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西部頭題·2014特克斯筆會仲夏伊犁走筆,或黑走馬
汗漫
2014年6月末,我應(yīng)《西部》雜志邀請,在新疆伊犁哈薩克族自治州的特克斯縣城、喀拉峻草原、伊寧市等地,與若干友人盤桓數(shù)天。我,一個本名“向東”的中年人掉頭向西而行,向東流淌的一江秋水掉頭,向西,追溯源頭。路上,一個伊犁人問我:“朋友,最突出的感受是什么?”我說:“初次進疆像初戀?!彼Γ骸俺鯌俣际且獟仐壍摹!蔽亦止荆骸拔冶怀鯌賿仐壛??”
是的,我和伊犁之間的關(guān)系只能是初戀,而非婚姻,伊犁不會接受一個中年人虛脫的身體和心靈。她屬于這個州、這個區(qū)域內(nèi)生長著的哈、漢、維、回、蒙、圖瓦等等民族的人們,彼此有著平淡而隱秘的深情,持久,恒定。一路上,歡呼、拍照、戀戀不舍的人,都是我們這些內(nèi)地來的初戀般的人,有著即將失戀般的感傷。而那些眼睛微閉、嘴角含著嘲諷的人,像伊犁的丈夫,從容,平靜——他們對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知道我們這些內(nèi)地人、這些內(nèi)向的小地方人,帶不走伊犁的大美,至多懷揣一些馕、無花果、繡花披肩、薰衣草、冬不拉、伊犁特、星光、馬嘶……等等事物,作為“初戀”的信物以供長期回憶而已。
短短數(shù)天,影響一生,像初戀。我寫下這短短幾頁文字,像情書、情詩,給伊犁——筆尖像跳“黑走馬舞”的哈薩克人的腳尖、像馬兒的蹄尖,在紙上移動,按照一只手鼓擊打出的節(jié)奏,移動。
在特克斯獲得一個碩大的土陶獎杯,其上鐫刻“喀拉峻杯·第三屆西部文學(xué)獎散文獎——汗漫”字樣。詩人、《西部》雜志總編沈葦說,這個土陶獎杯是由維吾爾族老藝人制作的,做得這樣大是因為新疆天大地大。中亞的泥土和火焰,使這個獎杯微微泛紅。接過這個獎杯和證書,我隨口說了一句感想:“這個像酒壇一樣大的獎杯,像結(jié)婚證一樣的證書,證明我是一個能喝酒的喀拉峻草原上的新人了!”朋友們笑。
我的獲獎散文《小敘事》,以近于小說的筆法敘述了故鄉(xiāng)中原村鎮(zhèn)里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前后若干鄉(xiāng)村小人物的命運。他們困頓、絕望、掙扎、失敗,像切片,可能由此透視出一個轉(zhuǎn)型中的時代病象。一篇似乎與新疆無關(guān)的散漫文字,卻獲得了西部文學(xué)獎,使我確信:寫中原就是寫新疆,寫中國就是寫世界,因為所有的文字不論從哪一個地域、哪一個年代出發(fā),都必須直指人性、歸于靈魂,像希尼的愛爾蘭沼澤地、??思{的美國南方、沈從文的湘西長河、索爾·貝婁的芝加哥。
所以,我對自己獲得西部文學(xué)獎感到光榮和坦然。那是喀拉峻草原的光,繁榮和坦然。
從此,我的寫作有了以天山雪峰為遠(yuǎn)景的支撐、示范和召喚。
終于站在面積約兩千八百五十平方公里、海拔約兩千七百米的喀拉峻草原上了??_克語意為“莽原”。綠草從眼前一棵棵奔向天邊山頂——天山峰頂,轉(zhuǎn)化成了白雪,這也是一種從綠到白的“跨文體寫作”吧?
