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毅
陽光漫灑的冬日午后,我走過一條斑駁著歲月痕跡的老街,時光仿佛在這里凝駐,慵懶、古舊的味道在空氣中一點點地追逐流動。忽然,不知道從誰家的收音機里,傳來一聲百轉千回的纏綿唱腔:“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婉轉的聲調,如水一般慢慢浸透我的身體,令人覺得顫巍巍、癢酥酥。眼前枝葉枯敗的老樹、石灰脫落的墻壁一下變得新鮮生動起來,仿佛有一點什么故事即將發(fā)生。
就在那一瞬,我忽然洞悉了那個落紅滿地的暮春日子林黛玉在大觀園里聽到《牡丹亭》唱詞時的心情。那天,黛玉遇到偷讀《西廂記》的寶玉,兩人一起讀得“余香滿口”,“連飯也不想吃了”。這時老太太派人來喚寶玉,林黛玉一個人悶悶地回瀟湘館,路過梨香院,恰好里面正在排練《牡丹亭》。聽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段戲文,她先是 “點頭自嘆”,繼而“心動神搖”、 “如醉如癡,站立不住”,再聯(lián)想起剛剛讀到的《西廂記》里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最終“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對彼時的林妹妹來說,這段唱詞實在應景不過,她心里繁華落盡的嘆息感傷、情竇初開的甜蜜惶恐,都被杜麗娘唱了去,如此熨帖地一絲一縷釋放出來。
千古流傳的愛情故事,總有一樣的摹本。林黛玉也好,杜麗娘、崔鶯鶯也罷,她們的愛情里最美好、最濃烈的時光,都曾盛放在姹紫嫣紅的花園。這個“花園”,從廣義上來理解更為確切,所有山明水秀、繁花似錦、暗香盈襲的地方,都可以稱作花園。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后花園,鶯鶯和張生的普救寺,黛玉和寶玉的大觀園,白娘子和許仙的西子湖,陸游和唐婉的沈園……都是這樣一個承載愛情中最心旌神搖、刻骨銘心部分的地方。幾乎可以說,中國古典文學里的愛情,就是盛放在花園里的愛情。
繁花,翠樹,流水,山石……花園是如此生動詩意的所在;交頸的鴛鴦,雙飛的蝴蝶,蓬勃的生命力里無拘無束地透出愛欲的影子?!鞍嗽潞S,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迸詫τ诨▓@的花木榮枯、環(huán)境變遷極為敏感,因為“落花”和“流水”的哀愁流淌在她們的血液里,息息相通,感同身受。花謝花飛,芳華易逝,再潑辣勇敢的女子,潛意識里也會恐懼著自己嬌美的容顏終將如花朵般萎謝,心底也會流淌著如流水般堅韌、長久的柔情?;▓@是這樣一個釋放一切桎梏、還原她們本真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直達女性心靈的密碼。
若是再有點月光,那就更妙了。古典文學中的月亮,皎潔、清冷,卻有著點燃戀人激情的神秘力量。矜持端莊如崔鶯鶯,白天顧慮重重,不敢做出任何逾越規(guī)矩的舉動,理智尚且能夠控制情感。然而,到了 “云斂晴空,冰輪乍涌;風掃殘紅,香階亂擁”的月夜,終于芳心大亂,有了不管不顧、直奔愛情的決絕和勇氣。再加上那張生在墻邊撫琴而歌:“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這恰到好處的撩撥,便讓鶯鶯不可救藥地淪亡在這個月夜、這場愛情里。
更何況,對于古代閨閣女子來說,花園是她們有可能到達的最遠的自由區(qū)域,是最刺激、最生動的冒險之地。即使這個地方,她們可能也無法隨意出入,一年也只能在中秋賞月、七夕乞巧時流連幾回。如此,春意盎然的花園便和她們的愛情一樣,因為難得一見,而愈顯珍貴?;▓@里的一次相會,是女子一年、幾年甚至是一生的寂寞、幻想與渴盼的總爆發(fā),所以即使是杜麗娘那樣的貴族閨秀,一見鐘情也來得那么容易,一次見面就纏綿到靈魂與肉體的歡合,即使是在夢中。一次相會可能占據(jù)她們生命所有的容量,即使歲月流逝、生命枯萎,她們依然活在那年那日醉人的花香光影里,難以自拔。
