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

1

“嗨，我們家養(yǎng)了一只孔雀！”吳丹在電話里說。

“什么？”我剛從辦公室出來，走回宿舍去。白天跑了一趟鄉(xiāng)下，案頭工作沒有做完，晚飯后加了一會兒班。

“孔雀啊，就是那個楊麗萍跳舞模仿的孔雀。”吳丹抑制不住有一點興奮。

“哦，怎么回事？”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烏龜養(yǎng)小老鼠這些都很普遍，家里養(yǎng)孔雀，我倒真的還是第一次聽說，驚訝可想而知，“你們家又不是動物園，養(yǎng)孔雀干什么？”

“人家送的。就今天，還連籠子一起呢——今天星期四，過兩天就休息，到時候到我家來看看，怎么樣？”

“去是想去，可你們家門檻這么高，有點不敢?！?/p>

“什么呀，我媽就是這樣的，對誰都很冷淡。關(guān)鍵是我的態(tài)度嘛——你來不來？不來以后就別來了！”

“來來，一定來，哪怕是赴湯蹈火我也來！”我開玩笑，然后就擱了電話。

說實在的，吳丹家我去過兩次了。第一次是在四月初，那個時候跟吳丹從認識到好上，有三四個月了吧，是她提出來到她家拜訪一趟的，當然我自己也有這個意思。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帶了一大堆禮物，到她家去了。中午留我吃了飯，但氣氛不太好受。吳丹的媽媽態(tài)度淡漠，感覺總是像端著架子。她爸爸稍微好一點，問了我一些問題。第二次去是“五一”放假期間。那天我跟吳丹去杭州玩，回來已經(jīng)快五點了，她就說去她家吃飯吧。我買了點水果上門，可感覺還是氣氛冷淡。其實呢我也知道一些原因。若論個人條件，本人也算拿得出手——大學(xué)畢業(yè)，法院工作，身高一米七六，體健貌端，無不良嗜好，在單位里口碑良好，上班沒幾年，卻已是業(yè)務(wù)骨干。吳丹當然也不差，個子小巧，長相甜美，在工商局就職。年齡也合適，我二十八，她二十六，兩個人在一起，人家都說是蠻般配的一對。想來想去，讓她爸媽不滿意的恐怕就是我的家庭。我老家在鄉(xiāng)下，離城三四十里的山旮旯里，父母親都在山上刨食，將來贍養(yǎng)的負擔還是比較重的。吳丹的爸媽有什么想法，也是情有可原。還有，就是吳丹說的，她媽是當領(lǐng)導(dǎo)當慣了，養(yǎng)成了這個脾性，表面冷漠，其實是同意的，至少不反對，所以別太在意。雖然這樣說，我還是有顧忌，不太愿意到她家去了，快兩個月了沒再去過。我有點賭氣，她呢也使小性子，這陣子就有些鬧別扭，兩個人的關(guān)系有點僵著了。吳丹也好一陣子沒到我的宿舍來了，盡管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好多快樂的時光。我想?yún)堑ご螂娫拋?，其實就是率先發(fā)出了和解的信號。不管她父母親怎么樣，她畢竟是個好女孩，雖然有時候有些高傲，但確實是真心愛我的，值得我去珍惜。

我一邊走回去，一邊想著這些事兒。嗨，居然有人送孔雀！她家吃的用的好東西不少，有時候還有些稀奇古怪的，但一定從沒想到有一天會養(yǎng)一只孔雀吧。不過，這個世界無奇不有，有人還養(yǎng)蛇養(yǎng)老虎呢，比起那些來，養(yǎng)孔雀算是比較高雅的吧。

吳丹家在小城的一個高檔社區(qū)，靠近江邊，一棟三百來平米的排屋，不知當初買下時的價格，現(xiàn)在單價已經(jīng)上兩萬了。當然，這對于她家來說也屬正常，她媽是銀行的副行長，具體年薪我不知道，但根據(jù)對金融行業(yè)的了解以及吳丹的言談，至少不下五十萬吧，這在小城絕對是高薪了。她爸呢開了一家汽修廠，規(guī)模不大，生意倒是挺好。