試探著走到一匹黑馬身邊。想起布羅茨基的詩《黑馬》:“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鼇淼轿覀冎虚g尋找騎手?!边@匹黑馬能夠顯影出我的青春和暮年嗎?我是不是它要尋找的騎手?“它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它也與白晝格格不入。我在這匹黑馬巨大而淡遠(yuǎn)的眼神前感到了自卑。
小心翼翼地在一個哈薩克族牧人的幫助下爬上馬背。我的海拔又提升了一匹馬的高度。美國詩人斯奈德在蘇竇山望站寫下過詩句:“向下遠(yuǎn)眺,數(shù)英里在目/大氣高曠而靜止?!彼麘?yīng)該也騎過馬。我第一次有了馬背上的世界觀:大氣高曠而靜止。
一個喀拉峻草原的牧人,如果走在內(nèi)地,比如上海的外灘,羅圈腿、眼神都與一匹馬及其海拔有關(guān)——他顯得“高曠而靜止”。在他的視野里,我大約只是一張輕浮而微弱的廣告紙,寫滿了價格和錯別字。一匹馬支持他的高和靜。
現(xiàn)在,一匹馬幫助我與輕浮和微弱拉開大約兩米高的距離了。雙腿緊貼馬腹,感受到了馬體的熱度,有一些緊張。哈薩克族牧人用不太流利的漢語指導(dǎo)我:放松,呼吸與馬步節(jié)奏保持一致,與草地起伏保持一致。像是老師在指導(dǎo)我寫作:放松,呼吸與敘述的節(jié)奏保持一致,與生活起伏保持一致。黑走馬像在走筆。
漸漸適應(yīng)馬步的節(jié)奏和草地的起伏。馬偶爾止步,低下漫長的頭顱咀嚼綠草,我隨之向前低下身子,好像也滿口草汁了。與馬的身體漸漸融合為一,就像與愛人的身體在擁抱中漸漸混淆了歸屬。我們向草地深處走去,草越來越深,深到馬的腰部了。星星點點的花朵像草原的優(yōu)點——我像喀拉峻的一個缺點?
朝著天山雪峰的方向一馬步一馬步地移動。我、一匹馬,與天山雪峰之間充滿庫爾代森林大峽谷、庫什臺草原、包扎墩兒草原、闊克蘇大峽谷……
有些絕望。只能眺望而不可親近,像夢中面對已經(jīng)去世了的父親。一種榜樣般的存在。只能目送綠草涌上大約一百公里外的峰頂,成為白雪。草色在奔涌的過程中不斷轉(zhuǎn)化:從近處的深綠,到遠(yuǎn)處的淺綠,再到更遠(yuǎn)處——天山腰部耀眼得近于白的明綠,到最終的雪光、天藍……
突然,馬站了下來。嘩嘩啦啦的聲音。我低頭觀察——馬在尿,像我在尿,沖洗著大約四、五十棵左右的草。我笑了,像一個因失戀喪父而長期抑郁的人,在尋找到某種獨特的釋放形式后重新樹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嘩嘩啦啦。
一個失戀喪父的人有可能成為詩人——用筆作為某個女子眉筆的紀(jì)念碑,用墨水瓶作為祭奠父親的酒瓶。
內(nèi)心默誦出一首短詩,《在喀拉峻草原眺望天山》:
你頭顱高大,才能思路漫長、絲綢之路漫長——
從桑葉、蠶、織工
到飛天、金桃、《古蘭經(jīng)》
你冰峰入云,啟示:在晚年
雙肩之上堆雪,一個人才能真正擁有懷抱中的
江南、中原、西域這三個少女和少年
在喀拉峻草原眺望你的北麓
這背影或者面影,讓我對日益降溫的生活
有了依歸和尺度——
兩鬢漸白,不必染發(fā)
身體佝僂出弧度,就與草原的坡度保持一致
內(nèi)心缺陷,讓草、蜜蜂、流水抓緊修補成為峽谷
晚安,天山。在喀拉峻草原向晚年致敬
我懷抱一卷詩、一匹馬、一個夏天
