。如果皇帝說一個大臣有二心,那這個大臣的腦袋恐怕要保不住了?,F(xiàn)在人們說二,還包含“stupid”的特殊意思,但哲學家龐樸主張一分為三,老子也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事物不僅會從統(tǒng)一的一面變成互相對立的兩面,而且由于對立兩面的斗爭,會產(chǎn)生第三面新的東西。四,四和方正有關(guān),大方無隅。我不一個個說。六,中國人喜歡說六,六六大順,這和幾何學有關(guān)系,一個圓里面可以內(nèi)接一個正六邊形,連上它們的對角線后,又變成正三角形。七和巧有關(guān)系。八和什么有關(guān)系,我不知道,但是人們常說“八面玲瓏”。九,九九歸一。九是非常高級的一個數(shù)字,是不得了的。有一次我在北京看到一輛車,車牌號上都是八。人家告訴我這輛車的車主是一位退休的領(lǐng)導人,于是我就手癢,口癢,老想給他獻一個策論。建議他把車牌號換成九。你說你都已經(jīng)下來十年了,還八個什么勁呀,你就九就完了。這是我說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幾率,就是命運。我給大家先講一個故事。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我在北戴河看到一個小販。這個小販在路邊通過和路人做游戲的方法賺錢。怎么做游戲呢,四種顏色的球,比如紅黃黑白,每種球五個,共二十個。在做游戲前,小販會讓你仔細把這二十個球看一遍,然后把它們放到一個很清潔的布口袋里。你閉上眼睛,從里面摸出十個球來。如果你摸出來的顏色組合是五五〇〇,比如黑五白五紅零黃零,或者黃五黑五白零紅零等等之類,小販就獎勵你一架萊卡相機。如果你摸出球的顏色組合是三三四〇,那獎品就降一個等級,譬如一盒萬寶路香煙。如果摸出球的顏色組合是三三三一,那就獎勵一個更小的禮物,譬如只是一個小小的書簽。但是,如果你摸出球的顏色組合是三三二二,那就要罰你給小販一塊錢,如果是一二三四呢,罰你五毛錢。很多人乍一看游戲規(guī)則,得獎的情況有三種,罰錢的只有兩種,很快就被吸引過去了。紛紛走上前去閉上眼睛抓球,抓一次,三三二二,交一塊錢;抓一次,一二三四,交五毛錢。就這樣抓了半天,最后終于有一個人得獎了,獎品才是一個小小的書簽。在座的各位如果感興趣可以回去拿麻將牌做實驗,條子萬字筒子,還有風,一共四樣,湊齊二十張后可以摸摸看,很快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三三二二和一二三四出現(xiàn)的幾率比較多,五五〇〇最少。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校長、數(shù)學家梁昌洪先生聽完我的故事后,首先進行理論推算,然后用電腦做了一百萬次隨機模擬,最后還組織一百四十名學生進行了六千一百八十次現(xiàn)場抓球?qū)嶒?。這三個方法都試過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一致。雖然我個人總感覺三三二二比一二三四出現(xiàn)的幾率要多,但是梁先生告訴我,從數(shù)學計算的結(jié)果來看,三三二二和一二三四出現(xiàn)的幾率是一樣的,都是百分之三十二,兩個加起來大概是三分之二。幾率最小的是五五〇〇,大概是十萬分之三。起初我感覺五五〇〇出現(xiàn)的幾率和飛機出事故的幾率差不多,但是民航很緊張,向我提出了強烈的抗議。他們說,十萬分之三,要真是這么大的幾率,那誰還敢坐飛機?實際上,飛機出事故的幾率比這個數(shù)字要小得多,到底小多少,我也鬧不清楚,但愿我們不要碰上這樣的事就好。雖然飛機出事故的幾率比五五〇〇的幾率還要小上一百倍或者一千倍,但它仍然存在,即使這樣,也有人碰上,這就叫命運,是根本沒法子的事情。那么三三二二和一二三四告訴我們什么道理呢?第一,命運它并不那么極端,有相當?shù)墓?。三三二二最公正了,因?.5,2.5,2.5,2.5這種情況不存在。一二三四看上去不公正,但是實際也很公正,因為它排除了兩個極端,一個五,一個零。人生雖然不太公正,但它是排斥極端的。