星期六下午，兩點光景，我先和吳丹碰了面。她沖著我一笑，感覺那個溫柔的可人兒又回來了，于是我心里的芥蒂也消失了。到了她家，發(fā)現(xiàn)她父母親都不在，這樣也好，感覺自在些。只有保姆在，一位長相和善的五十來歲的婦女，據(jù)說是她家的遠親。換上拖鞋，吳丹就把我往樓上領(lǐng)。這棟排屋是上下兩戶式的，每戶都是兩層，上面的那戶還有一個大大的露臺。到了露臺上，果然就看見了孔雀！一只毛色斑斕的大鳥，被關(guān)在一個鐵制的大鳥籠里?；\子放在露臺的角落處，上面還蓋了一層遮陽擋雨的東西，用支架撐著，透氣涼快?？兹付自谀抢镄蓓匆娢覀?，馬上站了起來，眼神警覺地盯著我們。家里養(yǎng)了這么大一只鳥，真是有趣！我問怎么回事。吳丹告訴我大致經(jīng)過。前不久有一天，她媽在辦公室里和一個來訪的企業(yè)老板聊天，說到自己剛回來不久的那趟云南之旅。在西雙版納，同行的好多人跟孔雀合影了，當然是在它開屏的時候。她媽媽也想合個影，可是輪到了她，等了很長時間，孔雀就是不開屏，最后只好遺憾地走掉了。她媽媽自嘲：大概是欺負我年紀大不漂亮了吧。當時也就是隨便聊聊的，可沒想到半個來月后，這位孫老板居然就把一只活生生的孔雀送到家里來了。那天傍晚時分，用一輛皮卡車直接拉來的，連鳥帶籠子，上面還蒙了一塊黑布，兩個精壯的小伙子，哼哧哼哧地抬上了樓。她媽媽很是詫異，當即跟孫老板通話。孫老板笑道：姜行長你那天不是說沒跟孔雀合影很遺憾嘛，我就給你搞個孔雀來！又說孔雀是被剪了翅的，不會飛，可以讓它在陽臺上自由活動，哪天它開屏了，你想拍幾張就幾張！她媽媽吃驚得張大了嘴，那邊卻哈哈一笑擱掉了電話。她媽媽有所顧忌，可她爸在旁邊說，送來了就養(yǎng)著吧，說不定蠻好玩的，又不是養(yǎng)不起的！這樣就留下了。

聽著還真是好玩。嗨，這些老板，真是無孔不入！遺憾沒跟孔雀合影就送來一只孔雀，不就等于說想吃雞蛋就送來一只雞。哦不，雞哪里能比，應(yīng)該說是想喝牛奶就送來一頭奶牛！這樣推測，要是有其他想法，豈不是會搞來更大的東西？

我的職業(yè)屬性讓我對這事兒有些敏感。算不算受賄？應(yīng)該說只是個寵物，但小寵物另當別論，這可是個大家伙啊。估計是買來的吧，我又不知道孔雀的價格。但因為和吳丹的關(guān)系，我不愿意往深層里想了。記得吳丹跟我說過，她媽媽自律挺嚴的，工資又這么高，這個家庭根本就犯不著去收受一些不正當?shù)氖杖搿＿@一點我還是相信的。

