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家里人都不在,小鄉(xiāng)一個人躺在廳房的長板凳上聽廣播。廣播里一個女的一直在唱歌,小鄉(xiāng)在等她把歌唱完,好聽廣播員講話。廣播員也是個女的,聲音并不好聽,但小鄉(xiāng)就想聽她說:“長桂人民廣播站,下面播送通知。通知:今天晚上——在桂香樓院壩里——放映——戰(zhàn)斗故事片——《渡江偵察記》?!惫鹣銟蔷褪枪?。《渡江偵察記》小鄉(xiāng)已經(jīng)看過三遍了,但他還想看。“下次不要照手電,如果共軍發(fā)現(xiàn),大炮一轟,連老子一塊兒下大江喂魚!”這句臺詞,小鄉(xiāng)和他的伙伴都背得滾瓜爛熟了。上一次放《渡江偵察記》,散場后走巖子頭下來,幾個人搶著背這一句臺詞,九勝只顧嘴里沒顧得看路,一趴撲下去把門牙都磕脫了。
沒有等到那個女的唱完,歌聲突然停了,但廣播員遲遲不講話。小鄉(xiāng)聽見外面下雨了,雨落在竹梢上唰唰響。廳房里的光線也暗了下來,掛在樓口柱頭上的廣播箱看上去已不再是紅顏色,緊靠板壁的婆婆的棺材也布滿了暗影。小鄉(xiāng)一下坐起來,望著廣播箱,心里催著廣播員快快講話——不講話放一曲音樂也行,只要出一點聲音,他就不會太害怕。
從記事起,那口棺材就放在廳房靠板壁的一側。小鄉(xiāng)知道它是給婆婆準備的。婆婆并不老,也很少生病,所以一直被閑置在那里。說是閑置,也只是針對棺材本來的用場——裝死人。實際上它從未空閑過,不是用來裝麥子就是用來裝谷子,有時還裝點花生、核桃什么的。把花生、核桃藏在棺材里自然是父親的主意——他怕幾個孩子偷吃。把花生、核桃藏在棺材里,的確很難讓人想到,即使想到了,也不敢去動,也動不了笨重的棺材蓋。
小鄉(xiāng)走過去打開門,希望看見婆婆站在院壩里,筲箕擱在石凳上正在歇氣,筲箕里的青菜還在滴水,或者看見有人正從他們家院墻外面走過——趕著水牛,披著蓑衣……可是沒有。院壩里不見婆婆的影子,院墻外面也安安靜靜,聽不見一點腳步聲。小鄉(xiāng)經(jīng)常在黃昏看見有人牽著水牛經(jīng)過他們家院墻,還有人挑著水桶或者背著一大背柴草。他看不見他們的臉,只看得見他們的腦殼頂頂。他們的身體被擋在石墻后面,只是腦殼頂頂在移動,看上去很像是一個受了操控的木偶。牛經(jīng)過的時候,除了甩起來的尾巴便什么都看不見。只有石墻垮出一個缺的時候,才看得見牛背,才看得見人的大半個身子。
雨下起事了,不大,嘀嘀嗒嗒的。
小鄉(xiāng)正要拉上門到園子里去找婆婆,廣播又響了。有人在講話,說的是北京話,口氣很硬扎,一聽便知道是一個大官。但不是毛主席,也不是周總理——周總理已經(jīng)在前幾個月死了。廣播里的電流聲很大,一直在錚錚地響,小鄉(xiāng)聽了半天也沒聽清楚廣播里的人講的是什么。他想知道講的是什么,便咚咚咚順著樓梯爬到樓口,把耳朵貼在廣播箱上,可還是聽不清,廣播箱里的電流聲更大了,錚錚錚——錚錚錚,像鋸鋸鐮一樣割耳朵。小鄉(xiāng)本能地將耳朵躲開,怕從廣播箱里真的伸出一把鋸鋸鐮。小鄉(xiāng)聽清楚了兩個詞:“天安門廣場”、“反革命活動”。小鄉(xiāng)隱約知道了一點——北京出大事了。小鄉(xiāng)伸手去搖了一搖廣播箱,小鄉(xiāng)知道,錚錚錚的電流聲是因為廣播里哪個地方不通暢。小鄉(xiāng)不止一次看見父親拿了竹竿去剟廣播箱,去剟街沿上的電線,幾剟幾剟廣播里的聲音就好了。有時候父親在打算盤或者在編背篼,就叫小鄉(xiāng)到樓口去搖廣播箱。小鄉(xiāng)不知道他們家的廣播箱掛在那里多少年了。小鄉(xiāng)問他大哥,他大哥也不知道。從記事起,他們家的廣播箱就一直掛在樓口。開始的時候,陰天都能看見上面刷的紅油漆,慢慢地便只有出大太陽才能看見了。箱上撲滿了灰、蛛絲和竹葉,頂上還結了厚厚一層油垢。
小鄉(xiāng)搖了搖廣播箱,錚錚聲倒是沒有了,只是廣播里的人也不講話了。他又搖了幾下,廣播里的人還是不講話。他有點煩了,有點討厭這個廣播箱了。他拍了它兩巴掌,拍了滿手的灰塵和油垢。有一只很小的紅蜘蛛被他拍死了,粘在手板兒上。
小鄉(xiāng)下了樓梯,在門背后找了一根竹竿,學著父親的樣子剟了剟廣播箱,又剟了剟和廣播箱連在一起的電線。廣播響了,但雜音更大了,根本無法聽清里面在說什么。剟電線的時候,有些夠不到高,小鄉(xiāng)抬了凳子站到了婆婆的棺材上。棺材還沒上漆,上面鋪著麻布口袋和爛蓑衣。
這么一個木頭箱,這么一根從外面牽進來的鐵絲,卻讓小鄉(xiāng)恨也不是愛也不是。有時候,這個木頭箱的確是可愛的,它唱歌,它講故事,它播送放電影的通知……有時它更是神奇的,用一個喜悅或者悲痛的聲音念出一長串大人物的名字。時間久了,有些名字在小鄉(xiāng)的腦殼里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聽見前面的名字便曉得后面要念的名字,比如周建人、許德恒、阿沛·阿旺晉美、帕巴拉·格列朗杰、賽福鼎……也有討厭的時候,也有恨的時候,就像現(xiàn)在,響著響著突然不響了,響著響著就冒出錚錚錚的雜音來。有時候,小鄉(xiāng)感覺那一根連著廣播箱的鐵絲也連著他——連著他身體里的某個地方,控制著他。
小鄉(xiāng)扛著竹竿從屋里出來,學著大人的模樣查看著那根和廣播箱連在一起的鐵絲。鐵絲走屋檐下的板壁上穿出來,左拐,牽到了隔壁他大爸家,右拐經(jīng)過兩匹挑,與石墻那邊林犬家的廣播相連。小鄉(xiāng)舉起竹竿刨了刨屋檐下的電線,電線彈起來,彈落了上面的蛛絲和揚塵。在一匹挑與屋檐之間,有一個燕子新做的窩,小鄉(xiāng)拿竹竿刨電線的時候特別小心,生怕碰到了。小鄉(xiāng)不喜歡燕子,但他怕燕子罵他——幾只幾十只燕子一起罵他,他會感覺到被孤立了。
小鄉(xiāng)扔了竹竿,爬上石墻,一截一截查看頭上的電線。石墻兩邊是高大的櫻桃樹,葉子長得很繁茂,果子長得很繁盛。剛下過雨,葉子濕漉漉的,滴著水。小鄉(xiāng)聽父親說過,電線挨到竹子或者樹了,廣播也會冒雜音。石墻上的電線沒有挨到樹,但它挨到了樹的葉子和一些細枝枝。有一段電線幾乎就是從葉叢中穿過的,小鄉(xiāng)想爬上去刨開卻夠不到高。
小鄉(xiāng)從石墻上跳下來,撿起地上的竹竿去刨櫻桃樹上的那叢枝葉,卻怎么也刨不開——刨開了,竹竿一拿開便又合攏了。小鄉(xiāng)管不了那么多,他舉起竹竿朝那些枝葉打過去。他有一點失控,打得有一些過火,打掉了一大蓬櫻桃葉和細枝枝,連同很多青櫻桃。他有一點興奮,好像聽見屋里的廣播又在講話了,他越打越興奮,一竿一竿沒完沒了地打著,也不管打到的枝葉跟廣播線有沒有關系。
石墻那邊林犬的老媽開始罵人了,一邊罵一邊朝墻根走來。聽見罵人,小鄉(xiāng)扔下竹竿,一趟子跑進了屋。
廣播真的又響了,木頭箱里的人真的在講話,而且只有很小的電流聲,每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今天,在天安門廣場有壞人進行破壞搗亂,進行反革命破壞活動,革命群眾應立即離開廣場,不要受他們的蒙蔽!”