另外,我還有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要求絕對公正是不可能的。假如在這二十個球的基礎(chǔ)上,每個顏色增加一個球,抓出三三三三顏色組合幾乎不可能,幾率大概也非常小。冥冥之中有一種東西在主宰著你的命運,這種東西不見得公正,比如當你碰見五五〇〇了,或者比五五〇〇還邪,那恐怕連上帝也無能為力。但如果不是五五〇〇,三三二二和一二三四還是過得去的。所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數(shù)學就是命運,幾率就是命運,這是我想說的第二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排列組合就是結(jié)構(gòu)。譬如說ABC這三個字母,你可以把它們變成ACB、BAC、BCA、CAB、CBA,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排列方法。其實,在長篇小說和多幕劇里,排列組合是任何做結(jié)構(gòu)的人不能不思考的問題。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雷雨》。《雷雨》里主要有八個人物,周樸園,魯媽,繁漪,四鳳,周萍,周沖,魯貴,大海?!独子辍匪浞掷昧伺帕薪M合。你看,周樸園是魯媽原來的情人,是周沖和周萍的爸爸,是煤礦工人魯大海的老板。魯媽,是四鳳的母親,也是周萍的母親,又是周樸園原來的情人,是魯貴現(xiàn)在的妻子。周萍,是周樸園的兒子,是繁漪的法理上的兒子,又是繁漪的情人,是周沖的哥哥,又是魯大海的死對頭。我不一一地說。我們想一想,這樣一個排列組合的結(jié)構(gòu),多么緊湊,多么整齊,多么吸引人。寫長篇小說的時候,排列組合是尤其重要。一般來說,能省一個人物就省一個人物。千萬不要作品中冒出一個人物,說完一句話后,就甩手走人消失不見了。假如作品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物,就要考慮他和第二個人物的關(guān)系,還要考慮他和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一直到第n個人物的關(guān)系。這是我想說的第三個問題。
第四個問題,我想說,數(shù)學悖論就是人生悖論。數(shù)學里面最讓我感興趣的就是悖論。比如我們都知道的“說謊人悖論”,形式就非常多。譬如,有個人說,“我說的話全是謊話”。這就充滿了悖論,當我說我說的話全是謊話的時候,這個話本身是真話還是謊話?如果這句話本身是謊話,也就說實際上我說的話很多不是謊話。如果我說的話明明都是謊話,那我說的這句話不就是真話了嗎?說謊話就是說真話,說真話就是說謊話。還有“堂·吉訶德悖論”。這個名稱,我記得過去看書的時候沒這么說過,這里姑且引用一下。說有一個村莊很不講道理,每天早上第一個進城門的人,都要被守城門的士兵抓起來問一句話,如果他說謊話,就把他燒死,如果說真話,就把他淹死。有一天,一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來到這里,衛(wèi)兵把他抓起來問,你來干什么?他說我是來被燒死的。這個回答又是一個悖論。如果士兵把這個年輕人燒死,那證明他說的不是謊話,是真話,但應該被淹死。如果士兵把年輕人淹死,就又說明他說的是假話,實際上應該被燒死。所以說,真話就是假話,假話就是真話。再比如歐洲還有這樣的故事:柏拉圖指出,蘇格拉底說的全都是謊話。然后,蘇格拉底回答說,您說的是正確的。同樣的道理,不同的形式,還是前面的問題。另外還有羅素的“理發(fā)師悖論”,理發(fā)師宣布只給不給自己理發(fā)的人理發(fā),那他究竟給不給自己理發(fā)?這樣的故事大家可能知道的比我還多,道理很簡單,當你肯定一切的時候,你肯定不肯定否定呢,當你否定一切的時候,你否定不否定你的否定呢?悖論,與其說是數(shù)學的悖論,不如說是人的語言的悖論,人的思維的悖論。悖論,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它說明人的一切認識都給自己留下了麻煩。再有劉教授前天提到的“距離悖論”。這些悖論都說明人的思維,人的思想,人的主觀的判斷與世界的運轉(zhuǎn)是有差距的,你永遠都不可能判斷一切。所以人生有時候很悲哀,你自以為你想得已經(jīng)天衣無縫了,實際上仍然漏洞百出。