但花園對于男性的意義又有所不同?;▓@是男子生命中小憩的驛站,花園的清雅寧靜與女子的嬌艷柔美相得益彰,會觸動每個男子心底最柔軟的那個部分,讓他駐足流連?!按挛鲙拢L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沉浸在愛情中的男子,他的甜蜜、躊躇和癡情都如此可愛。但幾乎沒有男人會一生駐留在這個花園。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只會“小園香徑獨徘徊”的男子都不為人們所推崇。好男兒,必須志在四方。他們的世界如此寬廣,那時那日的愛情,只是人生中一道旖旎的風景。書院中,金殿上,山水間,甚至是邊塞戰(zhàn)場上,都是他們可能游歷之處,視野終將決定心態(tài),風景看得多了,便知道那花園中的纏綿美則美矣,卻不足以牽絆自己的腳步。那段愛情,若是有幸修成正果,很可能演變?yōu)橥鯇氣A癡等薛平貴的枯守;若是不幸夭折,會成為他們人生中的一場重病,痛徹心扉,但終將大體愈合,只留下周期性的遺憾與思念:“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如此想來,這些盛放在花園里的愛情真真是大多只能以悲劇收場,落得個“花落人亡兩不知”?!稌嬗洝返慕Y局雖然殘酷,卻遠比《西廂記》令人信服?!皷|風惡,歡情薄”,且不談“東風”之惡,這些愛情本身也如花朵一樣,極美艷卻又極脆弱。女性對愛情本來就更容易投入些,更何況古代的女子們只擁有如此狹小逼仄的世界。鳥語花香的花園,已是女子人生里最遠的跋涉,卻只是男子人生足跡的開始?!拔掖蚪献哌^,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就像鄭愁予的詩里,年復一年,男子的馬蹄已經(jīng)行過千里萬里,女子卻仍然在原地思念困守。這樣的錯位,注定他們只能在最好的青春年華里相遇在花園,點燃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后,漸行漸遠。花園里的愛情,因純粹而絕美,因遺憾而永恒。
所以,一旦當女子有機會走出花園,古典愛情就被解構了——靈魂自由了,視野開闊了,現(xiàn)代的愛情也隨之誕生?;▓@里仍然是鶯飛蝶舞、落英繽紛,但它不再是戀人們抒情的全部場所,而只是一個小站?;▓@里的相會多了幾分爽利,少了一些哀怨。設想那位曾經(jīng)“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女子若是生在此時,就不必只是深情凝望、癡癡等待,大可尋到崔護,含羞問一句“你到底愛不愛我?”從此桃花林里相偎相依,豈不美哉?可見愛情的平等,終究依賴于視野和機會的平等。當女子們不再愿意在原地困守等待,現(xiàn)代愛情就有了一種全新的格局。
然而時代的步子總是行得太快,愛情便鮮有盡如人意的時候?;▓@竟開始慢慢退出當代人的愛情了——在快速行進的社會,餐廳里、會所中、酒店內,哪一處的愛情不比花園里來得快捷而直達主題?鉆石的光芒、黃金的色澤、華美的衣飾,似乎都比那些花花草草璀璨百倍。然而愛情這件事,本是至情至性的產(chǎn)物,總需占了山水的靈氣、花香的點染,才顯出它的生動唯美。如今的許多愛情,就像節(jié)日街頭包裝精致的玫瑰花束,美艷,簡便,卻因離了花園溫潤的土壤和天然的雨露,不久就會憔悴枯萎。于是真是矛盾,當愛情不再在花園里盛放,我們又不可避免地有些懷念那雖有諸多遺憾、卻曾經(jīng)無比璀璨真摯的古典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