小鄉(xiāng)聽不大懂,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興奮。他躺在長板凳上,連心跳都加快了,呼吸都變得急促了。一股來自北京,來自天安門廣場的電流,在他剛開始發(fā)育的身體里制造出了一種緊張的、有所期待的快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小鄉(xiāng)望著樓口那個木頭箱,望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牽進來的與木頭箱連在一起的鐵絲,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從這個廣播箱出發(fā),順著這根鐵絲一直走,去找到那個唱歌的人、那個講話的人以及那個播送通知的人。
小鄉(xiāng)挨家挨戶去查看了廣播線回來,家里人都不在。走的時候婆婆還坐在門檻外面的石凳上做針線,手指上戴一個很大的上面有凹點的黃銅頂針?,F(xiàn)在石凳上空空的,片篼子也端進了屋。
小鄉(xiāng)在婆婆坐過的石凳上坐下,仰身過去靠著后面的板壁,說不清這一趟子是把他跑累了還是跑餓了。
向后仰的時候,小鄉(xiāng)看見院墻上的櫻桃已經(jīng)在變紅了,但紅透的很少,且都是在向陽的樹頂,大多還是屁黃屁黃的。櫻桃一年一熟,小鄉(xiāng)還是頭年吃過,早已忘了是什么味道。不過,他還記得頭年清樹的情景。頭年櫻桃熟得早,“五一”剛過,樹上就全是樹葉了,幾顆剩在樹頂?shù)臋烟叶技t爛了,從竹林飛來的鳥還與他爭搶。他像猴子一樣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用勾搭棍兒將鳥趕走,再把櫻桃勾下來抬嘴銜住。
小鄉(xiāng)查清楚了,不管是高頭院子的廣播還是底下院子的廣播,通通都接在一根鐵絲上,這根鐵絲是從曬壩邊九勝家房背后的青杠林里牽過來的?,F(xiàn)在還拿不準的是,這根鐵絲是順路牽過來的,還是翻桅桿坪、走桂香樓梁上牽過來的。他本來想鉆進青杠林去看看,誰知在魯瘋子家核桃樹底下碰見了他父親,他父親把他吼了一頓。他父親跟幾位女社員背著噴霧器,正往竹林蓋走,看見小鄉(xiāng)臉黑得像鍋底,一發(fā)話脖子上的青筋便像蛇一樣顫動起來。小鄉(xiāng)記得從巖方前頭到竹林蓋,一路上都栽有電線桿,上面繃著電線。在曬壩里,小鄉(xiāng)看見保管員胡玉培正在搭蠶架,想走過去問一問生產(chǎn)隊的廣播線是走哪里牽來的,又沒敢。小鄉(xiāng)怕胡玉培反問他,你一個碎娃娃家,問這個做啥子?他不曉得該怎么回答。胡玉培是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又是黨員,沒準他會盤問小鄉(xiāng)問題的動機。
小鄉(xiāng)起身跳下街沿,穿過院壩和竹林,來到那棵最向陽的櫻桃樹底下,掌著樹爬上了院墻。他先在院墻上看了看人,看了看樹頂正在紅的櫻桃,這才像只小獼猴般上了樹。
在樹下看得見紅了的櫻桃,上了樹反倒看不見了。小鄉(xiāng)不怎么敢去扳頭上濃密的枝條——枝葉間全是屁紅屁紅的櫻桃,稍不注意那些枝條便會彈起,把櫻桃彈落,有時還會把枝條扳斷,父親回來一眼就看見了。他不敢扳還是扳了,扳開了一層枝葉,依然看不見紅櫻桃。他很無奈,伸手摘了幾顆黃櫻桃喂在嘴里,感覺味道還不錯,便又摘了幾顆。
從櫻桃樹上下來,小鄉(xiāng)感覺他真是餓了,肚子里不只是咕嚕叫,還有貓抓。有什么可吃的?他在廚房里轉了轉,翻遍了碗柜和案板的每個角落,也沒看見有什么吃的,連一點剩菜剩飯也沒有。
小鄉(xiāng)突然想到了花生和核桃。他知道他們家還有花生和核桃,過一段時間婆婆便會在他們睡了之后取出來剝,剝了又在鍋里炒。婆婆炒花生米、核桃米的時候,小鄉(xiāng)還沒睡著,隔著蚊帳也能聞到炒花生米和核桃米的香味。有時候炒焦了,他也能聞到焦糊味兒。他很難得看見整粒的花生米和核桃米,更別說吃了,偶爾吃到的都是用菜刀軋過的或者用尖窩子舂過的花生泥和核桃泥,不是被包在抄手里就是撒在花卷里。
小鄉(xiāng)一直感覺他們家有一個神秘的地方,一個他們小孩子看不見、找不到的地方,家里好吃好喝的東西全都藏在那兒,只有父母和婆婆三個人曉得。小鄉(xiāng)很想找到那個地方,放學回家見婆婆不在,他都要去找一找。他找過父母的睡房,找過父母睡房里的米缸和兩門柜。他找過婆婆的睡房,找過婆婆睡房里的面桶。他還爬上樓,找遍了所有的箭竹子笆笆,連挑梁和瓦縫都找過了。他不只用眼睛和手找,也用腦殼找,他有空就會去琢磨那個神秘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他甚至很注意聽大人說話,希望能從他們的話里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有一次,小鄉(xiāng)從婆婆嘴里聽到了一個叫“海底”的詞,他暗自興奮了很久,想那個地方一定就是“海底”了。然而,海底究竟在哪里他并不知道。跟婆婆下河淘菜的時候,小鄉(xiāng)想直接問婆婆“海底”是什么、“海底”在哪里,又怕大河的水聲太響了婆婆聽不見。他只好悄悄地跟蹤婆婆,盯她的梢,看煮好的瘦肉和炸好的魚肉是從哪里端出來的,他生病吃藥時吃到的餅干糖是從哪里取出來的……不久,小鄉(xiāng)終于找到“海底”了。一個又黑又臟的清代老柜子,老柜子有兩個大抽屜,取下抽屜,里面便是“海底”。老柜子就搭在婆婆的床當頭,上面放著面桶,小鄉(xiāng)平常也都只是翻翻抽屜,沒去想抽屜下面。
然而,“海底”也不是那個神秘的地方。當小鄉(xiāng)學著婆婆把抽屜一個一個取脫放在地上,把腦殼和手伸進去的時候,感覺到了深深的失望——摸遍了整個海底,也沒有摸到一顆花生、一個核桃。他只摸到了一壺白酒,聞到滿海底都是酒香。他把白酒取出來,擰開蓋子,喝了一口。
現(xiàn)在,小鄉(xiāng)曉得家里藏核桃、花生的地方了,那就是婆婆的棺材。他想吃核桃花生,又不敢接近。他對棺材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和恐懼,在他的感覺里,棺材的形狀、顏色和氣味,帶出的都是對死亡的暗示??墒乾F(xiàn)在,饑餓感讓他忽略了恐懼,他走到了婆婆的棺材邊上。小鄉(xiāng)知道,他是絕對抬不開棺材蓋的,但還是試著抬了一抬。他用盡了力,也沒能把棺材蓋抬動。有一次,小鄉(xiāng)看見大哥和二哥把棺材蓋抬動了,抬開了一條縫,可以伸手進去。從那條縫看進去,能看見什么呢?小鄉(xiāng)在想,是不是一張皺皮柑子一樣的臉,或者一只發(fā)藍的手?