我們又逗弄了一會兒孔雀。鐵籠子倒是挺大的，足夠它在里面轉(zhuǎn)身，前后走動幾步。站起來時，它大約有一米高度，頭頂上聳立著三根黑里帶藍的羽毛，背部呈灰色，而肚皮那里藍瑩瑩的，長長的尾翎晃晃悠悠，上面布滿了一只只眼睛似的斑點。對于孔雀我所知不多，但總是看到過的吧，我知道這是一只雄性的孔雀。雌的沒這么漂亮，也不會開屏?；\子里放著兩只碗，一只盛著水，另一只盛了些菜葉和火腿腸，那是吳丹老爸囑咐保姆這樣做的?？兹缸氖沉艘恍?。我不知道是不是對它胃口。這玩意兒家庭養(yǎng)的應(yīng)該是太少了吧，也沒個地方好交流。我們逗弄了一陣，但孔雀就是不太肯動，警覺地盯著我們。我嚇唬它一下，它就往后退一步，直到無處可退了，就蹲在那里，偶爾還“啊哦啊哦”地叫上兩聲，聲音有點難聽。吳丹說：“這家伙挺懶的，什么時候才會開屏呢？”我說：“路上勞頓，再加上還沒有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它有些不舒服吧——要讓它慢慢適應(yīng)。跟你們熟悉了，它就不怕了，到時候放出來，就會開屏的吧?！眳堑妨恕：呛?，我想想也覺得挺樂的。

我們下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大約四點來鐘樣子，吳丹的媽媽回來了。聽到門從外面擰動的聲音，我就突然地有些緊張了。她媽媽一露臉，我趕緊站起來。她在門口柜子上放下包，低著頭換上拖鞋，然后挺著那略過豐腴的軀體往里走。我趕緊說了句：“阿姨回來了。”她目光輕輕地從我身上滑過，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然后進房間去了。我內(nèi)心梗梗地坐下來，又有些受傷的滋味。吳丹有些感覺，坐過來挨近我一點，還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但沒過幾分鐘，我就站起來說要走了。吳丹挽留我吃飯，但也不太堅決，眼神內(nèi)疚地送我到門口。到了下面，我才感覺心里透了一口氣。

當天晚上及第二天，我們在電話里吵了幾句，雙方都有些賭氣。后來我冷靜下來想想，覺得不該對吳丹生氣，還有對于她媽媽，也許我也是過于敏感了一點。我想既然愛她，就該去勇敢面對一些事情，何況她夾在中間也很不容易。

2

不久我又去了她家一次，理由依然是吳丹提出來的看孔雀。雖然有些硬著頭皮，我還是想讓自己各方面表現(xiàn)得完美些?？兹改厝匀徊惶钴S。我想，也許跟天氣有關(guān)吧，流火七月嘛，哪種動物都是蔫蔫的，何況是在露臺上，雖然有東西遮擋，畢竟還是高溫難耐啊。還有吳丹父母親都比較忙，沒工夫照料，都交給了保姆，而保姆又不懂，故而養(yǎng)不好，她總是拿些剩菜剩飯給孔雀吃。第二次去，我就向保姆傳授了，可以買些玉米或雜糧來喂養(yǎng)，外加些新鮮的菜葉、水果。我是從網(wǎng)上查閱的，孔雀雜食性，喜食水果、稻谷、玉米、蔬菜、昆蟲等。根據(jù)網(wǎng)上的圖文資料，我還知道這玩意兒是一只藍孔雀。

這次我留下來吃晚飯了。見我同意，吳丹甚是喜悅。她媽媽對我態(tài)度也好一點了，還問了幾句有關(guān)工作的話。我想大概是因為她也知道事已定局，最后總得尊重女兒的意愿吧，還有我自始至終表現(xiàn)得也不錯。吃好飯，吳丹爸爸和我上樓去。她爸個不高，微胖，性格比較喜樂，在這個家里也不具有很大的表決權(quán)。吳丹爸爸腆著個肚子在露臺上來回遛了幾步，然后看著蹲在籠子里的孔雀，感慨地說：“唉，小夏，要是住在農(nóng)村就好了，前面有個大院子，這樣孔雀就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活動了?！蔽腋胶椭f是的是的。其實呢我知道，吳丹爸爸對現(xiàn)實生活知足著呢，偶爾發(fā)聲感慨也就是吃飽了打個嗝。我父母親倒是住在農(nóng)村的，但他們沒有孔雀可養(yǎng)，只能養(yǎng)一群雞。