當然了,文學作品中也有直接寫這種人生悖論的,比如《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就是把數(shù)學的悖論往人身上寫。小說中寫美國的戰(zhàn)爭期間,空軍部隊有一個規(guī)定,如果有人不想繼續(xù)當空軍參加戰(zhàn)斗,需要申請退役,并且只有當你得了神經(jīng)病才能申請退役。但是你只要正常地申請退役就證明你沒有神經(jīng)病,部隊也就不準你退役。這樣的方法據(jù)說被中國廣東的一位想要辭退員工的老板學會了。老板是怎么說的呢?老板對員工說,我們現(xiàn)在都是民營企業(yè),別以為我們會養(yǎng)著你,你得自己有創(chuàng)造能力,我們才能繼續(xù)聘用你。這個工人回答道,我有創(chuàng)造能力,你看我辛苦勞動,給企業(yè)賺了這么多錢。老板卻說,既然你自己有創(chuàng)造能力,就沒有必要繼續(xù)留在我的企業(yè),自己出去打拚賺錢就可以,下個月起就不用來上班了。悖論在很多地方都有,不僅僅是邏輯上的,方法上的,而且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當中。1958年,我被補劃為右派,也碰到過這樣一個悖論。當時我們有一個規(guī)矩,你必須承認你反黨,才能證明你態(tài)度變好。你如果說自己不反黨,這本身就是反黨,因為黨說你反黨了你說自己不反黨,這說明你現(xiàn)在就在反黨。我記得和我一起被劃為“右派”的人中,有一位年紀比較大的老同志,他老說一句話,“我們認下這壺酒錢吧?!笔裁匆馑迹烤褪悄阏J不認,你都得認??墒牵覀冞@里面有一位協(xié)和醫(yī)院的醫(yī)生,雖然大家對他進行了很多次批評、教育和幫助,但他遲遲不“醒悟”。有一次我對他說,你還沒有認識到自己反黨,黨都指出你反黨了,是不是?你就承認自己反過一次吧。他說你對我?guī)椭罅???墒堑搅说诙欤f,我想了一夜,還是覺得我沒反黨。當時,就有人急了,罵道,“你混蛋,都什么時候了,還說你沒反黨!你沒反黨你怎么著,你是革命者嗎?你是英雄嗎?黨錯了嗎?黨說你反黨了,你說你沒反黨,難道是黨反了黨了嗎?”生活里面充滿悖論的,有時候多學點數(shù)學知識會更好。
第五,我想說,無限大,一個“一”,一個“零”,這就是中華文化,這就是中華哲學的最基本的觀念。我對老莊特別有興趣,我認為老子的道就是無限大,無限大就是上帝。一切的根源就是它,它永遠不會增加,也永遠不會減少。無限大的意思,是一條直線在無窮大的前提下延伸,它就是圓,是永恒。無限大恰恰和“零”是相聯(lián)系的,因為正無限大等于負無限大,這種特點只有零才具備。還有一個“一”和“零”。“一”就是有,老子說,“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生于有就是“一”。我注意到,現(xiàn)在很多電器的開關(guān)上都寫一個一字,一個零字,一就是接通了,零就是take off,沒有接通。無窮大對人的魅力太大了,我不想細說了,細說容易露餡,就把我數(shù)學知識不過硬的東西都暴露出來了?,F(xiàn)在我假裝連無窮大的知識都懂了,其實我懂得非常有限。中國古文里有這樣一段話“無非無,無非非無,無非有,無非非有”,我一直沒有查到這幾句話的出處,但我覺得特別棒。無非無,無不是絕對的無,無是能夠生有的無。有也不是有,有可以變成無。我有時候在想,零才是無窮大。什么叫人千古了,什么叫人永恒了,就是當他去世了,當他的存在變成零的時候,他就進入了無窮大。所以零和無窮大是挨得最近的數(shù)字。根據(jù)我初級的英語水平,我知道“zero”是零,但是我去觀看體育比賽的時候注意到,大家常常不說zero,而是說nothing,比如“one to nothing”就是一比零所以零的觀念是人生的觀念,是世界的觀念,而不是簡單的mathematics的概念。這樣的人生觀念和世界觀念貫穿在我們所有的文學作品里面。