小鄉(xiāng)在院壩里看了看天,一趟子跑到路口,他想找個人幫他抬開棺材蓋。天還是藍的,只是鏨子巖頂上掛著幾片薄云,太陽已經(jīng)移到了陶家山,離落山還有兩竹竿,河對岸大山的影子已經(jīng)移到河水中央。小鄉(xiāng)在曬壩里找到九勝,叫九勝跟他去他們家吃核桃、花生。
四月下午的陽光有如清晨一般明麗,只是多了一點恍惚。村子里看不見人,看見的全是一樹一樹繁盛的櫻桃。有雞站在院墻上,伸長了脖子啄食矮枝上的櫻桃,頭上的冠子在樹枝的映襯下紅得像毒蘑菇。兩個少年從曬壩出來,走過用鏵鐵做的吊在已經(jīng)不再發(fā)芽的老櫻桃樹上的鐘(生產(chǎn)隊的人便是聽了它的響聲出工、開會、分東西),走過胡清林家路口和胡宇林家路口,時不時跳跳,嚇飛了正在院墻上啄食櫻桃的公雞。石板路上樹影斑駁,陽光點點,兩個少年的影子也斑斑駁駁。
九勝沒有吃到小鄉(xiāng)家的核桃、花生,也沒能幫小鄉(xiāng)抬開棺材蓋。兩個少年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也沒能讓棺材蓋動一動。九勝嘟噥著嘴走了。小鄉(xiāng)跟著走到路口,餓得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他記起了吃中午飯的情形,已經(jīng)挑在筷子上的肉,被突然闖進屋的下院子一個比他大的女子搶過去吃了。
小鄉(xiāng)坐在路口,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個人,可他卻是個“一把手”,有一只手在小鄉(xiāng)還沒有出生時就被炸彈炸沒了。小鄉(xiāng)一邊往肚子里咽口水,一邊看太陽落山。太陽只剩下半邊了,太陽光一輪輪地旋轉、鼓脹著,發(fā)出好幾種平常很難得見到的顏色,有紫色、有橙色,還有綠色。
在橙中帶綠的光線里,保管員胡玉培走挑水路上來了,背上背著好幾張簸箕——那些簸箕被刷洗得干干凈凈,水也曬干了。小鄉(xiāng)喊了聲“胡玉培表叔”,喊的聲音很小,別人根本沒聽見。“胡玉培表叔!”小鄉(xiāng)大聲喊了一聲。這一次,胡玉培聽見了,靠著石墻停下來,把背上的簸箕放在石墻上,直了直腰。
“胡玉培表叔,可不可以幫我取個東西?我抬不動蓋子,取不出來。”
“取個啥子東西?在哪里???”
“在我婆婆的枋子里取,是核桃和花生。我肚子餓了?!?/p>
胡玉培看著小鄉(xiāng),沒再說話。他熟悉小鄉(xiāng)婆婆的枋子,前不久還當著小鄉(xiāng)婆婆的面夸過那個枋子,說那個枋子硬扎,料選得好,做工更是莫說頭。小鄉(xiāng)想,這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人,是不是也害怕枋子。
胡玉培背上簸箕走了,小鄉(xiāng)轉過頭看了看他的背影,有點不相信這么個人也參加過抗美援朝。
小鄉(xiāng)又等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隊長王生喜,他提著一個雞啄米的鬧鐘從龍嘴子回來;一個是拉板板車的王司機,從城里拉糞回來,他們都不愿意去幫小鄉(xiāng)取東西。
就在小鄉(xiāng)感覺絕望的時候,啞巴牽著一頭牛從挑水路上來?!皢“?,可不可以幫我取個東西?”小鄉(xiāng)走上去攔住他問。小鄉(xiāng)想,啞巴說不來話,總聽得來話。
見小鄉(xiāng)跟他說話,啞巴笑了,一邊笑一邊唵唵地叫。小鄉(xiāng)從啞巴手里要過繩子,直接把水牛牽進了他們家院子。啞巴跟著進了院子。
小鄉(xiāng)走到婆婆的棺材邊一陣比畫,啞巴總算弄懂了小鄉(xiāng)的意思,正要彎腰去使勁,小鄉(xiāng)的婆婆回來了。小鄉(xiāng)的婆婆背著一背帶秸的胡豆,走得爬腰爬腰的。婆婆問小鄉(xiāng)又在搞什么鬼,把胡豆倒在了廳房中間??匆妴“蛷奈堇锍鰜?,婆婆笑了笑。
“把啞巴叫進屋,又想搞啥子鬼?”啞巴走后,婆婆問小鄉(xiāng)。
“我肚子餓了,想找個人幫我把枋子蓋蓋抬開?!?/p>
從木格窗看出去,還能看見院墻后面啞巴的腦殼頂頂和牛甩起來的尾巴。
“砍腦殼的,你膽子也太大了,竟敢找人動那個家伙!你老子曉得不打死你?”