這三種事物,讓雙臂逐漸打開、延伸、返青……
喀拉峻的夜色,大約在北京時間二十二點開始,從草根里漸漸向上升起。青草漸漸成為了黑草。天山之上,最后一抹晚霞在微白的雪峰上吻別出了一縷淡淡的紅。吻。別。淡淡的紅最后也消失了,但雪峰的微白始終存在,像一匹黑走馬唇部的微白——
夜晚的喀拉峻,一匹黑走馬?峽谷里的流水聲像馬蹄、馬嘶。遠(yuǎn)遠(yuǎn)近近牧民氈房里的燈已經(jīng)亮了,像黑走馬馬鞍上刺繡出了紅花。哈薩克女子繡出的花朵都針腳很大,因為她們天大地大。這幾個燈火通紅的氈房很大,點綴在喀拉峻夜晚的腰部,點綴黑走馬。
氈房里的朋友們正圍坐在地毯上,面對馓子、手抓飯、羊肉、奶茶、西瓜、酒、揪片子、葡萄干、酥油、拉條子,敞開胃口、歌喉、手風(fēng)琴。氈房外有一只雄鷹臥在樹枝上,頭部被牧人戴了一個小皮帽,圍堵視線,使它產(chǎn)生倦意、睡意而不至于在夜色里沖天而起。它等待白晝。“那夜間全是平安的,直到黎明顯著的時候”(《古蘭經(jīng)》)。
我也戴了一個帽子,但像那只雄鷹嗎?它夢境里一定充滿了對野兔的輕蔑和進攻。我屬兔。坐在遠(yuǎn)離那只雄鷹的草叢里,稍稍有了安全感。據(jù)說,此地早年頻頻發(fā)現(xiàn)草原石人——石頭,直立,粗線條浮雕出人的輪廓。這些石人如今都被珍藏在博物館里了。其功能據(jù)說有三:守候墓地,指明方向,證實邊界。我坐在這里,像一個草原石人嗎?為自己逝去的歲月守墓;為草叢里的一只蜥蜴、蚱蜢指明方向;為自己今夜以前、明晨以后的生活,證實一條邊界的存在……
最早知道新疆是少年時代讀《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和妻子在河邊洗衣服,烏鴉飛來把肥皂叼走了。妻子著急:“快追呀!”阿凡提望著飛遠(yuǎn)的烏鴉,一動不動,說:“咳,別跟它爭了,你看它那骯臟的樣子,比我們更需要肥皂呢?!币粋€語言天才,依靠舌頭的運動就可以贏得聲名。我讀著那本《阿凡提的故事》,笑得難以自持。新疆是有阿凡提的地方,是讓人歡笑得難以自持的地方,是輸出肥皂給異鄉(xiāng)的事物洗去骯臟樣子的地方。
最早看見一個與新疆有關(guān)的人,是二舅。他在天山那邊的阿克蘇當(dāng)醫(yī)生?;氐街性轿壹易哂H戚,禮物是一張羊皮、一袋葡萄干。羊皮很大,可以鋪滿一張床作為床墊御寒。那袋葡萄干是我至今沒有再遇到過的美味。二舅說話已經(jīng)不是純正的中原土語,帶有陌生的音調(diào)和節(jié)奏。他是從遠(yuǎn)方回來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無形中鼓舞著一個幼小的孩子想象遠(yuǎn)方。
最早愛上詩歌,是因為李瑛1963年出版的一本詩集《紅柳集》。木刻封面上的賽里木湖、小舟,插圖中的月亮、騎馬的人、哨所、天山,讓我神往?!帮L(fēng)沙很早就醒來,/ 像群蛇貼緊地面,/ 一邊滑動,一邊嘶叫?!边@些句子與我七十年代課本中充斥的“打倒”、“斗爭”一類政治詞語多么不同?。∨c當(dāng)時報紙上批林批孔的詩歌多么不同?。 都t柳集》糾正了我對詩的認(rèn)識。我喜歡上這種竟然把“風(fēng)沙“和”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句子了,喜歡這些句子所聯(lián)系的西域了,幻想自己也成為一個邊防線上巡邏的哨兵,業(yè)余寫詩,像李瑛。多年以后,在北京,認(rèn)識了這個老人。我說到了《紅柳集》,他眼睛有些濕潤,說:“你到新疆、甘肅一帶走走,有必要?!?/p>