夏日天暗得晚，西邊云霞燦爛，輝煌壯麗，而江面上吹來縷縷清風，讓人頗感舒暢。吳丹爸爸遛了幾步，又說：“小夏，你說它什么時候會開屏？如果不肯開屏，養(yǎng)它又有什么意思？露臺上弄得臭烘烘的。還不如殺了吃！”

哈哈，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倒真的聞到一股異味了，而仔細聞，氣味還是有點重的，雖然保姆打掃得很勤快，剛剛還用水沖洗過那個角落。有一股騷味，還摻雜著一點說不出來的其他氣味，畢竟是野性動物嘛。我思索著說：“叔叔，要不過幾天我和吳丹去一趟野生動物世界吧，去請教一下，怎么才能讓它開屏?！?/p>

吳丹爸爸笑道：“那好，那好，最好讓她媽媽遂了愿吧。”

我也笑了。想想倒是有趣，家里養(yǎng)了個孔雀，要是不肯開屏，那還真是個累贅呢。

其實我們當?shù)鼐陀幸惶幰吧鷦游锸澜?，叫“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位于陽城和杭州之間，一個叫受降的鄉(xiāng)鎮(zhèn)，路程也就半個來小時，還號稱是華東地區(qū)最大的。

又到了周六。下午，天氣有點陰，我和吳丹趕緊去了野生動物世界。我還沒買車，駕照也還沒考，因為計劃要買房子，車子就暫時擱置了。其實公交車也很方便，我們就坐公交車去了。到了那里，只見廣場上停滿了車，旅游公司的大巴車以及眾多私家車。我花兩百四十塊錢買了兩張門票，然后就和吳丹進去了。野生動物世界我當然來過，它是我們當?shù)匾粋€主要的景點嘛，有一年春節(jié)我陪父母親來過，后來十一長假又陪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玩過，和女孩子單獨來倒是第一次，還不單純是游玩，帶著考察取經(jīng)的目的。公園占地很大，里面有電動觀光車，游客們坐在上面按照固定的路線游覽，而私家車額外繳費也可以開進去。按常規(guī)，是從猴山、熊谷進去，途經(jīng)獅子、老虎的地盤，最后到爬行類、禽鳥類區(qū)域的，逆時針繞一個大圈。我們也不按照常規(guī)了，反方向直奔其實離大門口不遠的孔雀園。嗬，用籬笆圈起來的場地不算小，里面到處走動著這些美麗的大鳥。有的在草地上悠閑漫步，有的棲身在低矮的樹枝上，羽毛繽紛絢爛，有銅綠色、淡黑色以及白色的，我知道那是不同的孔雀品種，綠孔雀、黑孔雀以及白孔雀。見了人一點都不害怕，除非你去打擾它。非常湊巧的是，在幾位女游客的逗弄下，有一只孔雀先是氣鼓鼓地瞪著她們，突然就一點一點地將翎毛支棱開來了。我趕緊對吳丹說：快看那兒，孔雀開屏了！吳丹欣喜地拉著我跑過去。幾位女游客也樂著，紛紛對著孔雀拍照。我觀察了一下，其中確有一兩個年輕漂亮的，怪不得孔雀會開屏呢。一會兒，它將翎毛完全撐開，成為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圓，然后趾高氣揚地撐了一會兒，又慢悠悠地收起來了。那幾個游客樂完拍完，開心地走了。之后，我就沒注意到再有孔雀開屏了。

過了會兒，我看到有個四十來歲的飼養(yǎng)員進來給孔雀喂食。他拿著個大盆子，里面盛著一種土黃色黏糊糊的東西，往場地中間的木槽子走去。我就跟過去問：“師傅，你給孔雀吃什么？

