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鵬 胡飛

3月22日，周昊回到北京。這次他回北京，是為了采購他的婚慶公司所需要的設備。周昊家在江蘇，應該說去南京或上海采購會更方便些，但他還是來了北京，因為這個地方他更熟悉，他在這里呆過近十年，已經(jīng)與這里有切割不斷的關系。

周昊初來北京是2005年，那會兒，他是以一個學生的身份過來的。他很喜歡這個地方，覺得這里充滿機會，隨時都能冒出大有可為的念頭。這位北京科技學院的畢業(yè)生一度為了打拼和奮斗蓄起胡須，他認為這樣可以看起來成熟一點兒，“談事情成功的機率會更大?！敝荜徽f，當時他的理想就在這里，他熱愛這個地方，愿意為之揮灑青春。

同一時期，媒體上開始有了關于“逃離北上廣”的討論。一些媒體給出的案例和數(shù)據(jù)顯示，有大量的“北漂青年”在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離開這個地方。這些消息一度讓周昊很困惑，因為他現(xiàn)在正熱烈地喜歡這個地方，他不知道這里這么好，那些人為什么要走。他從一些專家學者的筆下看到了一些剖析性的問題，這些問題也一度讓他深思，“因為他們說的好像都很有道理，這些問題確實都存在?！敝徊贿^當時的周昊感觸還沒有這么深，不像幾年之后對這些問題有了切身的體會。

“沙丁魚”還是 “咸魚”

2006年至2008年是“逃離北上廣”話題興起的第一個高潮?！度嗣袢請蟆吩凇墩l在逃離北上廣》一文中曾提到這股潮流：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一線城市打拼數(shù)年后，不少年輕人重新選擇到二三線城市發(fā)展，被輿論稱為“逃離北上廣”。全國各大媒體也在報道，這些媒體請專家學者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深度剖析，這反過來又引發(fā)大眾的討論，刺激相關人群在“去與留”這一問題上的抉擇與判斷。一時間，“逃離”這一詞熱鬧起來，成為那幾年的熱門詞匯。

2009年年底，《新京報》進行了為期一周的北漂回歸想法的調(diào)查，共有約3000名網(wǎng)友參與投票，超八成“北漂”想過離開北京。2010年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刊發(fā)《一線城市“蟻族”開始逃離》報道：網(wǎng)上調(diào)查顯示，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中國一線城市工作的白領，59%有離開打算，另有11%已展開了離開行動。《逃離北上廣：哪一片天空屬于我？》則通過對一批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大城市工作的年輕人的采訪，記錄了他們在北上廣的生活狀態(tài)和生活文化，以及逃離后的生活，引起了人們的共鳴。

之后幾年，“逃離北上廣”這一話題從火熱到為人們所習慣而慢慢趨于平淡。當“逃離”這一詞匯漸漸消聲之時，一個新的說法又冒了出來，——“逃回北上廣”。當年選擇離開大城市的人們，因無法適應城市生活的落差，紛紛背上行囊，又回到了曾經(jīng)離開的地方。

2014年年初，一家媒體以“逃回”為題做了一組報道，報道中列舉了實例和小范圍的數(shù)據(jù)，并同樣對“逃回”這一現(xiàn)象做了分析。“逃回北上廣”又成了一個熱門話題。

《人民日報》的專題文章也對這一現(xiàn)象做出分析：一些逃離北上廣的人，“原以為在小地方生存，壓力會更小、過得會更舒服，但事實或許并非如此。小地方物價低，但收入也低；小地方生活比較單調(diào)，遠沒有大城市豐富多彩。”《南方周末》推出“逃離北上廣”續(xù)篇：做沙丁魚，還是做咸魚。逃離大城市的壓力后，這些年輕人迷失于小城市的平庸與固化。

媒體將在“北上廣”打拼的人稱作“沙丁魚”，他們在擁擠的大城市堅守著曾經(jīng)的夢想。而那些不堪壓力回歸家鄉(xiāng)的人則被稱作“咸魚”，他們選擇了小城市的單調(diào)和平庸。做“沙丁魚”，還是做“咸魚”，整個社會都在思考這個話題。