現(xiàn)在,喀拉峻的夜色里,我坐著。周圍草地里隨處都要踩到的一團風(fēng)干或新鮮的牛糞馬糞,像我一樣,懷著燃燒的隱秘欲望和重新轉(zhuǎn)化為草綠的可能性。有必要這樣坐著,沒有人知道,像坐在自我的盡頭、塵世的盡頭了。在盡頭,一個人反而有可能獲得轉(zhuǎn)化的契機,像唐代詩人王維所說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彼F云起,草枯羊鳴。
此地屬于夏牧場,處于海拔比較高的位置,牛羊可在這里逗留半年左右。當(dāng)寒流漸漸從天山方向來臨,牛羊就隨著牧人轉(zhuǎn)場到低海拔的冬牧場,那里有最后一片草地以及干草垛可供過冬。
在中年,我的生命時區(qū),正處于類似夏牧場的位置吧?離領(lǐng)取退休金一類“干草”還有若干年的距離。我將逐步降低海拔,轉(zhuǎn)場,到低處度過冬牧場一般的晚年生活。我需要天山、喀拉峻、伊犁、新疆乃至更廣大的美、溫存和感動,來構(gòu)筑“干草垛”的重要部分,以供自己在晚年里回味、御寒——最初的草,影響最終的炊火和力量。
在天山下的夜色里預(yù)感晚年,漸漸安詳、沉著。
我朝著草原深處的點燃的一堆篝火走去。
逗留伊犁的幾天,貫穿歌聲。我們在餐桌上唱,在氈房里唱,在臥室里唱,在路上唱。用漢語、維語、哈語、蒙古語等等語言來唱。不唱的時候內(nèi)心也回蕩著某支歌的旋律。內(nèi)心始終回蕩著一支新疆民歌的人,怎么可能成為一個惡棍?我唱著,聽朋友們唱著,像被歌聲洗滌后的樹枝隨風(fēng)搖動——一路隨處可見的白楊樹枝,白楊樹葉隨風(fēng)搖擺。我的雙手練習(xí)隨著歌聲搖擺。
歌和馬,是哈薩克人的兩只翅膀。一路上,我看到十歲左右的男孩騎著馬從身邊掠過,聽到孩子的歌。他們將騎到老、唱到老。父兄們騎著馬、唱著歌在旁邊引導(dǎo)這些孩子。在平均每平方公里十一個人的新疆,不唱歌、不騎馬該怎樣生活?在平均每平方公里兩萬六千人的上海中心城區(qū),開車人如果一齊鳴笛將怎能生活?
在伊犁,多年沉默的我唱了或者聽了以下民歌:《瑪依拉》、《牡丹汗》、《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伊犁河》、《青春舞曲》、《半個月亮爬上來》、《一杯美酒》、《奶茶歌》、《送我一朵玫瑰花》、《達坂城的姑娘》、《勸嫁歌》、《別離歌》、《你不要害我》、《美麗的姑娘》、《黑眉毛》、《撒阿黛》、《在銀色的月光下》……“一首歌能夠把非常散亂的光芒集中起來,把自然界互相隔離或區(qū)分開來的東西統(tǒng)一起來。”(里爾克)
圍著酒桌,沈葦唱了《兩只小山羊》,我唱了《燕子》。在新疆,在伊犁,這兩首歌都具有興發(fā)愛情的功能?!皟芍恍∩窖蚺郎街?,兩個姑娘招手著呢,我想過去呀狗咬著呢,我不過去吧心癢著呢?!鄙蛉斣趦芍恍∩窖虻难谧o下心癢著哪。“燕子啊,聽我唱歌我心愛的燕子歌,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啊。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親切又活潑,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眉毛彎彎眼睛亮,脖子勻勻頭發(fā)長,是我的姑娘燕子啊……”我在燕子的翅膀下心愛著呀。