“婆婆婆婆,我曉得枋子里有吃的,你給我取點出來嘛!”小鄉(xiāng)的口氣是乖順的、討好的。
“我哪敢給你???你老子曉得了要罵人!”婆婆又背著背篼出門了。
小鄉(xiāng)哭了,婆婆佝僂的背影在他的淚眼里變得越來越模糊。他睡在廳房的胡豆里,又一次想起了吃中午飯的情形——下院子那個比他大的女子搶吃他筷子上的肉的情形。小鄉(xiāng)剝了一把生胡豆,沒往嘴里喂,他哭得更兇了,淚水滂沱。
就在這時,樓口的廣播突然響了,播放起一支相當好聽的曲子。聽見廣播響,小鄉(xiāng)一下子不哭了,也不傷心了,一下子來了精神,從胡豆里跳起來,叮叮咚咚爬上了樓梯。
晚上公社有電影——《難忘的戰(zhàn)斗》。
聽到有電影,小鄉(xiāng)的肚子也不餓了,腿桿也變得有勁了。
小鄉(xiāng)拿著一條長板凳出門的時候,河對岸的整匹山和他們的整個村子都已經(jīng)落入陰影,只有鏨子巖還曬得到太陽。金黃的日線像一根不規(guī)則的鋸條,在長滿灌木的巖壁上投下一個一個的鋸齒。
小鄉(xiāng)在隔壁路口遇見林犬,他也拿了板凳去看電影,懷里還抱著個饃饃,一時騰不出手來拿。小鄉(xiāng)走上去幫他拿,讓他把板凳扛到肩上。
“我們早點去占位置,免得大人來了莫地頭坐。”林犬把板凳擱在肩上,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拿回自己的饃饃。
饃饃是二道面的,有點黑,但比小鄉(xiāng)婆婆蒸的還要大,看上去面發(fā)得很暄和。
小鄉(xiāng)有點舍不得把饃饃還給林犬,林犬也看出來,一直伸手等著。
“給我別一坨得行不?”小鄉(xiāng)看了看林犬,又看了看林犬伸在他面前的手。
“你想得倒美!”林犬說。
“就一小坨,核桃光光大一小坨?!毙∴l(xiāng)說得可憐巴巴的。
“你想得倒美!”林犬又說了一句,從小鄉(xiāng)手里一把搶回了饃饃。
小鄉(xiāng)沒有生林犬的氣,他已經(jīng)在想像里咬了一大口饃饃,走到曬壩里去喊九勝的時候,嘴巴里還有麥面的香味。
九勝大方,從家里偷了花生出來給小鄉(xiāng)和林犬吃。林犬不吃別人的東西,也不給別人吃他的東西,但這回他吃了九勝的花生,還揣了幾顆在包包里舍不得吃。也許是受了九勝的感染,林犬破天荒給小鄉(xiāng)掐了一坨饃饃。
“我們每家子的廣播線都是從哪里牽來的?都是連在哪里的?”走到魯瘋子家的核桃樹底下,小鄉(xiāng)問九勝和林犬。
“這還用問?肯定是從北京牽過來的,連著北京的!”林犬把握十足地說。
九勝說林犬說得不對,應該是從桂香樓牽過來的,因為公社有個廣播站。
九勝沒了門牙,說話不關風。
林犬急了,馬上問九勝:“如果是從桂香樓牽過來的,我們是咋個聽到北京的聲音的?”
小鄉(xiāng)覺得他們兩個說的都對又都不對,他也納悶得很,如果他們生產(chǎn)隊的廣播線不是從北京牽來的,北京的聲音又是如何裝到他們家樓口的廣播箱里來的?他覺得這件事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復雜,只有一根電線桿一根電線桿地去搜,才弄得清楚。可要是這電線桿一根一根一直栽到北京,總不可能搜到北京去。
小鄉(xiāng)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九勝很贊同,林犬反對。林犬說:“要搜你們去搜,我要走大路,快去占個好位置。”
誰不想占個好位置?放映機旁邊的位置,離銀幕不遠也不近,能清楚地看見講話的公社書記——他剛剛喝過酒,能清楚地看見和書記坐在同一根板凳上的女知青——扎著兩條馬尾辮,中途還可以看放映員倒片、換片——倒錯了再倒過來,換錯了再換回來,不會干著急。再說,一根電線桿一根電線桿地搜也花不了好多時間,如果電線是從桅桿坪牽過來的,說不定比走大路還要先到。走桅桿坪算是走捷徑,一路上還可以跑,只要看清楚廣播線就行了。
小鄉(xiāng)找到了全村廣播線的總線,發(fā)現(xiàn)還真是從桅桿坪牽下來的。那些電線桿太矮了——電線自然也繃得矮,被青杠樹的枝葉完全遮蔽了,只有到了冬天,青杠樹落光葉子的時候才會露出來。
三個人一口氣跑到坪口,放下板凳坐在上面歇氣。林犬心里不愿意卻跟著來了。坪口的那根電線桿像是要高很多,上面的電線看得清清楚楚。
已經(jīng)是傍晚了,但天還沒有打麻影子,鏨子巖背后更高的山峰上還看得見一綹黃斑斑的太陽。涪江兩岸是變得更暗了,河灘、草地、山崖、山坡、桑田、竹林、瓦屋……變得最暗的是鏨子巖腳下的鍋坨漩。天空的顏色變深了許多,但幾座大山的山峰都還是亮麗的,西天的幾處云彩顯得格外絢爛。
他們沒敢在坪口久留,沿著堰蓋上放牛人和刨水人走的小路一路奔跑,時不時去留意堰蓋上或者堰蓋下的電線桿。有時電線桿離堰蓋很近,小鄉(xiāng)就跑上去摸一把——小鄉(xiāng)對電線桿和電線有一種本能的親近和莫名的感激,覺得是它們把外面的世界帶到了他的面前。有時電線桿離小路很遠,中間與他們隔著好幾塊麥田,甚至隔著一片墳林或一條大溝,幾乎看不清上面的電線,小鄉(xiāng)只有靠歇在電線上的麻雀來確認電線的存在。
在墳林窩窩,三個人都被一聲吆喝嚇住了。過了墳林窩窩不遠便是桂香樓梁子了,下了梁就是公社。他們從記事起就聽說,墳林窩窩鬧鬼,聽見那一聲吆喝,三個人都以為真的遇到鬼了,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墳林窩窩時有新墳,白晃晃的花圈在桅桿坪便能看見,不要說小孩子,就是大人大白天路過也會感到害怕。
小鄉(xiāng)正要拔腿跑,聽見九勝說,小鄉(xiāng),是你大大。
小鄉(xiāng)抬頭看,果真是他父親——背著噴霧器,走在樹林邊的田埂上,像是剛從樹林里鉆出來。
“狗日的幾個,咋個在這兒?”小鄉(xiāng)的父親朝他們喊。
“我們去看電影,桂香樓今晚上有電影?!绷秩f。
“看電影咋個不走大路?”小鄉(xiāng)的父親一邊說一邊朝他們跑過來,背上的噴霧器上下跳著,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捻懧?,噴霧器的蓋子好像也沒有擰緊,里面沒有打完的藥水濺了出來,隨著晚風飄進了三個孩子的鼻孔。
