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子飛
孩子離爹千公里
Those Father’s Are Far Away from Their Kids
□于子飛
【村?城?父女】
農村留守兒童是中國長期城鄉(xiāng)二元體系造成的“制度性孤兒”。父母以暫時性身份在城里打工,外部限制和自身條件都無法讓他們把未成年人帶在身邊。制度性分割的成本確實落在了兩代人身上,但最終則全由孩子消化了。
鄒建軍已經3年沒回家了。用妻子話說,“孩子都快不認識他了?!毖鄢蛞诤⒆友劾锍蔀槟吧说泥u建軍,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尤其是那個正需要他的孩子。
在沈陽渾河南岸建筑工地這個不大的坐標空間里,我看不見他,他卻看到了我,“我在這兒!”抬頭望去,500多米高的塔吊上有一個小黑影,似乎在動。是在向我招手嗎?
這就算是我和鄒建軍模棱兩可的初次見面。
頭戴安全帽、滿身泥點子的鄒建軍從工地簡易電梯上箭步走下,沾滿泥漿的雙手在工作服上蹭了兩下,本想和我禮貌性地握個手,看了看又收了回去。
“我那小破屋在那兒,我媳婦也等你呢!”鄒建軍笑著說。
鄒建軍34歲,來自呼倫貝爾海拉爾區(qū)建設鄉(xiāng)金星村,家里哥五個,他排老幺,和愛人李梅結婚5年,是一個孩子的父親。
說話間,我們來到一排簡易房前,踏上顫巍巍的樓梯,直奔二樓4號房前,鄒建軍大聲喊:“媳婦兒,咱家來客了!”李梅趕緊迎出來,“快進屋,外面太冷了!”走進簡易房,李梅拽燈繩、打開小太陽,有些不好意思,“這地方小,都不敢?guī)Ш⒆舆^來?!?/p>
說話間,鄒建軍腰間的手臺響了,“小鄒、鄒,在哪兒?5層西北角縫隙較大,咋處理?”“我馬上去看一下。”鄒建軍急忙回了現(xiàn)場。李梅埋怨道:“天天就知道傻干活,有啥用啊!”當然有用,他的防水技術用在多個工地,他個人也多次被評為“十佳農民工”。
可是,孩子仍遠在千公里之外……
李梅與鄒建軍的孩子寧寧生于2010年4月。孩子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鄒建軍一輩子扎根農村的想法?!昂⒆觿偙С鰜頃r,我都呆住了。孩子怎么了?”鄒建軍拼命搖晃大夫。大夫無奈地說:“孩子患有唇腭裂?!笔裁词谴诫窳眩磕苤螁??要花多少錢?
鄒建軍帶著孩子來到省會哈爾濱,城里大夫告訴他,寧寧的病全治療好要8萬多。
8萬元,活這么大歲數(shù),鄒建軍見都沒見過。鄒建軍借遍親朋,湊了5萬多,賣了家里牛羊后,還差1萬多,鄒建軍急得要瘋掉了。
經老鄉(xiāng)介紹,鄒建軍一頭鉆進了沈陽的工地,力工、瓦工……只要能掙錢,不管啥活兒,他都第一個沖上前,包工頭知道情況后,預支了1萬元錢給他。孩子的嘴巴慢慢恢復,鄒建軍卻在不知不覺間走上了離家打工之路。
從現(xiàn)場返回的鄒建軍回憶,2010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后,他就再沒回過家。還有兩萬多元饑荒,回一次家來回路費得1000多元,他舍不得。再使使勁兒,明年就差不多還清了。
3年了,為給孩子治病外出掙錢,卻見不著孩子,這是一種怎樣的悖論?。?/p>
鄒建軍從兜里掏出一部老式諾基亞手機,這是他花400塊錢買的。2013年初,他把手機郵回老家,讓當時在家的媳婦拍了些孩子寧寧的照片,再由媳婦帶回來。屏幕上,孩子扎著歪歪辮,笑著?!昂⒆涌?歲了,別人問爸爸呢,她就指指墻上照片,愛畫畫,愛跳舞,可好玩了!”說起孩子,李梅比鄒建軍有發(fā)言權。鄒建軍比我聽得更入神?!皩⒆影?,我都接近一無所知了。我這爹當?shù)?,不合格呀?!?/p>
他不知道寧寧什么時候會叫爸爸,不知道寧寧最愛吃什么,不知道寧寧現(xiàn)在多高了。尤其讓他擔心和害怕的是,若長此下去,寧寧還能笑得出來嗎?
每個星期,鄒建軍都要往老家打個電話,“孩子大了,懂些事兒,起先還能在電話里跟我呀呀幾句,可現(xiàn)在,她連呀呀都少了。”說到這兒,鄒建軍臉色陰郁。媳婦還在家時,每到過年,鄒建軍會給孩子寄一身新衣裳、大玩具回去,可李梅問寧寧爸爸好不好時,孩子還是撇撇嘴,不吱聲。這話,李梅不敢跟鄒建軍說,怕他傷心。
2013年10月,李梅也來到沈陽,在工地找了個做飯的活兒。兩口子曾想過把孩子帶來,“可這,就是個落腳地,哪像個家?。 眱煽谧訅焊鶅翰桓蚁胭I房子的事,工地附近又沒幼兒園,難不成把孩子鎖簡易房里?電視上沒少報道工地上兒童出危險的新聞,鄒建軍不想一邊干活一邊惦記孩子?!暗@樣就不惦記了嗎?”面對這個殘酷的提問,兩口子沉默了。
即便現(xiàn)在找到合適的幼兒園,那小學呢?鄒建軍知道沈陽的學校比老家的好,可沒沈陽戶口,沒固定住房,入學太難。他打聽過,說國家有規(guī)定,得有五證——原籍地無監(jiān)護人證明、城市務工證、城市暫住證、戶口本證明、居住證明。五證就是五根欄桿,將他和孩子隔在兩地。
工地有一個老大哥,舍得花錢,在沈陽給孩子找了個差不多的學校。可沒到半年,孩子說啥也不去了。城里孩子會唱歌畫畫彈鋼琴,上補課班,相比之下,本就內向的孩子更加沉默寡言,跟老爸都不愛說一句話。一個偶然,老大哥看了孩子的日記,“他們看上去并沒有我努力,可他們的英文發(fā)音那么標準,舞蹈跳得那么漂亮,他們去過很多地方,而我,只能眼睜睜地嫉妒?!?/p>
老大哥最終還是把孩子送回了老家。“就是現(xiàn)在有條件,我也不敢把孩子帶來。跟我身邊就開心了?就健康了?我沒信心?!编u建軍怕過年,他想女兒,“除非回去……”
回去,倒是能盡父親之責,但是,那么簡單嗎?需要不菲的花費不說,那團圓后的離別,更悲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