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叢叢
年近60的她,好像一個姍姍來遲,卻終究要回來的老朋友。順著那些文字,你會遇到30年前的臺灣文學(xué),60多年前的時代記憶,以及那個人們似懂非懂,又深愛不已的張愛玲……
闊別張愛玲將近20年后,蔣曉云帶著《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出現(xiàn)。這位離開文壇30年的臺灣女作家,曾20歲出頭就三獲“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被夏志清稱作“又一張愛玲”。
《民國素人志》:
大人物旁邊的小人物,男人旁邊的女人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開篇就是熱熱鬧鬧一場壽宴。
華僑金蘭熹重歸上海,做95歲大壽,兒孫從世界各地趕來,熙熙攘攘在酒店里打轉(zhuǎn)找電梯,一群人不知迎面碰上了多少回,卻無人相識,等一起進了三十八樓,才知道都是親戚。
有人說寧波腔,有人說葡萄牙語,有人說英語,一家人散落世界各地,在飯桌上八卦著金蘭熹百年人生——她生于民國一年,為了上學(xué),改成了民國六年——從鄉(xiāng)下母親去世跟著上海太太過活,到掌管賬房二十四歲未嫁,再到應(yīng)聘為鋼筆小姐謀得夫婿陸永棠,從民國到如今,抗日、顛沛、逃亡海外都化在了八卦中,組成了第一個素人故事,也由此為開端,將本書十二個不同的女性綴連起來。
與眾多作家的精神還鄉(xiāng)情結(jié)不同的是,生于1954年的蔣曉云從未經(jīng)歷過上世紀初那段顛沛流離的歲月,民國卻成為她小說中一段躲不過、忘不掉的歷史。小時候家中客廳里的聽來的故事,長大后碰見的人、遇到的事兒,都成為她的素材。
白先勇在書中寫過尹雪艷,她的素人志中有位應(yīng)雪艷,其實都是一個人?!拔抑肋@位人物的時候她已經(jīng)80多歲了,住在舊金山郊區(qū)的豪宅區(qū),她90多歲的男朋友就瞞著他100歲的太太偷偷去看望她。我覺得特別的浪漫,激發(fā)了我對這個人物的一種想象,一種好奇,然后我又知道她就是尹雪艷,我就給她編了一生的故事?!?/p>
這樣的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從2011年開始,蔣曉云設(shè)立了一個龐大的寫作計劃,寫38個民國出生的普通女性,她們分別出生于民國一年到民國三十八年,每年一位,一人一個傳奇,時間跨度為一百年,“她們并不都是上海本地人,但她們在1949年那個歷史點上剛好都在上海?!庇纱苏归_一幅不同的民國生態(tài)圖,而《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只是第一部分。
與眾多人而言,多數(shù)人對于臺灣的了解是王偉忠、龍應(yīng)臺筆下構(gòu)筑出的眷村,自中國大陸各省遷徙至臺灣的國民黨軍、眷屬以及其后代延伸出的故事,而對于蔣曉云來說,素人就是普通人,她描寫的是家國變動下的臺灣外省人中小人物的命運。
蔣曉云坦言,“她們可能是蘇州人、寧波人,甚至是北方人,什么地方都有,他們不是敗軍,是難民。他們是被歷史推著走的,有些人是正好在臺灣找到工作糊口,就留在那兒,無法回來;有些人是去那兒度假的,他怎么知道回不來?他們從來不是時代的核心人物,他們是大人物旁邊的小人物?!?/p>
對于此,作家張怡微評說,“這些人實實在在地生活下來了,也是故鄉(xiāng)變異鄉(xiāng),也是舊時王謝堂前燕。他們不是真的沒有心酸、不是從沒遇上過情關(guān)??纱箫L(fēng)大雨都過來了,不管有多失意,人總是要活下去的。樂觀,也是蔣曉云筆下人物最重要的生命觀之一。”
當然,最為特殊的是,計劃內(nèi)的三十八位素人全部為女性。“我覺得寫女人意義更大,因為歷史都是男人書寫的?!?/p>
蔣曉云:離開文壇就像做了一個30年的夢
事實上,蔣曉云早在半個甲子前已經(jīng)成名。
1975年,不過21歲的蔣曉云發(fā)表處女作《隨緣》,隨即名動臺灣文壇。在隨后的三年中,她以《掉傘天》、《樂山行》和《姻緣路》三篇文章,三度榮獲“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成為臺灣文壇的新秀,文學(xué)評論家夏志清更將其喻為“又一張愛玲”。
當年的蔣曉云參加過作家朱西寧的沙龍,逃過胡蘭成的課,與文壇新秀們相比,“他們很憂郁,而我卻活潑得不得了?!?/p>
有趣聞一則,一日,胡蘭成在朱西寧家開講座,已有約會的蔣曉云著實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最終帶著男友赴會,只求講座結(jié)束后,好快點跳舞去。對于此,她坦言“我不是一個有系統(tǒng)的被培養(yǎng)的文學(xué)尖兵型的人?!?/p>
