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
從窗戶灌進來的風(fēng)顯示差不多已經(jīng)是春天了,在室內(nèi)也不需要穿著很厚的衣服,鳥叫聲更急了一些。她躺在沙發(fā)上,聽見手機在不遠處響了起來,卻動也不想動。鈴聲堅持了一會兒,不甘心地停止了。這時她仿佛被喚醒了,莫名其妙地坐了起來,拽了一塊毯子披上,發(fā)了一會兒呆之后,她站起來,將落在地上的黑色厚彈力塑身內(nèi)衣塞進沙發(fā)靠墊的后面??蛷d的窗簾徹底拉開后,光線灑進來,屋子里的所有東西仿佛都躍躍欲試。手機再次響了,她茫然地轉(zhuǎn)了幾圈,終于在門背后找到了自己的黑色皮包。來電號碼太熟悉,她來回確認了好幾遍,有點拿不定主意,同時又覺得已經(jīng)沒什么好害怕了。耐心聽了一會兒浴室里綿延不斷的水聲之后,她拿著手機走進了臥室。
“喂,喂……喂?”他的聲音像是從某個山洞里發(fā)出來的,這使她想起來他們已經(jīng)有多陌生,陌生到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另一個聲音。
“聽著呢?!彼吇卮疬呑搅舜策?。床頭柜里有不少藥瓶,她拿起來搖了搖,將空的瓶子扔進垃圾桶,但還是沒有找到香煙。
“現(xiàn)在看電影又成了一件時髦事了。你們挑的那部怎么樣?”他問得好像兩個人天天見面似的。
“可能挺好看吧,但我睡著了。一直在爆炸、撞車、開槍。”她又轉(zhuǎn)到另一邊的床頭柜,這次找到了?!澳銈兡遣繍矍槠辽俨粫@么吵吧?!?/p>
“女主角不是大哭就是大笑。我也睡著了。你經(jīng)常去那家影院?我們第一次去。結(jié)果一扭頭就看見你排在后面?!?/p>
“被嚇到了?”她笑了一下,順便點上了煙,“那家電影院不錯,才建了一年多,很干凈。但說起來現(xiàn)在也沒什么電影好看。”
“當(dāng)然是在家看碟片最好,但年輕人喜歡往外面跑。”
就是這句話令她想起他看碟時也總是看一半就睡過去,斜靠在床上,有時靠在她肩頭,她動也不能動,覺得很煩,但后來沒人再這么做了。熟悉的感覺回來了一點,首先感到不自在的竟然是自己。為了把現(xiàn)在的狀況搞得更分明一些,她轉(zhuǎn)而調(diào)侃他:“你身邊的人確實越來越年輕了。以前那個呢?”
他扭捏了一下:“啊。嗯。分手了?!?/p>
“這個真高。一米七?”
“啊。一米七二。還每天穿高跟鞋?!?/p>
“正好改良基因?!彼窒肫鹚切┖竦仔?,后來都被她扔到了旁邊的建筑工地上,好像還指望有人撿回去似的。但嘲諷他又有什么意思。煙似乎有點受潮了,抽了一口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想抽煙。
“哎,哈哈?!彼故呛敛辉谝猓孟窀信d趣的是另外一些事,“你男朋友好像也比你小很多啊?!?/p>
“沒有看上去那么小?!彼幌M@句話聽上去太像是一句辯解,但它顯然就是。
“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你看上去很開心?!?/p>
“確實都好多了?!彼p描淡寫,“你也瘦了一些。還在打球?”
“打。每周三打一次。上周還扭傷了腰。他們都說挺懷念你……”
“好像我死了一樣。事實上,之后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聯(lián)系過我?!?/p>
“你對別人的要求總是太高了。哪天一起吃個飯吧?”
“跟他們?”