飼養(yǎng)員邊走邊說：“苞米面，里面摻水果，還有維生素什么的，算是復(fù)合飼料吧?！憋曫B(yǎng)員人黑瘦，一口東北腔。

他將飼料往槽子里倒，馬上就有幾只孔雀跑過來啄食了。

我說：“還維生素呢，吃得夠講究的?！蔽抑腊酌婢褪怯衩追圩龅模瑒游飯@里當然比較講究，靠它賺錢的嘛。家里養(yǎng)吃點玉米、菜葉也差不多了。

我又問：“一只孔雀大概要多少錢？”

飼養(yǎng)員瞟了我一眼，說：“這個不賣的?！?/p>

“為什么？”

“國家有法規(guī)的啊，野生動物不能隨便買賣?！?/p>

哦，這個我知道，不得隨意買賣，還不得無證販運呢。但想了想，還是有疑惑，又問：“那么動物園怎么辦，那些新動物是怎么來的？”

“動物園那可不一樣。國家有規(guī)定，如果研究、展覽需要的話，就可以引進。有時候動物園之間還互相交換。反正個人是不能買賣的?！憋曫B(yǎng)員認真地說。

“那不是有人養(yǎng)蟒蛇、養(yǎng)孔雀的嗎？國外甚至有養(yǎng)老虎的呢?！?/p>

飼養(yǎng)員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有錢唄，總能搞到的?！?/p>

“那比如孔雀，如果買一只的話，大概要多少錢？”

“不知道，不過好像是有人來問過的——最少總要萬兒八千的吧?！憋曫B(yǎng)員又瞄了我一眼，“你問這個干嗎，總不成也想買一只吧？”

我笑笑說：“就隨便問問——不過說不定哪天錢太多了，買一只玩玩。”

飼養(yǎng)員不理我了，想要走。我趕緊又問：“師傅，最后問個問題——怎么才能讓孔雀開屏？”

飼養(yǎng)員站住了，扭過頭說：“這不跟男人一樣嗎，看見漂亮的女孩子就興奮！不過，還得在它心情好的時候。跟我們男人一樣，有時候心情不好，那玩意兒也不行啊，對不？”他有點壞笑著看看我，又看看吳丹。我注意到吳丹臉紅了。飼養(yǎng)員說完就走了，去別的地方喂食，我們也離開了孔雀園。我們又到別的地方游覽了會兒，既然買了這么貴的門票，不玩挺可惜吧。

晚飯去吳丹家吃的，順便向她爸匯報取經(jīng)的情況。吃好飯，兩個男人又上樓去看孔雀。一會兒，吳丹和她媽媽也上來了。這段時間下來，因為基本按照正確的食譜喂養(yǎng)，孔雀胃口好多了，精神狀態(tài)自然也就好了，感覺連毛色都變得鮮亮了些呢。我和吳丹蹲下來逗弄?？兹敢膊惶律?，眼珠子定定地盯著我，嗷嗷叫上兩聲。我恍惚覺得孔雀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可惜沒辦法聽懂。吳丹擺了個pose，在孔雀面前顯示媚態(tài)，沒想到孔雀先是愣了愣，然后尾翎抖了抖，有一點要張開來的樣子。吳丹大喜，可惜孔雀也就是虛晃一槍，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了。但吳丹已經(jīng)很開心了，又回頭對她媽說：“媽，你還想不想跟孔雀合影了？要不你也來逗逗看，說不定它會開屏呢?！?/p>

吳丹媽媽掩嘴笑道：“說什么呀，我還不是隨便說說的，哪曉得人家當真了！”

“你就來試試嘛?！眳堑ふ{(diào)皮地去拉她媽媽。

“我都老太婆了，你逗它都不開屏，還會理我啊?！?/p>

母女倆說笑著，但吳丹媽媽還是站到籠子前面逗弄起來了。以前我覺得吳丹媽媽挺嚴肅的，沒想到放下了架子，也挺可愛的呢。她擺了幾個姿勢，可惜很遺憾，孔雀不為所動，甚至翎毛都沒有抖一下。它搖晃了幾下腦袋，眼神炯炯的，似乎是在研究著什么。吳丹媽媽泄氣道：“算了算了，我說過我老太婆了嘛，它懶得理我了。”