1997年,與沈葦在蘇州參加《詩歌報》第二屆金秋詩會時相識。他帶著兩瓶伊犁特曲從新疆來,我從中原來,十多位詩人歡聚寒山寺。他當(dāng)時就唱了新疆的酒歌,伊犁特曲就像伊犁河一樣特別曲折地流過韓東、龐培、黑陶、長島、葉輝、森子等等詩人們的腸胃了。再次相見,十七年后的當(dāng)下,我們?nèi)说街心甑揭晾?。他的詩篇充滿了西域木卡姆、刀郎、吳越小調(diào)混血而成的音樂性。
在新疆,一個人不唱歌是可疑的、可怕的。歌也都是情歌。唱歌的人都像是情人、有情在身的人。我多年不唱歌了,在內(nèi)地的競爭理論、成功學(xué)的引導(dǎo)下,假裝自己是一個可怕的人、無情的人,讓周圍競爭對手且疑且懼且回避。
在新疆,我暴露了自己脆弱、不安的本相——唱吧,愛吧?!霸谌绱吮拔⒌纳钪校夷苷f些什么/ 最多說我愛我自己”,沈葦在《回憶》一詩中寫下這句子的時候,一定沒有看到兩只小山羊后面存在兩個招手的姑娘。而我在沒有燕子飛過的生活里,連愛自己的能力,也早已喪失。
需要“山羊”,需要“燕子”,來幫助我們克服虛妄、恐懼、狹隘、陰郁。
需要“山羊”,需要“燕子”,尤其是人到中年,看見暮年。
在特克斯縣街頭,詢問“特克斯”的含義。一個賣奶茶的人說是“野山羊很多”,一個趕驢車的人說是“野山羊出沒”。解釋各有差異,前者強調(diào)了山羊的規(guī)模,后者強調(diào)了山羊時隱時現(xiàn)、往來不定的動感,但只有浩蕩的山羊群才能對應(yīng)于充滿動感的“出沒”一詞,所以兩種解釋相通無礙。我,一個矮小的人,在周圍群山里或者在上海的樓群間走動,根本不敢用“出沒”一詞。
抄錄《特克斯縣簡介》:“特克斯位于亞歐大陸中部,處于中國古絲綢之路最西端的烏孫山以南、天山以北的特昭盆地,隸屬于伊犁哈薩克族自治州。全縣總面積八千三百五十二平方公里,總?cè)丝谑呷f人,分屬三十三個民族。境內(nèi)四面環(huán)山,平均氣溫5℃,自古以來皆為避暑之夏都。有天山馬鹿、雪豹、棕熊、天山羚、北山羊、雪雞、松雞、石雞等國家一、二級珍稀保護動物。人工飼養(yǎng)的動物主要有新疆細(xì)毛羊、哈薩克羊、新疆褐牛、西門塔爾牛、荷斯坦牛、伊犁馬及雞鴨鵝等家禽;有遍及山區(qū)草原的天然雪嶺云杉,分布于溝壑小溪旁的野生胡楊、白樺樹;有野生珍貴菌種阿魏菇、羊肚菌等;有天山雪蓮、石蓮、野生貝母、黨參、甘草、沙棘、黑加侖、麻黃草、野薔薇果等珍貴野生藥材。特克斯河作為伊犁河的支流貫穿全境,河源在汗騰格里峰北側(cè),由西至東流向喀德明山,與鞏乃斯河匯合后再折向西流,與喀什河匯合,進入哈薩克斯坦。”
我在特克斯河邊住了兩個晚上。河水在向東流還是向西流?我無法辨別。這片土地上的事物都具有轉(zhuǎn)化、轉(zhuǎn)向、轉(zhuǎn)折的能力,隨物賦形。一個作家應(yīng)該也具有轉(zhuǎn)化、轉(zhuǎn)向、轉(zhuǎn)折的能力,持續(xù)給閱讀者帶來意外和震驚,讓稿紙不斷隆起、傾斜、覆沒,建立起使文字奔流、跌宕、跨越邊界的無限勢能——天山、烏孫山像書房的南墻和北墻,文字應(yīng)該像野山羊一樣,出沒不可勝數(shù)。