小鄉(xiāng)看見父親跑過來,本能地拔腿便跑。他順著堰蓋跑了好久,一直沒敢回頭。他父親在喊他,九勝和林犬也在喊他,他什么都聽不見。
這天放學得早——鄧老師的男朋友來了。九勝約了小鄉(xiāng)去公社醫(yī)院撿廢針頭。在小鄉(xiāng)眼里,鄧老師的男朋友有電線桿那么高,每次從他身邊走過都要刮起一陣風。他從一輛停在公路邊的長途客車上下來,提著一個旅行包,徑直去了鄧老師的寢室,并不到教室里來找鄧老師。鄧老師透過沒了玻璃的窗戶看見他,臉倏的紅了,講課的聲音也開始發(fā)緊。
說是去公社醫(yī)院撿廢針頭,其實是在公社醫(yī)院旁邊拱橋下的垃圾山里撿廢針頭。九勝熟悉那些針頭,一眼就能看出哪種是一號針頭,哪種是二號針頭,哪種又是三號針頭。
椒園子的男生經(jīng)常去拱橋下面撿廢針頭,他們差不多每個人都用廢針頭的針屁股做了一個啄啄炮。三號針頭小,針屁股只能裝三根火柴頭的火藥;一號針頭大,可以裝八根火柴頭的火藥,響聲自然最大,跟放火炮一樣。他們用窗戶上的風鉤做啄啄炮的手柄,把針屁股綁在風鉤上,裝好了藥再扣上。
拱橋溝剛漲過水,把拱橋下一山山的垃圾沖走了。小鄉(xiāng)和九勝把剩下的一點垃圾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一根廢針頭。他們翻出的全是藥瓶打碎后的玻璃碴、浸了水的標簽紙和又臟又臭的紗布與藥棉。
沒撿到廢針頭,小鄉(xiāng)想,要是醫(yī)院里哪位阿姨能給他一根就好了。小鄉(xiāng)和九勝走進醫(yī)院,趴在注射室的窗臺上偷看——注射室里沒有一個人,白瓷盤里各種型號的針頭都有。
小鄉(xiāng)和九勝沒敢進注射室,他們從醫(yī)院的后門出來,徑直去了桂香樓。天陰陰的,已經(jīng)下了好幾天雨了,仍沒有放晴的意思。小鄉(xiāng)不經(jīng)意地抬頭,看見了桂香樓口子上的天堰——橫跨在公路上的一條渡槽,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水。
在桂香樓轉了一圈,沒有看見有桂花樹,也沒有看見有樓,小鄉(xiāng)心想,這么個地方,怎么叫桂香樓?他為“桂香樓”這個名字納悶好久了。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棵桂花樹,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棟樓?他不曉得應該問誰。沒有桂花樹,皂角樹倒是有一棵,就在公社背后的坡上。
九勝提議去撿廢電池。小鄉(xiāng)曉得哪里有廢電池——就在皂角樹底下的坡上,他去撿過好幾回了,每一次都能撿到。小鄉(xiāng)不明白那個地頭為啥有那么多的廢電池,公社的人為啥都把廢電池丟在那里。他不相信他們的心有那么好,曉得他喜歡廢電池便特意丟在那里。記得他撿到的電池都是火車牌的,有的里面電還沒有用完,捏起來還是硬邦邦的。
這一次,他們在皂角樹底下又撿到了,一共是七節(jié),三對單一只,只是捏起沒有以往的硬,有兩只已經(jīng)流水了。他們撿了石頭,就地坐下來開始砸廢電池,準備把每一節(jié)都砸開,取出里面的炭芯。他們喜歡那一根根漆黑的炭芯,喜歡拿炭芯在石頭上、樹上、墻壁上、乒乓臺上寫寫畫畫。
“九勝,我問你一個問題?!毙∴l(xiāng)砸著砸著廢電池說。
“你問嘛?!本艅偻O聛恚戳诵∴l(xiāng)一眼,等著他問。
“你真的認為生產(chǎn)隊的廣播線是從公社牽起去的?”小鄉(xiāng)問話的語氣和表情因為過于嚴肅和正式,反倒顯得有一點滑稽——他把廢電池炭芯上的墨粉糊到臉上了。
九勝沒有回答小鄉(xiāng)的問題,說:“小鄉(xiāng),我也有一個問題要問你!鄧老師的男朋友每次過來,會不會跟鄧老師睡一床?”
小鄉(xiāng)聽了,突然顯得很生氣,嚴厲地說:“任九勝,不許你這么說鄧老師!”
九勝看著小鄉(xiāng),十分不解,他吹了口氣,埋下頭接著砸他的廢電池。缺了門牙的九勝看上去樣子有些滑稽。
小鄉(xiāng)沒完,又對九勝補充了一句:“也不許你這么想鄧老師!”
不許別個這么說鄧老師、想鄧老師,小鄉(xiāng)自己在心里卻已經(jīng)想過幾百遍了——他知道鄧老師的男朋友早就跟鄧老師睡一床了。每次那個人來過,鄧老師的眼睛都是哭過的,臉色也是慘白慘白的。
下雨了,小鄉(xiāng)一個人跑了。他先是跑到了何聾子家的早晚門市部前面,接著又跑到了供銷社的磚房子當頭。雨很快就下大了,屋檐水一下子便拉伸了,雨聲轟鳴,響成一片,每一棟房子前面都是飛流的雨簾。同時,刮起了風,飄飄雨飄到了屋檐下,飄進了門窗。他的衣裳很快便濕透了,成了水坨坨。
小鄉(xiāng)從一個屋檐下跑到另一個屋檐下,跑了四五個地方都無法躲雨。他把一只涼鞋跑掉了,把另一只涼鞋的耳子跑斷了。他把斷了耳子的涼鞋提在手上,滿臉雨水,像是大哭過。
透過雨幕,小鄉(xiāng)看見山根里的一棟老式青磚平房當頭上接了一個柴棚,就不顧一切跑了過去。
一把捏不住的雨水,混淆了從房子里牽出的好幾根電線。
從窗前經(jīng)過的時候,小鄉(xiāng)本能地朝窗戶里看了看。雨下得更大了,屋檐水已經(jīng)淌不住,一股股地分流到了街沿上,分流到了窗玻璃上。透過雨水橫流的窗玻璃,小鄉(xiāng)看見了一個正在播音的女廣播員的側影,隱隱約約,有些模糊,在一股股雨水的流淌中變換不定,她很漂亮,很年輕。小鄉(xiāng)停下來,趴在窗臺上,偷偷地看。雨水一股一股地從窗玻璃上流下來,小鄉(xiāng)用嘴去吹,用手去抹,都不管用。他的背上也在淌水,分不出是從屋檐上流下來的,還是從他的濕衣服上淌下來的。
有一會兒,窗玻璃上的雨水改變了路線,小鄉(xiāng)看清楚了正在播音的女廣播員。她真的年輕,跟他的鄧老師一樣年輕;她真的漂亮,比他的鄧老師還要漂亮——她是瓜子臉,有一個特別好看的下巴。她穿著一條碎花連衣裙,坐在一把舊時的太師椅上。她的碎花連衣裙很寬大,蓋住了太師椅一邊的扶手。面前搭著一張三屜桌,桌上放著一只扎了紅綢緞的麥克風。小鄉(xiāng)聽不見她播音的聲音,但看得見她張嘴、閉嘴。她每張一次嘴,蓋在太師椅扶手上的連衣裙上的碎花就會顫動一次。