我說：“是籠子太小了吧，它也不方便開屏的?！?/p>

吳丹爸爸說：“是啊，這么大個，在里面騰挪不開?！?/p>

吳丹立即上前，說那就把它放出來。她爸又說：“丹丹等等，還是讓它在籠子里多關(guān)一陣吧，現(xiàn)在放出來，只怕野性還太足，搞不好一下子飛掉了呢?！逼鋵嵞俏婚_管樁公司的孫老板說過是剪了翅的，但誰知道呢，不敢輕易嘗試啊。反正，在籠子里關(guān)得越久，野性總是越小，跟其他動物一樣。

我附和道：“嗯，再關(guān)一陣吧，等它馴化一點再放出來?！蔽蚁胂裰?，我們幾個在露臺上遛步，旁邊孔雀也在悠閑地走動，時不時地開一下屏，這景象真是太有意思了！這是一個快樂的家庭，而我正在慢慢地融合進去，想想就感到快樂。

我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感謝孔雀！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我其實是最大的受益者。自從孔雀來到吳丹家，我跟她的關(guān)系峰回路轉(zhuǎn)，愈加親密，更重要的是，和她父母親的關(guān)系也日趨近乎了。前幾天吃飯時，她媽媽還說，等天氣涼爽一點了請我的父母親過來一趟，雙方家長總要見個面兒嘛。我說好的好的。我知道這話的意思，心里好開心！吳丹呢，當然也很開心。因為父母親這關(guān)過了，就是在自己家里，吳丹也更敢于表達愛意了，好幾回我們偷偷地在她的閨房里做愛。有一次做愛時，吳丹告訴我，其實她媽媽原本希望她跟一位熟人的兒子談戀愛的，那位熟人是某局的局長，他兒子在財政局上班，年紀不大，已經(jīng)是科長了。但是她沒感覺，所以見了一面就沒再聯(lián)系了?？墒墙?jīng)朋友介紹認識我后，第一面就有感覺。她媽媽對她跟局長兒子的事情有點失望，也就將不快的情緒投射到我身上了。聽完我有些感動，抱著她柔軟的身體，內(nèi)心充滿了柔情。

再說一件趣事。有一天在吳丹家樓下，碰到一位四十來歲的男子，就是她家下面那房子的屋主。吳丹跟他點頭打招呼。我對他也有點面熟，是哪個單位的副職領(lǐng)導(dǎo)，反正住這小區(qū)的不是有錢人就是當官的。他說：“你們家樓上養(yǎng)了什么東西？叫起來很難聽的?！?/p>

吳丹一怔，還沒回答，我就說：“鄉(xiāng)下親戚送來的鵝?！?/p>

“哦，是這樣啊?！蹦侨算读算蹲吡恕?/p>

鵝叫的聲音我好像好久沒聽到過了，估計他也是吧。

3

我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某些方面消息比較靈通。八月中旬有一天，我突然得知一個事兒——那位姓孫的老板出事了。具體是這樣的，他參與了一家擔保公司，而擔保公司出了財務(wù)問題，負責人跑掉了，于是他牽涉其中。孫老板有大量的銀行貸款，還有民間借債，相當一部分投入了擔保公司。說起來，他現(xiàn)在也成了受害者，但得過利也是肯定的，反正牽扯一團。銀行暫時沒有行動，民間借債的，有人起訴他了。這事兒可大可小，就看蓋子揭開來后，里面有些什么了。

我考慮了好一陣，要不要將此事告訴吳丹媽媽？那天傍晚，我到她家去了。吳丹她爸不在，我們?nèi)齻€人吃飯。吃好飯她媽泡上一杯美容養(yǎng)顏的茶，坐在客廳里看電視。趁著旁邊沒人時，我還是把這事兒說了。吳丹媽媽“哦”了一聲，盡管表面鎮(zhèn)定，但我還是看出來臉色有微妙的變化。