特克斯縣城就是聞名中外的八卦城。民國初期,根據(jù)《周易》八卦“后天圖”方位設(shè)計,從八個方向進入縣城中心的主干道,衍生出六十四條支路,路路相通,形若迷宮。全城沒有紅綠燈和交通警察,開車的人只需要向前、右轉(zhuǎn)就可以抵達任何一個目的地?!兑捉?jīng)》的“易”由“日”、“月”二字組合而成。《易經(jīng)》就是陰陽變化、日月流轉(zhuǎn)之經(jīng),反對凝滯、僵化——所以,八卦城或者說特克斯縣城沒有交通堵塞現(xiàn)象。
一個作家從八個方向開始的語流,都必須穿越各種感官細(xì)節(jié),最終抵達人的心靈,而不能在敘述的中途迷失方位感,或拋錨、爆胎于下半身附近某條小街旁邊的隱秘花園。
八個方向的人流車流進入的特克斯縣城中心,正在建造一個心臟般的太極壇。沿著盤旋的樓梯,站在尚未完成裝修的壇頂,烏孫山、天山、特克斯河的光芒就一涌而來——我就成了特克斯的幾聲心跳、一馨心香?卻聞到了自身的汗味和腳臭。我趕緊沿著樓梯下來,到特克斯河邊沖洗自己。西域三十六國,此地屬烏孫。烏孫的國王當(dāng)年迎娶漢家女子之前,大約也是這樣跑到特克斯河邊沖洗自己。
西域三十六國的名字都很美,烏孫之外,還有樓蘭、大宛、疏勒、西夜……
我的同鄉(xiāng)岑參在唐朝騎馬穿越這里,用河南南陽話吟誦:“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p>
“寒冷造就了一個詩人?!保▕W登)而目前,仲夏,雪和梨花尚在天山峰頂以上囤積、蓄力,特克斯河里的水,依然暖和。
在伊寧喀贊其街區(qū)游蕩半天,看了兩個院落。
其一,吐達洪巴依舊居。這是一個在俄羅斯做生意、十月革命時期逃回伊寧的塔塔爾族巴依(富人)的舊居。吐達洪巴依本身也是建筑師,他邀來全疆各地的好木匠、好泥瓦匠,歷時三年建成了自己的家。院子闊達,融合了塔塔爾、俄羅斯、維吾爾、漢等多個民族的建筑風(fēng)格,混血、跨界。俄羅斯鐵皮屋頂在藍天下發(fā)出反光。院子一角的露天小舞臺上,有幾個維吾爾族少年少女在為游客歌唱舞蹈。俄羅斯手工地毯、壁毯環(huán)抱了三十多間臥室、書房、會客室、餐廳。留聲機寂靜。壁爐里的大列巴(俄語“大面包”)寂靜。一個富人的舊居成為景區(qū),沙發(fā)和床空虛著,沒有一個后人、親人。吐達洪巴依在伊寧建立起了第一個面粉廠、第一個肥皂廠,成為了擁有良好聲望的伊犁行政公署副行政長。這個院子后來成為了當(dāng)?shù)卣霓k公室、印刷廠、四個畫家的畫室和住宅。哈薩克女導(dǎo)游對吐達洪巴依的幾個妻子的臥室做了重點指引,她對這些女子所屬族裔說不清楚:“肯定很漂亮的!我們新疆各族的女子都很漂亮的!”
其二,主人不知其名的一個當(dāng)代院落。比吐達洪巴依舊居小許多。院子里停著一輛奔馳牌轎車。小菜園里有白菜、辣椒、西紅柿、蒜苗在生長,蜜蜂嗡嗡著贊美其中的甜意,像詩人、阿肯(哈薩克語“歌手”之意)嗡嗡贊美著女子身體里的甜意。這個院落主人家的女子、孩子在午睡,在十一間有前檐的高大房子中的某些床榻午睡。屋門都很信任地開著,漫長的紗帳隨風(fēng)搖擺。我和朋友們放輕腳步。前檐下的走廊墻壁、門窗分別涂著藍色、粉色。我在一扇門前止步,試探著挑開紗帳,屋內(nèi)無人,地毯一角擺滿了皮質(zhì)的小鞋子、大鞋子、高腰長靴,甚至還有皮制的襪子!我問導(dǎo)游,主人為什么將自己的院落開放給游客?導(dǎo)游說:“院子的主人是個維吾爾族商人,經(jīng)常在北京、上海做生意,想讓客人們都來看看新疆人日常生活的樣子,他不拍打擾,他的車也在這里不怕打擾,呵呵。”