有人說《紅樓夢》里“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就是要求小說結(jié)束的時候里面的人物要全部死光。高鶚寫到最后,小說中還留下幾個人,因此有人責備高鶚是千古罪人。我不這么看,寶玉出家了,黛玉死了,史湘云守寡了,迎春死了,妙玉被擄走了,這就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很多人不懂得無非無。假如《紅樓夢》中一大家子人坐著超音速客機,從法國巴黎飛向美國紐約,突然飛機失事,大家都死得干干凈凈,實際并不悲哀。還有,我記得看《小兵張嘎》,有一個場景是,小兵張嘎的奶奶被日本人殺了,張嘎一個人在那哭。這個場景讓我感到很悲哀。但是如果小兵張嘎和他奶奶一塊被日本人殺了,反倒就不悲哀了。所以“零”、“一”和“無窮大”的關(guān)系,正是所有小說、戲劇最吸引人的地方。
最后我再講點幾何學。幾何學和文學的關(guān)系更多。我老覺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幾何學?!按竽聼熤薄笔谴咕€的關(guān)系,兩個直角,一條縱的直線,一條橫的直線。“長河落日圓”,是切線的關(guān)系,落日圓圓地落在一條河上,它和河相切。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常常有相似形,常常有對應,常常有投影的關(guān)系。譬如說《紅樓夢》里面的賈寶玉和甄寶玉,其實就是相似形。假如,你要多寫幾個人物,比如寶玉,還有寶玉second,寶玉third,都是相似形的關(guān)系。另外,還有投影的關(guān)系。老紅學家常常喜歡說,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這些人物之間的相似和不相似,某些相似,這和我們幾何學上很多概念都是一樣的。
最后我歸結(jié)一下,為什么數(shù)學和文學這么親近,因為它們都是用精神締造的世界,是用智能締造的世界,一個人在高度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活動中,會感到一種喜悅,會感到一種升華,會感到給自己找到了另外一個家園。在數(shù)學的活動中,他也同樣會體會到這樣的感受,這是高度的精神活動的一種享受。不僅如此,數(shù)學和文學的很多思維方法是一樣的。當你面對一個數(shù)學難題,死活解不出來的時候,本來是從右往左走,可以試著從左往右走,很可能一下子就把問題解決了。文學也是如此,有時候,你這么寫死活寫不下去了,但是突然換一個角度,馬上就不一樣了。數(shù)學和文學,都訓練人想像的能力,訓練人專注的能力,訓練人激變的能力,訓練人換角度換路線的能力。所以,我覺得如果一個人又喜歡數(shù)學又喜歡文學,從數(shù)學里能體會到許多文學,從文學里又體會到許多數(shù)學,確實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我就說到這,謝謝大家。
互動部分:
學 生:我是一名90后,讀書的時候我常常感到現(xiàn)在很少有偉大的作品,當代的作品沒有魯迅那個時代的作品好,顧彬先生曾說當代文學都是垃圾,我有些類似的感受,不知道在座的各位老師怎么看。
王 蒙:我補充兩點。一,“偉大”這兩個字在中國富有某些神話的色彩。比如我們會說毛澤東是偉大的領(lǐng)袖,但一般都不說鄧小平是偉大的領(lǐng)袖。而且我們常把它道德化,帶有一種精神的彌賽亞的性質(zhì)。拿文字來說,有一個詞master,“大師”。這個詞在中國就不得了,第一你要“偉”,要“大”;第二,還要“師”,要“萬世師表”。所以看來,是對精神領(lǐng)袖的一種要求。但在英語里,說master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我有一個美國朋友,他是一個樂隊的指揮。有一次,他到一個小商店排隊買東西,突然售貨員認出他,然后就喊“master,master,過來過來”然后,我的朋友就享受了不用排隊的待遇。