“就我們倆。有一家海鮮火鍋,生蠔刺身很新鮮……在威斯汀酒店附近?!?/p>
他的話里似乎有了點別的什么東西,讓她捉摸不定,但她敷衍著:“好啊,哪天約吧。你實在太忙了?!?/p>
“嗯,忙,失眠。前幾天還有個手術(shù)搞砸了……她也老是吵吵鬧鬧的?!彼坪蹩梢砸恢闭f下去,但時間已經(jīng)太長,她感到了某種不確定的危險,“那我先掛了,有空再約?!彼吹袅耸謾C,打開窗戶,把剩下的大半截?zé)熑恿顺鋈?。還是不要接他的電話了,有什么必要進行這樣的對話呢?她邊這么想著,邊輕快地走出臥室,浴室里的水聲也恰好停了下來。她把手機扔進包里,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躺回了沙發(fā)上,而且順手打開了沙發(fā)邊的CD。
辦公室里的信號總是很差,接通后只是一陣“刺啦刺啦”的聲音。但過了一會兒聲音闖過那層電磁流慢慢變得清晰,“還沒下班?”他問。
“馬上要開個短會,什么事?”她一口氣喝掉杯子里剩下的速溶咖啡,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在桌上到處翻找。按下接聽鍵幾乎是一剎那,在最忙的周一下午,她心想:“又能怎么樣呢?”
“上次不是說要一起吃飯嗎?不如就今天晚上?”他說。
“現(xiàn)在已經(jīng)……”她斜著眼睛看了看墻上的鐘,“快六點了。這么晚才約?!?/p>
“哦,我懂了,已經(jīng)有人約過你了。還是上次我見到的那個?”
“誰會像你換得那么快?!庇浭卤揪谷粖A在一堆文件中間,她抽出來翻了翻,又把手機拿到了手上,“你是不是又要換了?”
“可能也差不多了。年輕人太難哄,而我又太累了?!?/p>
“年輕人呀,都是那樣的……”她停了下來,往窗外看了看,天幾乎已經(jīng)黑了,而且灰蒙蒙的,或許一會兒會下雨,春天的氣候真是反復(fù)無常。行政部的女孩兒過來敲了敲門,打了個手勢,表情相當(dāng)急切又不耐煩,同事們應(yīng)該都在等了。
而就在此時,他卻帶著一種近乎緬懷的語氣說起來:“最近我總是想起以前的好日子。我們從來不吵架。決定分手的時候都沒吵,你只是一個人走在前面,走得好快?!?/p>
一只鳥慌慌張張地飛過來,落在窗臺上,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臉上的粉粘在了手機上,她將手機拿遠了一點,卻想在某種氣氛里更多地流連一會兒。于是她把一只手撐在桌子上,右腳背放在左小腿上細細地摩挲,兩個人均沉默著。大概十幾秒之后,她受夠了似的長長吸了口氣,說:“他們在等我了……”
“出來見見吧?”這次幾乎是哀求了。
“下次再約?!彼龗斓袅穗娫?,快步向會議室走去。打開門的剎那,里面的抱怨聲停止了。
這段時間她總是想到海。曾經(jīng)她想過要搬到一個有海的地方去,當(dāng)然只是隨便說說的;想過生一個孩子,也是隨便說說。后來生活就變樣了。又該休假了,但她哪兒也不想去。但同事們好像都更喜歡她休假的時候。她請了幾天假,待在家里門都沒有出。
等她把電視的聲音關(guān)上之后,手機鈴聲就是孤島上唯一的聲音。電視畫面上一個女人正獨自躺在賓館的床上,床頭柜上整整齊齊擺好了幾個藥瓶。
她拿紙巾擦了擦臉,才接了電話。
“明天就是我們相識的日子。你可能已經(jīng)忘掉了,但我還記得?!?/p>
“不是說不要再談這些了嗎?”她有點坐立不安,就站了起來。電視里的女人蜷縮在床上,似乎睡了過去,然后不知道哪里來的水,漸漸將她淹沒了,還有水草,漂浮在她周圍。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屏幕,覺得有點冷。于是她左手拿起酒杯,右手拿著手機回到了客廳里。
“那天本來不是我值班,結(jié)果我還是去了?!?/p>
“呵,真好笑。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懷舊?!?/p>
“今天你怎么沒出去?男朋友沒有約你嗎?”
“別搞得你好像多么驚訝似的。也別一副你很關(guān)心我的樣子?!?/p>
“到底怎么了?”他問,但語氣里并沒有什么好奇。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她覺得下一刻就有可能尖叫起來,也可能她已經(jīng)尖叫了。一個人待久了之后,就變得很難辨別自己的音量。
他不說話了,她覺得他或許把手機從耳朵邊拿開了,就像以前他一直會做的那樣。但很快他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依然很關(guān)切的樣子:“你還好吧?”