然后我上樓去了，和吳丹逗了會兒孔雀。它見到我馬上站了起來，好像見了親人似的。現(xiàn)在孔雀的毛色更加好看了，也更加活潑了。一會兒我們進了房間。吳丹的閨房在二樓，她爸媽住下面，所以關(guān)起門來，盡可大膽地親熱。她越來越黏我了。

幾天后的下午，吳丹打電話叫我去吃飯，還說是她媽媽叫的。我有些意外，但喜悅地接受了邀請。到了她家，她媽果然在家。她媽媽因為是分管貸款審批的，在外應(yīng)酬比較多。一見到我，她媽媽臉帶笑容說：“小夏來了。坐坐，我給你泡杯茶?！迸梦疫B忙說：“不用。不用?！倍舆^了茶杯，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又感激地說：“謝謝姜阿姨！”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她倒是和藹地笑笑，說：“這么客氣干什么，你跟丹丹都這樣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嘛?！甭犞屛覀涓袦嘏?。席間，她媽媽隨意問了我?guī)拙洌P(guān)于孫老板的事情。其實這事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公開了，很多人知道了，但社會上的傳聞往往夸大變形。作為法院工作人員，我掌握的信息比較準確。我思忖了片刻，該不該說？最后還是愛情占了上風，把我所了解的情況如實說了。因為是在執(zhí)行局，案子前期不直接接觸，故不一定完整。吳丹媽媽臉色凝重，似乎很關(guān)注這個案子。

我想，孫老板在吳丹媽媽所在的銀行肯定有貸款吧?？此鍪诌@么大方，估計貸款還不會少。據(jù)我所知，孫老板在多家銀行有貸款，少則幾百萬，多則兩三千萬，總數(shù)上億。雖說他的主業(yè)，即管樁公司目前經(jīng)營狀況尚屬正常，但僅憑這一條，即將銀行貸款投向擔保公司，就已經(jīng)是違法的事了，而嚴查起來，銀行也負有監(jiān)管或?qū)徟系呢熑?，且不說是否存在其他的違法行為。

吃好晚飯，我又上樓去了，到露臺上看孔雀。這段時間下來，我早已把孔雀當成了一位朋友，是除吳丹之外這個家里最愿意交流的，雖然不能用人類的語言。我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異?！呕\子的那個角落臟兮兮的，似乎有陣子沒沖洗了。而孔雀的神態(tài)也懨懨的，我逗弄它也懶得動，而且似乎連毛色也變得不那么鮮亮了。碗里也沒有吃食，半碗水很骯臟的樣子。我有點驚愕，猜想大概是主人發(fā)了什么話，保姆就懶得照料了吧。又或者，莫不是它也把自己當作了這個家庭的一員，于是和他們有了心靈的感應(yīng)？我站在那里，愣愣地看了會兒。突然，孔雀發(fā)出“啊哦”一聲，我從愣怔中驚醒過來。我看著它那怯怯的憂郁的眼神，忽而就想到了野生動物世界里它那些快樂的同類，心有戚戚感了。正感慨著，吳丹在下面叫我了，于是就趕緊下去。吳丹不開心，我也就很郁悶，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孫老板的案子繼續(xù)發(fā)酵，有進一步惡化的傾向。傳言說管樁公司財務(wù)出現(xiàn)困難了，企業(yè)面臨停產(chǎn)。過兩天就是周末，吳丹沒跟我聯(lián)系。我打電話給她，發(fā)現(xiàn)她情緒有點低落，問她想去哪玩，她說一點興致沒有。星期天下午，我到吳丹家去了。她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父母親不在。我陪她坐了會兒，她情緒依然悒悒的，沒怎么理我。后來我起身到露臺上去，發(fā)現(xiàn)籠子空著，孔雀不見了！下來問吳丹：孔雀呢？她說：隨它到哪里去！再問才知道，昨天晚上，她爸打開籠子將孔雀放走了。差不多一天過去了，孔雀會去哪里呢？吳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當然也沒法知道。