我想說的第二點,比較重要,我們說這個作家是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時,往往會傾向于古典主義的,悲情的,決絕的作家。寫喜劇的作家偉大不了,寫悲劇的就能偉大。現(xiàn)在有個什么問題呢?就是現(xiàn)代性,modernity,modernity實際在消解偉大,這是全世界的一個現(xiàn)象。古典主義的時候,巴爾扎克、托爾斯泰,把多少悲情寫到了作品里面??墒乾F(xiàn)在呢,現(xiàn)在人人都可以寫,都可以在網(wǎng)上寫。在網(wǎng)上訂合同,每天要寫三千字,或者一天寫一千五百個字,這樣你才能賺錢,別人才不會忘記你。那么現(xiàn)在文學的意義在什么地方?現(xiàn)在的時代也可能有很好的作家,也可能有很好的意義。但它的意義和雨果的那個時期相比,和巴爾扎克那個時期相比,和魯迅那個時期相比,會發(fā)現(xiàn)他們起碼沒有像那個時候那樣要死要活,現(xiàn)代人理性多了。市場經(jīng)濟里,會看到人比過去務(wù)實得多。你們心目中的偉大作家,不光是中國沒有,外國也沒有。有的外國人問,誰是中國現(xiàn)在的魯迅?那么我請問誰是法國現(xiàn)在的巴爾扎克和雨果?誰是英國現(xiàn)在的莎士比亞和狄更斯,誰是現(xiàn)在的雪萊和拜倫?誰是西班牙現(xiàn)在的塞萬提斯?如今的時代已不是經(jīng)典主義的時代,所以有人預告,文學要滅亡。文學滅亡是胡說八道,但是目前是一種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是一種什么樣的閱讀心態(tài)?昨天有人問我,什么時候,能有人再寫出一本《紅樓夢》?我告訴他,什么時候也不可能再寫出一本《紅樓夢》!因為文學是不能copy的,英國也不可能再有一個莎士比亞。有的話大家也會討厭他,我們現(xiàn)在要用一種新的觀點來探索今天精神上的果實和成品。
學 生:很多作家創(chuàng)作時會用悖論的技巧,我覺得悖論也是一種美,比如《圍城》里的一些悖論,王蒙先生,您怎么看文學中的悖論?
王 蒙:悖論,在邏輯思維里,在數(shù)學里,是令人不安的一個命題。但在文學中,恰恰是文學的材料,是文學的源泉,是文學非常喜愛的東西。我們經(jīng)常在文學的作品里看到感情的悖論,看到三角關(guān)系,看到四角關(guān)系。很多人都渴望從一而終,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但是現(xiàn)在有一首歌,唱到“不需要天長地久,只需要曾經(jīng)擁有”。這不就是悖論了。尤其是很多電視劇,肥皂劇,一旦用了悖論,它可以弄出很多集,寫作者至少可以得到五十萬的寫作費用。你看,要是連悖論都沒有,那就連錢都賺不上。悖論既可以是悲劇,也可能是喜劇?,F(xiàn)代人常常把悖論看成是喜劇,把悖論看成是對自己的嘲笑,對人生的調(diào)侃。這也牽扯到剛才談到的偉大作家的問題?,F(xiàn)在寫偉大愛情的人越來越少了,什么是偉大的愛情,過去“殉情”才是偉大的愛情。如果羅密歐和朱麗葉沒有死,那他們的愛情沒有偉大到哪去?如果故事最后,兩個仇敵盡釋前嫌,家庭問題都解決了,兩人牽著手,白頭到老,朱麗葉每天晚上還給羅密歐打一盆洗腳水,還進行一點足底按摩,那能是偉大的愛情嗎?偉大的愛情是用死作代價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也是這樣的,如果林黛玉嫁給了賈寶玉,還給他生了倆兒子……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聰明,不那么容易去為愛情而死。但是假如一個人要死了,把眼睛一閉,心想我要歸于永恒,歸于無窮大,我現(xiàn)在既是零又是無窮大,也是一種選擇吧。所以這個世界在變,我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F(xiàn)在對現(xiàn)代性質(zhì)疑的人非常多,也許我們會看到更多不是讓你死,而是讓你活的更好的文學作品,也挺好,也挺舒服,起碼有這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