這樣一個標新立異的人,自然不會做墨守成規(guī)的事?!拔冶韧挲g的女性有自信,我有點義無反顧,覺得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不一定只做一件(寫作)?!边M入文壇五年后,做過《民生報》兒童版、《王子》雜志主編的蔣曉云突然停筆,趕赴美國留學(xué),轉(zhuǎn)而從事計算機產(chǎn)業(yè),用寫文字的手寫起了程序,三十年未曾露面。
世易時移,對于多數(shù)讀者來說,蔣曉云的名字變得陌生;而對于蔣曉云來說,寫作猶如初戀,并未離她甚遠。
2006年,蔣曉云以企業(yè)高管的身份駐留上海,住在新天地附近。每日的上班下班,她穿梭于青石板與舊房子中,仿若穿越進民國時期的舊上海。但事實給她重擊,“直到一天清晨,我因為開會而早早走上這條路,卻發(fā)現(xiàn)竟然有位工作人員在開鐵門。我這才意識到,這里面全是商場,而不是我所沉浸其中的那個時代?!?/p>
蔣曉云說,“這對我打擊很大——我獨自發(fā)著‘思古之幽情,實際卻好像在一個電影布景里,我所認為理所當然的上海景致,其實是人造的、仿古的,一切都是假的?!?/p>
正是這樣的慨嘆,讓她認為自己該為那個時段的人寫些什么。先寫了《桃花井》,講的是四九年前后流離來臺之人,事隔數(shù)十年之后,歷盡人世變遷,老來返鄉(xiāng)的故事。初始投出去,差點被退稿,蔣曉云自嘲,“他們說不認識我啊,畢竟我已經(jīng)消失了三十年嘛。”
2009年12月,蔣曉云的侄女將這部稿子投到了《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蔣曉云才終于被認了出來。這部稿子先被刊登在來年的2月刊中,隨后,蔣曉云登上了該刊當年8月號封面,宣告這位闊別已久的作家回歸。
這部小說在臺灣文壇引起了震動,出版商將這部小說宣傳為“今年春天文學(xué)出版界的最大收獲”,小說家張大春說,“她是我的偶像?!?/p>
而對于蔣曉云來說,離開與歸來,“就像做了一個30年的夢,夢醒了繼續(xù)做之前那件事情,只是我老了而已?!?/p>
兩代才女對決:蔣曉云“太露”,張愛玲“太隱晦”
從出道開始,蔣曉云與張愛玲的名字牽扯在一起。
朱西寧將她的作品定義為“張愛玲、潘人木之后‘無人可及的言情小說家?!毕闹厩逭f的更進一步,稱她為“又一張愛玲”。
縱然夏志清對她頗為挑剔,認為她的文章缺少社會意識——“蔣曉云筆下的青年,可說是沒有理想的一代,他們是在非?,F(xiàn)實的世俗社會里長大的,只關(guān)注自己的事業(yè)和幸福,不談國家大事,對社會問題也毫無興趣。”但依舊掩不住對她的喜愛。
在擔任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評委時,夏志清還專門把蔣曉云獲獎的作品《樂山行》寄給張愛玲,想要聽聽張愛玲的意見。
對此,兩位女作家反應(yīng)不一。張愛玲一向?qū)τ诖祟惐容^十分不耐,發(fā)過“怎么凡是女作家,就要拿我去比”的牢騷,對于蔣曉云的文章,她認為寫的“太露”。
但蔣曉云并不這么想,她那時喜歡的是沈從文,對于張愛玲了解甚少,有人說張愛玲看了她的小說是莫大殊榮,蔣曉云“不覺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對于張愛玲的評價,她的回復(fù)也頗為個性——“我當時還想說你寫得太隱晦了吧!”
時至30年后,張愛玲并沒有隨著時間的增長遠離蔣曉云。有人說,張愛玲寫的是二三十年代的都市女人,王安憶寫的是一九四九年后留在上海的女人,而蔣曉云寫的則是流亡在外的這群女人的故事。
在王安憶為《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的序言中也寫道,“她的人物族譜與張愛玲的某一階段上相合,但要追蹤的遠一程,拖尾再長一截,好比是張愛玲人物的前生今世。張愛玲攫取其中一段,正是走下坡路且回不去的一段,凄涼蒼茫;蔣曉云卻是不甘心,要博一博,看能不能博出一個新天地?!?/p>
而對于此,蔣曉云顯然沒了當年的不羈,她答道,“在我20多歲時,在她50多歲的時候,就有人拿我和她相提并論,那當然是高攀不上的,就有點像說一個小歌星唱得好像王菲啊,小歌星是高興的,王菲有啥好高興的呢。所以那個時候我也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說不好不是很不識抬舉??墒乾F(xiàn)在我已經(jīng)到了張愛玲當時的那個年紀,回頭去看,我就覺得一個人的命運、她的文字、她的創(chuàng)作其實都受到個性的影響,基本上我跟張愛玲真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也沒有相同的個性?!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