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早餐開始后五六分鐘,我站在餐廳中間發(fā)愣:我沒遲到,可是擺放在長桌上的食品幾乎被一掃而光:面包沒有了,雞蛋沒有了,酸奶沒有了,果汁沒有了,只剩下小塊黃油和果醬……我是提前兩分鐘下樓的,隔著餐廳玻璃門,曾看到桌上擺得滿滿的法式早餐。就這么五六分鐘,被搶光了。
那群中年游客分工合作,男子擠在前面,吆喝著從人頭上傳遞,女子則占座位并在桌上擺放;那個老頭老太小組又擠在另一邊,牢牢占住微波爐,泡牛奶麥片,大聲喧嘩……我難得見到這種剽悍,根本不是對手,也不敢和他們擠在一起。那個昨天炫耀買了兩塊手表又買了幾個LV的漢子,面前排列了五六個各色面包,那個珠光寶氣的時髦老太太,面前堆著五六盒不同花色的酸奶,還有兩個自稱來自某高校的退休大媽,抄了滿滿一盆炒雞蛋放在面前……
我沒有遲到,我只是沒想到,同胞們來到巴黎,仍然保持著這種對饑餓的恐懼。有錢能來歐洲是不可能挨餓的,然而他們可能已經(jīng)習慣了在每一個地方都這樣大顯身手,像是災區(qū)饑民——我這樣說也不妥,災區(qū)饑民未必這樣瘋狂,我多次在圖片上見過有不受嗟來之食的莊嚴面孔。
一位相識的女士也站在我身邊,看著被搶光的餐盤,氣憤地喊了一聲:“像什么鬼樣子!不怕丟江蘇的人啊?”我趕緊勸道:“小點聲,小點聲,他們會聽到的。”哪知她扯起嗓子又來一句:“怕什么怕呀,我就是要讓他們聽到!”聽到了又怎么樣?那些中老年人,大模大樣地把吃不完的酸奶和面包放進了拎袋,而搶了那堆尖兒一盤炒雞蛋的兩個大媽,嫌不好吃,竟剩在桌上,走開了!我不生氣。
餐廳服務員,一位北非姑娘,見到盤子一下子全空了,沒有夸張的表情,也沒發(fā)出尖利的驚叫,她急速地跑進跑出,拿來了牛奶和一盤剪成段的長棍面包,微笑著指示我們。我想,也許每天接待中國旅客,她早就見怪不怪了。但這沒有尊嚴的早餐,讓人感到無地自容,很多巴黎人只知道中國人是來買奢侈品的,他們還沒見過這種“情調(diào)”的早餐。
爭搶或糟蹋食物的不良習慣,無論在哪里都讓人難堪。有一年在長春,那家小賓館的自助早餐不擺雞蛋,交了票坐下后,餐廳大嬸挎著盛滿了雞蛋的面盆,一次用勺子遞一個過來,放在你的餐盤里,場面和動作極其怪異。桌上幾個當?shù)乜腿藝Z叨:“沒法子,被整精了,去年住這兒,老某一個人連吃了十一個雞子兒!”有朋友說起在維也納賓館的經(jīng)歷,早餐時中國旅行團被安排在指定餐廳,每個餐盤里預放著一個煮雞蛋,其他食品則隨意。她因此感到羞愧,奧地利的賓館至于這么窘迫?不就是一個雞蛋嗎?后來才知道,總有人往袋子里裝上三五個七八個,因為行程上“中餐自理”。奧地利人也是沒法子。
想起那張黑白老照片。1932年,經(jīng)濟大蕭條下的美國,無家可歸的人在排隊領(lǐng)取免費晚餐,并等候安排住宿。那些男子,衣著整齊,很多人戴著禮帽。攝影者從高處俯拍,長長的隊伍排得井然有序。不禁想到,我們這邊的“排隊”,常常是擠得緊緊的,或是半圓形的。
不久前,網(wǎng)絡上有中國大叔大媽在美國反復排隊領(lǐng)取免費食品倒賣的視頻,曝曝光非常好,無須“理解”,更不值得同情,他們不怕丟人,只能隨他去。所謂自尊,純屬個人的人格姿態(tài),沒有誰能代表另一個人的文明素養(yǎng)。
【原載2014年3月27日《揚子晚報·燈下漫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