在上述兩個院落之間,我們乘馬車看街景:哈依古麗刺繡店,依扎提酸奶店,三個維吾爾族孩子向我們的馬車招手,天山服裝店,墻壁、門窗涂滿藍、黃、綠、粉各色的若干民居,一個穿長裙懷抱西瓜的美麗女子慢慢走向喀贊其街道辦事處,墻壁、門窗涂滿藍、黃、綠、粉各色的若干民居,六個老人坐在街頭閑談并與趕馬車的人打招呼,內(nèi)心火熱的馕坑,吉爾格朗學(xué)校,金雕民族工藝品店,墻壁、門窗涂滿藍、黃、綠、粉各色的若干民居……
我問一個維吾爾族姑娘,這些五彩的墻壁寓意著什么?她說:“藍色代表天空,黃色代表陽光,綠色代表生命,粉色代表……愛情吧?”我倆都笑了。在內(nèi)地,墻壁大多都是一致的灰色、晦澀,像墻內(nèi)人的心境也很灰色、晦澀一樣。五顏六色的墻壁,至多在幼兒園內(nèi)能夠看到。所以,在喀贊其街區(qū)里與這些幼兒園一樣的景象相逢,就看到了天真和愛意——同行的重慶詩人冉冉有名句:“這欣悅的相逢,是今天的大事,也是今生的大事?!?/p>
相逢,欣悅,在喀贊其的兩個院落和婉轉(zhuǎn)回旋的七彩街道上,我做著一件大事。
與他們相逢也是大事。
高興,作家、翻譯家、出版人、前外交官。他的名字使一個抑郁的人都不好意思與他握手、擁抱、干杯。他大約也防止自己在悲傷的地方和時刻出現(xiàn)。他相逢的人群、辰光都應(yīng)該很高興。伊犁很高興。但一個把本名掩蓋起來的人,內(nèi)心又有多少積郁、暗傷需要借助于“高興”這一筆名來消解?此前,我和他只相互通過電話、發(fā)過短信,在伊犁初見如故交。他也屬兔,我們在草原上相逢比較合適。兔子以狡猾著稱——狡兔三窟。但它實際是在依靠憂患意識和迅疾的速度,在老虎一類屬性的龐大、強悍者中間,活下去。兩個兔子在草原上相逢,完全不需要智商。從眾聲喧嘩的宴會上悄悄撤出,我們兩人在星空下散步——星辰密集碩大如同葡萄在天空中的反光。散漫談?wù)撝餐矚g的東歐詩人米沃什、索雷斯庫,以及當(dāng)下各自的境況。我倆像兩只兔子告訴對方自己挖掘的三個洞窟的位置在哪里,以便在不安的時候可以到那里碰頭。
劉亮程,詩人、散文家、小說家。這個在黃沙梁閑逛著用鐵鍬改變一條小水溝命運、用一根繩子糾正小樹姿勢的農(nóng)民,如今在烏魯木齊閑逛著,用筆改變內(nèi)心的地貌。他在餐桌上鼓勵我吃大蒜:“伊犁紫蒜,配羊肉,好!”我禮貌性地吃一點點,趕緊喝茶悄悄漱口咽下。我怕自己發(fā)出蒜味影響周圍人。他不怕,大口咀嚼羊肉、紫蒜——他有力量影響別人,用摻雜著羊肉、紫蒜氣息的文字影響文壇。一個人是他吃下去的東西。這幾天,劉亮程總在路邊尋找蒲公英,摘下幾棵就直接吃起來,“嗓子有些發(fā)炎”,他對我解釋。他文字里又將會出現(xiàn)蒲公英的氣息了。在伊寧街頭,他用八百元買了一個壯大粗野的石臼,上刻“自力更生”四字。他握著石臼棰,嘀咕:“這陰陽和諧的小世界啊?!贝蠹倚?。他發(fā)愁如何把石臼帶回家去。我建議他把石臼擺在書桌上,激勵筆桿像石臼棰一樣深入生活的秘境。