小鄉(xiāng)時常聽大人說公社廣播站的播音員叫王英書,但他不知道王英書原來有這么好看。小鄉(xiāng)用從廢電池里取出的炭芯,在路邊的石頭上、桑樹上、別人家房子的當頭上,寫了很多很多的王英書、王贏輸、王影疏、王穎舒、王淫書、王盈書。
它們當中,小鄉(xiāng)最喜歡的一個是“王影疏”。
地震了,天天下雨,從八月下到了九月。
地震過后,小鄉(xiāng)家的廣播就沒再響過。從石堆上爬過去問林犬,林犬家的廣播也沒響了。過去,小鄉(xiāng)家和林犬家隔著高高的院墻,現(xiàn)在,地震把院墻震垮了,變成了一堆一堆的石頭。
小鄉(xiāng)約上林犬,跑到曬壩里去問九勝,九勝家的廣播也不響了。曬壩里也不再像過去那么空,曬著一簟一簟的麥子、核桃或者花生,而是搭滿了抗震棚。
“地動的時候廣播還在響不?”林犬問九勝。
九勝記不到了,轉而問小鄉(xiāng)。小鄉(xiāng)說,地動的時候他正站在茅坑邊上撒尿,差點栽到茅坑里。至于廣播響沒響,他也不記得了。不過,當天晚上廣播一定是響過的,三個人都記得。小鄉(xiāng)清楚地記得他的“王影疏”說“長桂人民廣播站,今天第三次播音開始”時的情形——當時天還沒有黑,鏨子巖上面的星星已經(jīng)在眨眼睛了,他剛從龍嘴子回來走到路口,“王影疏”播音的聲音又一次喚起了他對那個雨天側影的想像。想像中,他的身體里第一次跑過了一匹小馬。
在漫長的余震不斷的雨季里,沒有廣播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大人們都抗震救災去了,雨一停,婆婆也出門到園子里為全家人準備吃的去了,大哥二哥已經(jīng)長成了大人。小鄉(xiāng)整天睡在廳房的曬簟里,看著屋外一陣一陣的雨,聽著各式各樣的雨聲,有時候感覺太沉悶、太無聊了,就順著木梯爬到樓口去看廣播箱,摸廣播箱,盼著廣播突然響起來。
廣播不響,聽不見北京的聲音,聽不見“王影疏”的聲音,小鄉(xiāng)有時也會去想“王影疏”,想比他看見的側影更多的東西,比如她是哪里的人、多大了、耍沒耍男朋友,以及那些不好說出口的更為隱秘的東西——她略顯寬大的碎花連衣裙和連衣裙里的身體,甚至遠不止身體,還有從雨水迷蒙的窗玻璃里透出的一種不確定的光芒——純潔而迷離,帶一點淡藍。
當然,有時候小鄉(xiāng)也會去想上次因為父親半路殺出沒來得及弄明白的廣播線,它真的如林犬說的那樣,是從公社廣播站牽過來的嗎?
想“王影疏”的時候,小鄉(xiāng)總是不記得“王影疏”的聲音——傳遞到他們家廣播箱里的聲音。其實,“王影疏”的聲音并沒有多好聽,甚至可以說算不上好聽。當然,小鄉(xiāng)聽見的是“王影疏”傳遞到他們家廣播箱里的聲音,未必就是“王影疏”原來的聲音。也許“王影疏”原來的聲音就像小鄉(xiāng)在雨天看見的側影一樣美,是那些污跡斑斑的電線把她的聲音變成了小鄉(xiāng)聽到的那個樣子。
小鄉(xiāng)總是在傍晚時分想起“王影疏”。他睡在廳房的曬簟里,曬簟一直都只打開了一半,另一半還卷著筒。大人們都不在家,婆婆也到后門外山根里接滲水去了。不管門外下沒下雨,不管雨下得大還是小,天光都非常地暗,越來越暗,小鄉(xiāng)能看見從大門外面鉆進來的一坨一坨的麻影子,就像是有人在天空這個巨大的硯臺里磨墨,墨在一點點加重、加濃。
小鄉(xiāng)一個人睡在曬簟里,突然感覺很害怕,他希望廣播響起來,哪怕只是唱歌(沒完沒了地)也好。當然,如果有人說話更好,如果有“王影疏”說話更好——長桂人民廣播站,下面播送一個通知……
這么想,小鄉(xiāng)抬頭看了看樓口的廣播箱。樓口一團漆黑,廣播箱也是一團漆黑,只有瓦縫里還看得見一絲絲光。
小鄉(xiāng)把視線從樓口移下來,移到了婆婆的棺材上——婆婆的棺材也是一團漆黑,或者說是一團棺材形狀的黑影。
小鄉(xiāng)感覺越來越害怕,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廣播快響,廣播快響,廣播快響……”
有時候即使天下著雨,天光也會略顯明亮——黃昏還有一會兒才到。小鄉(xiāng)一個人坐在曬簟里,僅僅是感覺到一種隱隱的害怕。樓口剛剛罩上一層暗影,廣播箱還顯得很清晰,婆婆的棺材四周只是布上了暗影,棱角都還清清楚楚。小鄉(xiāng)會在隱隱的害怕里想“王影疏”,想“王影疏”身上那些隱秘的、他一無所知的可能的東西。好幾次,小鄉(xiāng)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覺得他在廣播線的這一端,“王影疏”在廣播線的那一端,他們就像是長在同一條藤兩端的兩個瓜。小鄉(xiāng)很喜歡他的這個錯覺,甚至有那么一點點陶醉,陶醉感暫時消除了隱隱的恐懼感。過去,小鄉(xiāng)也想鄧老師,但在他和他的鄧老師之間卻缺少這么一根廣播線。
小鄉(xiāng)在曬壩里的抗震棚外面碰見九勝,問他想不想聽廣播。九勝說想倒是想,就是聽不到了。小鄉(xiāng)說,聽不到是因為桅桿坪的電線桿倒了,我們找?guī)讉€人去豎起來。
找哪幾個人呢?他們首先找到了林犬。林犬正在竹林里的水里撈柴撿山核桃吃,對小鄉(xiāng)的想法一點興趣都沒有。他當著小鄉(xiāng)和九勝的面,一連砸開了三個山核桃,里面都是朽的,且奇臭無比。他們又去找了幾個比他們大的孩子,他們都不愿意去,他們只是想聽廣播。小鄉(xiāng)瞧不起他們,鼻孔里哼哼走了。在青皮樹底下碰見小英和麗芳背著南瓜從園子里回來,聽小鄉(xiāng)和九勝一說,倒是背篼一擱跟他們去了。
桅桿坪的電線桿都是好好的,一根一根立在長滿刷把簽和水葵的秧田蓋上。電線桿上的電線也都是好好的,上面還歇著幾只麻雀。他們順著電線的方向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墳林窩窩。有一根電線桿倒了,但沒有完全倒下來,上面的電線也沒有斷。
“會不會就是因為這根電線桿?”九勝問小鄉(xiāng)。小鄉(xiāng)也不知道,說:“我們先把它豎起來!”