吃晚飯時她父母都不在。飯后看了會兒電視，七點半左右，她父母親先后回來了，都是在外面有應(yīng)酬。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跟她媽媽聊了幾句，發(fā)現(xiàn)她媽媽神色有些疲倦。

我和吳丹去了樓上的房間，兩個人坐在床上無聊地看電視。我發(fā)現(xiàn)吳丹始終情緒郁郁，就想去安慰她。我將她摟抱著，輕聲問：“怎么啦？半天都沒見你笑過。”

吳丹縮在我懷里，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說：“哎，夏志成，你以后要對我好！”

“當然，我怎么會對你不好呢！”我略感意外，但動情地說。我低下頭，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驕傲的姑娘，也有了軟弱的時候，成了一個需要被保護的人。我緊緊抱著她，心想不管發(fā)生什么，一定要好好愛她！

第三天上午，我在辦公室里翻看本地報紙，看到了這樣一則新聞，大意如此：昨日有市民來電反映，某小區(qū)出現(xiàn)了一只孔雀，不擅飛行，在屋頂踱步，并可在相鄰屋頂間跳躍，叫聲怪異，行為擾民。記者現(xiàn)場調(diào)查，情況屬實。估計是哪戶人家當寵物喂養(yǎng)，不小心逃脫的。現(xiàn)發(fā)出通告，請丟失孔雀的家庭主動聯(lián)系，以采取妥善措施。

那個小區(qū)就是吳丹家所在的小區(qū)。我本想打個電話給她的，但想了想還是沒打。

又過一天，報紙上登載：經(jīng)過消防人員的努力，昨天下午把那只擾民的孔雀捉住了。因無人認領(lǐng)，已將孔雀送往杭州野生動物世界。

我感覺到心里的一絲擔憂消散了，倒是為孔雀感到欣慰，總算有了一個合適的去處。這兩條新聞，我都沒跟吳丹說起。這段時間我去她家比較少，去了感覺有一種壓抑的氣氛。吳丹倒是很主動地到我宿舍來，我們就在那間小小的斗室里纏綿。

那個孫老板的案子，我特別關(guān)注。發(fā)酵了一陣，突然有向好轉(zhuǎn)變的勢頭了。九月初，那個跑路的擔保公司老總從上海押回，于是其他牽涉到的人就減輕了壓力。很快，孫老板就脫去了干系。因為是一家上規(guī)模的企業(yè)，銀行擔保又牽涉到好多家企業(yè)，最后政府出面協(xié)調(diào)了，要求銀行不收貸款，這樣資金的困局也暫時解決了。貸款投向擔保公司一事，被解釋成自有資金投資，反正沒人追究了，相反還有人同情他也是受害者。至于民間借款，孫老板承諾限期逐步歸還，于是借款人也撤了訴。這事兒也就持續(xù)了一個來月，到九月中旬基本平息了。

過了幾天，周末，我到吳丹家去吃飯。我發(fā)現(xiàn)她媽媽氣色又變好了，對我依然客氣，但這個客氣里，似乎恢復(fù)了一點往常那種端著架子的味道。而吳丹呢，悒郁的神情也不見了，又成了那個歡快的有時候愛使性子的女孩子，不像前一陣子情緒低落時，對我特別溫柔。不過，我們的關(guān)系是穩(wěn)固的、經(jīng)歷了考驗的。當然我還是愿意她開心一點，誰不希望自己愛的人快樂呢。

那天晚上，我陪吳丹到江邊散步。我突然想到了那只孔雀（我總是忘不了那雙憂郁的鳥眼睛），就說：“丹丹，哪天我們再去野生動物世界吧，你們家的孔雀也在那里，說不定它還認識我們呢！”

沒想到吳丹臉色一沉，叱道：“無聊！”

我馬上領(lǐng)會了，于是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