王雁翎,作家、出版人。她背著碩大的專業(yè)照相機,捏著手機,與我一樣繁忙地拍風(fēng)景、自拍、互拍,在馬上、路上、車上,拍。我們一邊拍一邊篡改卞之琳的《斷章》:“你在草原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鷹在天上看你。照相機、手機裝飾了你的眼睛,你裝飾了一匹伊犁馬的夢。”以哈薩克馬為基礎(chǔ)、與頓河馬等雜交而成的伊犁馬,繁殖能力、抗病能力、長途奔走能力都很強,高大,長鬃飛揚,像帥氣的長發(fā)男子,使王雁翎動心。她反復(fù)與伊犁馬合影,像與心愛者分手留影。她試探著撫摸馬頭的樣子像即將失戀的人。攝影術(shù)的產(chǎn)生就源自于對告別的感傷。在伊犁,我發(fā)現(xiàn)鏡頭的密度約略大于人頭的密度。依靠照片來回憶往事、辨認(rèn)西部,是內(nèi)地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后來,王雁翎又獨自去了喀納斯,為今后回到海南島后保持感傷的氣質(zhì)而積累素材。
阿蘇,錫伯族詩人。他是1764年農(nóng)歷四月十八日開始奉清廷之命自東北遷移伊犁屯墾戍邊的錫伯族移民的后代。阿蘇講了西遷的歷史:歷時一年半;牛車向西,三千余名錫伯族官兵及眷屬一路風(fēng)雪;誕生或者死;如今在新疆繁衍生根的錫伯族人約四萬人?!皷|北我還有五萬多錫伯族兄弟姐妹。我回去過三次。”阿蘇的漢語說得九曲十八彎,比我只有四聲的漢語要婉轉(zhuǎn)生動。他會說四種語言:“我們錫伯族人都會多種語言,舌頭都柔軟得像蜜糖,但靈魂像天山和長白山一樣硬朗?!彼a伯族民歌《招魂曲》,我們安靜,像樹上空了的鳥巢一樣安靜,招引鳥兒歸來。他被沈葦稱為“麻袋歌手”,有一麻袋的歌藏在他的喉嚨里、胸腔里。他寫詩,認(rèn)為“寫詩就是唱歌”。他寫了許多牛車向西、馬頭朝東的鄉(xiāng)愁詩,再唱出來,像馬叫一樣直著嗓子唱出來。我喜歡這個人。
麥麥提敏·阿卜力孜,維吾爾族青年詩人。九十年代出生在新疆和田塔克拉瑪干沙漠中間的綠洲。孤島一般的綠洲,寧靜、自足而又渺小。一個維吾爾族孩子獨自走出綠洲和沙漠,到北京上高中,在江南讀大學(xué),用維、漢兩種語言寫詩,書寫憂傷和孤獨,但這憂傷、孤獨明亮而有熱力,是西域的憂傷和孤獨。我在日常生活和寫作中已經(jīng)不敢觸及這兩個詞匯。一個蕪雜、晦暗、頹敗的中年人,對這兩個詞匯應(yīng)該保持謹(jǐn)慎和敬意。在伊犁分別的早晨,他與同時代的兩個小朋友擁抱、依依惜別,順便擁抱了我這樣一個老前輩。我說:“好好寫,好好生活?!彼c點頭,大眼睛里是單純和明亮,像綠洲……
與他們在新疆相逢,比在內(nèi)地相逢多了光照和熱度——在新疆結(jié)果的情感,應(yīng)該比內(nèi)地的瓜果甜蜜?
借著喀拉峻草原氈房房頂傾瀉而入的月光和桌上的燭光,寫出《擬伊犁民謠:黑走馬》,抄錄于此,結(jié)束本篇:
白晝漫長的伊犁,黑走馬那么黑,像夜的孩子
白楊樹集聚的伊犁,黑走馬那么黑,像夜的父親
黑色的伊犁馬在走,學(xué)習(xí)伊犁河九曲的姿勢
黑色的筆尖在走,汲取伊犁河多語種的水聲
詩歌給黑走馬,馬兒搖頭,姑娘用歌聲來安慰詩人
干草給黑走馬,馬兒埋頭,姑娘用懷抱來收留牧人
馬上的人呵,你看到伊犁就成了伊犁馬下的人呵,你回到內(nèi)地就改變了內(nèi)心——
天山提高了心尖,雪一般干凈了,有明月涌出更好
喀拉峻繁榮了心地,草一般吐綠了,有馬糞滋育也好
黑走馬那么黑,像孩子,在歌謠般短促的時光里,走
黑走馬那么黑,像父親,在流水般四散別離的塵世上,走
空中草原喀拉峻 黃永中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