她想說:“我很不好,而且都是你的錯!”然后她會把酒杯砸到墻上,做一切她當(dāng)時沒有做的事情。但事實上,她只是把酒杯放在了沙發(fā)邊,盤腿坐到了沙發(fā)上,對著空蕩蕩一堵白墻安靜下來,變得若無其事,說:“還好。在家喝酒,可能喝多了一點?!?/p>
“別一個人喝酒啊。出來吃飯吧?我們可以喝點酒。還可以去威斯汀喝杯咖啡。就像朋友那樣。”
如果仔細看,還能看出墻上那些痕跡:曾經(jīng)貼著幾張相片,擺過一個書架。后來相片都撕掉了,書搬空了,她索性把書架拿到另一個房間,現(xiàn)在上面堆著些雜志,還放著鞋子。寂靜像是海水一樣。又一個夏天快來了,有一雙涼鞋她再也沒穿過。
“明天吧?!彼K于說。
“對嘛。還是讓中年人多聚一聚吧?!彼碌绞裁戳?,這一點令她一陣輕松。魔鬼還是熟悉的好。有些話她只能對他一個人說。
“想到馬上就要四十歲,簡直不想活下去了?!彼齼A訴起來,好像之前所有的拒絕不過是為了此時能夠坦然地展示軟弱。
“別這么想,四十歲之后才是真的好時光?!?/p>
“對你來說才是吧。我感覺生活簡直就到此為止了,不知道……”
“要不要我來公司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去吧?!?/p>
“那也好?!彼p松地說。
她掛了電話,回到臥室里,電視里另一個女人正坐在地板上大哭。
要真的下定決心之后也沒什么難的。中午的辦公室里幾乎沒有人,她走到了隔壁同事的桌上,拿起了電話,本來以為要等很久也可能沒人接,結(jié)果卻很快接通了。
“哪位?”他很客氣地問。
“你終于接電話了?!彼锹淅锒懔硕?,一邊將電話線繞在了手指上。
“哦,是你?!逼婀值氖撬谷灰稽c都沒有慌亂,而是很誠懇地說:“不好意思,我一直忘記回電話了?,F(xiàn)在馬上要進手術(shù)室……”
但事實上,沒有比這種誠懇更令她警惕了。
“我只是想跟你說……”她往話筒上貼近了一點。
“等我出來再回給你好嗎?”
“上次在酒店房間里你把領(lǐng)帶夾掉下了,我想送過去給你,沒什么其他事?!?/p>
“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我讓人來拿吧。太忙了,很多事情?!?/p>
“那,那也好?!彼咽种干系碾娫捑€放開了,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淺金色的東西,看著?!澳阕屗轿覀児緛砗脝??我就放在前臺?!?/p>
“沒問題,我很快就找人過去拿。……其實不拿也沒關(guān)系?!?/p>
“我就放在那兒吧?!?/p>
“好,好。我知道了?!彼察o了一會兒,像一個退場前的幽靈。
“你還好嗎?”她問。
他似乎有點猶豫,但過了好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說:“挺好的。跟她都挺正常,也挺好的。所以不是我……”
“哦哦,我知道。別擔(dān)心?!彼f,“都是我的問題?!?/p>
“你別這樣?!彼_始焦躁起來。
“哈哈?!彼滩蛔⌒ζ饋恚罢娴?,我知道……所有一切都是我的問題,之前是,現(xiàn)在也是,甚至所有那些該死的……”
耳邊只剩下“嘟嘟”的聲音。她把話筒從耳朵邊移開,笑容驟然也消失了。然后她緩緩把電話放下去,像一只剛剛被擊中的動物一樣踮著腳尖走在巨大的辦公室里,隨手把手上的東西扔進了垃圾桶。她收拾了一下,拎起包。走出大廈時,一個樣子很陌生的保安沖她殷勤地微笑,她也微笑回應(yīng)了?;蛟S到了一定的年紀,最大的成功就是可以順利地應(yīng)付隨時隨地到來的失望。而這一點也沒什么好驕傲的。已經(jīng)是夏初了,風(fēng)吹在臉上,變成了另外一種感覺,帶著溫?zé)幔瑳]有躁動,一種平靜的絕望。她走到了馬路邊,把包換到另一個肩膀上,兩只手插在袋子里走著,走了一會兒,她改變了主意,停在路邊準備叫一輛車。
下午三點,路上并沒有太多人,但一輛輛的出租車經(jīng)過,卻任憑她怎么招手,都沒有一輛空車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