兩個人走過去開始往起豎電線桿,自然是豎不動。電線桿雖然是香椿樹做的,但對于兩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來說還是太重了,何況還被兩端的電線緊緊地拉扯著,幾乎要懸起來了。
小英跑過去幫忙,半天找不到掌手的地方,反倒踩了一腳泥。麗芳也跟著跑過去,比小英還要慘,兩只腳都陷在了稀泥里,直到小鄉(xiāng)過去幫忙才拔出來。
“我們一定得想法把電線桿抽起來?!毙∴l(xiāng)說,“說不定回去就能聽到廣播了?!?/p>
九勝也很想聽廣播。好久沒聽到廣播,不曉得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在九勝和小鄉(xiāng)的想像中,外面是一個天天都在發(fā)生大事情的地方。這個外面,不是指桂香樓,不是指縣城,而是指他們從未去過,甚至不敢想像的地方,比如北京,比如越南,比如朝鮮,也包括美帝和蘇修。他們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個啥樣子。他們往上只走到過縣城——準確地說是走到過縣城西門外面,往下只走到過古城——跟大人去錘碎石,他們全部世界的方圓僅限于三十里長的江河兩岸。他們和外面世界的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眼前的這根電線。
天難得放晴了一會兒,眼看雨又要來了。四個人坐在堰蓋上想辦法,四個人的眼睛里都是茫然。四個人都是一腳的泥,一身的泥。
“雨又要來了,我們回去!”麗芳說。她不是怕雨,而是怕堰蓋上不遠處柏樹林邊上的那些墳。說話的時候一回頭便能看見新墳上被雨水泡垮的花圈。
小英也想回去,只是不好意思說。
“我想不到啥辦法,你有嗎?”九勝問小鄉(xiāng)。
小鄉(xiāng)沒聽見九勝的問話,他的眼睛落在遠處的堰蓋上——啞巴牽著一頭牛在堰蓋上吃草,牛一邊吃草一邊甩著尾巴驅趕蚊子。
一閃念,小鄉(xiāng)有辦法了。他沒有把辦法講給大伙兒聽,便徑直朝啞巴跑過去。他們坐的地方與啞巴隔著條溝,堰渠繞到了溝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見小鄉(xiāng)的身影。等到小鄉(xiāng)從對面溝里鉆出來,嘴上、腦殼上全是泥。
小鄉(xiāng)停在啞巴面前,又比畫又說,比畫了好一陣,啞巴才弄懂他的意思,牽著牛跟他走過來。牛舍不得堰蓋邊上的青草,走兩步就要停下來啃兩口,啞巴不得不用手里的繩子使勁抽它。
牛拉過來了,拉到了那根倒伏的電線桿旁邊,九勝和麗芳幾個還是不明白小鄉(xiāng)的意思。但啞巴明白,他將手里的繩子一頭綁在電線桿上,一頭套在牛身上,綁牢,還試了試,然后唵唵唵地叫站在電線桿旁邊的麗芳和小英走開。啞巴扯了根桑條趕著牛往前走,牛走了幾步,剛剛把繩子拉伸,四個蹄子便陷在了稀泥里,怎么抬也抬不起。啞巴有些生牛的氣,拿起桑條使勁抽打起牛的屁股。牛挨了打,奮力拔出蹄子,尥起蹶子來。
猛地,倒伏在地里的電線桿被拉了起來,但很快又倒下了,且比之前倒得更為徹底,把上面的電線也掙斷了,連電葫蘆都摔碎了。
天晴了,秋意也有了,注意看,河對岸半山上已經(jīng)有了秋色。
天晴了,也只是不再沒完沒了地下雨。天陰陰的,連一點昏昏太陽也照不見,鋪著鐵灰色的云,只是天變高了,天邊變遠了。
漫長的雨季里,水稻都生了蟲,稻田里長滿了稗子。
大河漲過幾次小鄉(xiāng)從未見過的大水之后,也慢慢平靜了下來,但河水還很渾濁很豐沛,捧一捧水在手板里看得見懸浮的沙粒、樹葉、木屑和草根。
小鄉(xiāng)開始下河壩撈柴,天天泡在水里,沒有時間去想聽廣播的事情了。
小鄉(xiāng)在河壩里看見一個人,一個年輕女人,很像是“王影疏”。小鄉(xiāng)不敢確定?!巴跤笆琛痹趺磿艿烬堊熳雍訅卫飦??怎么會來背水撈柴?
分明是“王影疏”,小鄉(xiāng)卻不敢確定。她穿著粉紅色的雨衣,雨衣的帽子搭下來遮住了眼睛,小鄉(xiāng)無法看見更多。她的下巴很清楚,是小鄉(xiāng)在公社廣播站的窗戶里看見的下巴,還有她整個面頰的輪廓和氣質,是小鄉(xiāng)一看便能夠感覺到的。
河壩里的人太多,小鄉(xiāng)攆著“王影疏”看了很久也沒能把她看清楚。剛要看清楚,不是被一個披蓑衣的人,就是被一個送飯的人走過來擋住。小鄉(xiāng)本來還想看看她雨衣里穿的是什么衣裳——是不是那條碎花連衣裙?
走到石灰窯,小鄉(xiāng)沒敢再跟著“王影疏”往前走——遠遠地,他看見了背著噴霧器正在稻田里給水稻打藥的父親。
望著遠去的粉紅的背影,眼淚一點一點從小鄉(xiāng)的眼睛里滲出來。
回到水邊,小鄉(xiāng)沒心思撈柴,他收起剛插下的柴網(wǎng)扔在柴堆上,慢吞吞地回了家。家里沒一個人。天晴了,但院壩里還是泥濘,檐溝里的青苔已經(jīng)厚厚一層,街沿的石頭縫里長出了水蕨。
推開門,小鄉(xiāng)看見婆婆不知什么時候掰了玉米倒在曬簟里,有青有黃,有兩個青玉米滾落到了曬簟外面婆婆的棺材旁邊。
小鄉(xiāng)走到棺材邊把玉米撿回來,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樓口上的廣播,接著撕開玉米,掐了掐。玉米還很嫩,直往外冒漿。他肚子餓了,想吃烤玉米,跑進廚房去看灶孔里有沒有火。
灶孔里還真有一點火,一點中午的火石子,被婆婆埋得好好的。小鄉(xiāng)用火鉗掏開火石子,把撕好的玉米丟進去,只聽見一兩聲玉米被火烤的響聲。他坐在灶門前等了好久,都沒有聞到烤玉米的香味。他刨了刨灶孔里的玉米,發(fā)現(xiàn)火熄了,干脆用火鉗把玉米夾了出來。他在玉米上只找到三顆熟的,掐下來喂到嘴里。三顆玉米把小鄉(xiāng)的潮氣(食欲)惹發(fā)了,又想到了婆婆的棺材。不過,他好久都沒有吃到婆婆包的核桃抄手和炒的花生了,不知道棺材里面是不是還有。生產(chǎn)隊的核桃已經(jīng)打了,堆在保管室還沒晾曬,至于花生,今年就別想了,都叫八月的那河大水沖得干干凈凈,花生地都變成了亂石灘。
小鄉(xiāng)希望棺材里面還有。即使沒有,他也想看個究竟,看看里面都裝了些什么,都是啥樣子。
找誰幫他抬開棺材呢?這一直都是讓小鄉(xiāng)困惑不解的問題。不能叫大人看見,不能叫大人曉得,找的人又得有大人的力氣……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九勝,但九勝肯定抬不開那么笨重的東西。他想到了啞巴。
小鄉(xiāng)從他們高頭院子走到底下院子,路上沒碰見一個人。曬壩里也不見一個人。路下園子里,遠處田壩里,也看不見一個人。整個村子出奇地安靜,從櫻桃樹上掉下一片葉子都聽得清清楚楚。鴨子吃飽了蟲子,在排水溝悠閑地扇動翅膀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還有晚風吹過竹梢的聲音,細得像蠶子在吃桑葉。
在保管室,小鄉(xiāng)還真聽見秋蠶吃桑葉的聲音。
啞巴家的院子里蓄了很深的水,就像一口水茅坑,又臟又肥的鴨子在里面潛著水捉蟲吃,它們扁平長長的猶如撮瓢一般的紅喙一點不像是從它腦殼上長出來的,倒像是人工安裝上去的。啞巴不在,他家的圈門卻大開著。
九勝和林犬也不在。天陰陰的,鉛云鋪展得很平整很均勻,從天光看不出一天的早晏。小鄉(xiāng)在路口站了好一陣,也沒有等到一個人。
進到屋里,小鄉(xiāng)一個仰板倒在了曬簟里。他順手抓過一包青玉米,撕開啃起來。青玉米很嫩,一顆顆都還是漿,味道甜甜的,帶一點腥味。青玉米漿的味道,讓小鄉(xiāng)想起“王影疏”。這一次,他想起的是穿粉紅色雨衣,雨衣帽子遮住眼睛的“王影疏”。
小鄉(xiāng)扔了啃了一半的青玉米,一頭爬起來,咚咚咚地爬上木梯。他沒有去碰手邊的廣播箱,而只是盯著它。他突然生出一種預感,預感到廣播會突然響起。
廣播真的響了!奏起了一支奇怪的曲子。一直都奏著那么一支曲子,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支曲子是一條河,一直要流到大海。小鄉(xiāng)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這支曲子停下來呢,還是就這么一直奏下去。他并不想聽“王影疏”播音的聲音,相比她的聲音,他更希望看見她的樣子——不管是穿碎花連衣裙坐著的側影,還是穿粉紅色雨衣的背影。
小鄉(xiāng)站在樓梯上,在等那支曲子結束。他希望有人出來說話。
小鄉(xiāng)在樓梯上站了很久都沒等到音樂停,便慢吞吞一框一框地從木梯上退下去,站在地上望著廣播箱。他又有了一種預感,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想到了,沒敢繼續(xù)想。
小鄉(xiāng)回到了廳房的曬簟里,他聽出了廣播里播放的是哀樂。他的預感更強烈了,有些不敢相信——那個人不是“萬歲萬歲萬萬歲”嗎?
小鄉(xiāng)感覺又累又餓,好像已經(jīng)活了一輩子,好像自己的肚子從來都不曾吃飽過。他慢慢地,慢慢地朝著曬簟里的玉米堆仰了過去,很快就迷迷沉沉地睡著了。他做夢了,夢見自己上了桅桿坪,一根電線桿一根電線桿地朝前搜尋,一直搜到了桂香樓。墳林窩窩里并沒有讓他害怕的新墳。他發(fā)現(xiàn)電線并不是到了桂香樓的廣播站就終止了,而是繼續(xù)往前延伸。他繼續(xù)一根電線桿一根電線桿地往前搜尋,過了縣城,出了河谷,到了平原上。在一根電線桿下面,他看見了黃河。最后,他搜尋到了天安門廣場。廣場上有很多電線,他不曉得是哪一根。
小鄉(xiāng)只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來了。他是急醒的,也是餓醒的。就在他起身準備找東西吃的時候,看見婆婆的棺材蓋是斜開的。天光變暗了一些,婆婆棺材的四周又布上了暗影,棺材蓋斜出的那道長長的縫隙也是一道暗影。他站起來,走出曬簟,走到了棺材蓋斜出的那一道縫前面。他現(xiàn)在想的不再是核桃、花生,而是婆婆。婆婆上哪兒去了?婆婆會不會就睡在棺材里?
謝天謝地,小鄉(xiāng)松了一口氣,婆婆沒有在棺材里,棺材里只是裝了半棺材麥子。小鄉(xiāng)側身把一只手伸進去,插在麥子里,摸到了幾顆花生。小鄉(xiāng)換了個地方摸了摸,又摸到了幾顆花生。他猜一定是婆婆舀麥子忘了蓋上棺材蓋。
小鄉(xiāng)回到曬簟里吃花生。吃花生前,他先把花生擺在一起,一顆一顆數(shù)了一遍,就像是一個儀式。
就在小鄉(xiāng)剝花生的時候,突然,廣播里有人說話了,是北京的聲音,不是“王影疏”的聲音。他聽不太明白,廣播里用了很多很多的形容詞,都是很長很長的句子,就像是一出大戲的過門。他把手里的花生放下去,站起來望著樓口的廣播箱。
天光更暗了,像是又到了傍晚。外面沒有下雨的跡象,只有微風吹動竹梢的聲音,也沒有腳步聲。
小鄉(xiāng)相信北京的聲音會從頭再播一次。他等著從頭聽起,把事情聽明白。他重新拿起一顆花生來剝,剝開發(fā)現(xiàn)全是朽的。他換了一顆再剝,還是朽的。他一口氣把所有的花生剝完,全是朽的,有的已經(jīng)蛀成了粉末。他把朽花生一顆一顆撿起來揣在包里,想一會兒出門時把它們扔得遠遠的。
老屋里的暗影在疊加,就快要看不清樓口的廣播箱了。神龕下方,全家人獲得的一張張獎狀也變成了暗影。
廣播里終于念完了最后一個形容詞堆砌的長句,小鄉(xiāng)聽清楚了一個成語,“永垂不朽”。
“毛主席死了!”小鄉(xiāng)驚叫了一聲,心一陣狂跳一陣發(fā)緊,他仿佛突然變得不會呼吸了。
小鄉(xiāng)再一次走出曬簟,咚咚咚地爬上樓梯,盯著面前黑糊糊的廣播箱??墒牵瑥V播里說話的聲音消失了,漸漸放大的是一陣陣刺耳的電流聲。接著,戛然而止。
小鄉(xiāng)從樓梯上下來,外面已經(jīng)擦黑了。他回到曬簟里,斜靠著那些半黃半青的玉米躺下。這時候,他感覺到的不再是饑餓,也不再是害怕,而是孤獨——伴隨著莫名的從未體驗過的興奮。在充滿霉味的空氣里,有淡淡的青玉米漿的味道彌散開來。他又一次想起了“王影疏”,想起了那個穿碎花裙的坐著的側影,下意識地將一只手伸進了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