當初離開的理由

2007年，汪峰的一首歌曲《北京北京》在社會上廣為流傳，歌曲表達的語意和深意引起年輕人的共鳴。在KTV或其他一些場所，經(jīng)常能看到這首歌曲的MV畫面，斑駁的夜景與匆忙的人群、交織著無奈和嘆息，這大概是“北漂”們在城市生活的寫照吧。同一時期，周昊正在北京全力地打拼，就像歌詞中描寫的那樣，“在這歡笑，在這哭泣，在這尋找，也在這兒失去”。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工資，有時凌晨四點需要起床，穿梭在北京的各個角落。盡管生活不容易，但他并沒有動過離開的念頭，“年輕時就需要闖一闖”。

當?shù)谝粨堋疤与x北上廣”浪潮涌起的時候。輿論普遍關注的焦點是在大學生就業(yè)方面，他們圍繞的是“大學生是否應該留在大城市”這個話題進行討論。清華大學水木社區(qū)的一篇名為《我為什么要離開》的帖子里，作者常言笑說：“為什么畢業(yè)了要留在北京工作？”同樣上海也不再是畢業(yè)生的伊甸園。宣稱“非上海不可”的江濤，最終決定回老家石家莊。在上海的半年，他與其他3個人擠在20平方米的地下室，“覺得自己在上?；畹帽拔ⅲ軟]有尊嚴”。

媒體界對這一問題有引導性的討論。在主持人馬丁眼中，北上廣正在迅速淪落為富裕寄生階層的堡壘，而不像是創(chuàng)造財富的經(jīng)濟引擎。原因很簡單：有智力資源而暫無經(jīng)濟資源的年輕“北漂“，活得越來越艱難，上升渠道被壟斷壓榨得狹窄如“一線天”。根據(jù)新浪教育和麥可思的《2008年中國大學生就業(yè)調(diào)查報告和排行榜》，北京畢業(yè)生流出不到三成，上海一成，廣州有半成。雖然專家一直在提醒理性就業(yè)，然而對于二三線城市的青年，北上廣魅力始終不可阻擋。

對于大家“逃離”的原因，媒體談到最多的是生活方面的壓力。另外，競爭壓力大、環(huán)境污染嚴重、擁擠的城市交通、戶籍制度的束縛等等，這些原因也被專家學者們一一道出。然而，大家最為集中議論的，還是房價的問題。在周昊畢業(yè)頭幾年，北京房價一路飚升，每平方米漲了不止幾倍。房價幾乎是讓所有年輕人談起來便為之神傷的話題。“逃離北上廣”，被媒體評為2010年房地產(chǎn)十大熱詞之一，這足以證明二者之間的關系。根據(jù)《中國青年報》2010年報道，有54.7%的80后選擇逃離北上廣，最直接原因是由于一線城市飛漲的房價。

2008年4月，北京新建商品房平均最高價格是17353元/平方米，曾經(jīng)被稱作“不理性的最高點”。而在周昊離開的2013年10月，北京房價以36299元/平方米的價格領跑全國，上海以26818元/平方米位列第二，深圳以26739元/平方米位列第三，廣州則以18429元/平方米居于第八。 在北京工作九年仍靠租房生活的周昊，只能看著媒體上的這些房價數(shù)據(jù)感嘆一番。以他的收入，是無論如何也買不起房的。

最想逃離的是北京

北京最熱情，廣州最開放，上海最時尚，這是《北京青年報》的一則報道中各地居民對所在城市的評價。然而現(xiàn)在，這些吸引年輕人的城市魅力已經(jīng)在大打折扣。

2010年12月，一套“逃離北上廣叢書”中稱：北京太勢利、上海太昂貴、廣東太競爭。作者蘇言和閔唯這樣描寫選擇離開的理由：北京的首都意識、圈子文化、胡同心態(tài)，是一種獨特的緊箍咒；上海獨有的“光影魅惑”仍然會令你沉醉，甚至可能并未體察到自己已經(jīng)或即將為此支付昂貴的代價；廣東“搵食”（工作）是生存之本，“食頭箸”（搶先一步）是發(fā)展之道。

北京銳智陽光信息咨詢有限公司2010年對北上廣外來打工人員做過一項調(diào)查。調(diào)查顯示：25.4%的受訪者明確表示，考慮過要離開這座城市。其中北京所占比例最大，達到37%；上海和廣州持此觀點的受訪者，分別為16.3%和24.9%?！盁崆椤钡谋本?，成為人們最想要逃離的城市。時隔3年后，據(jù)QQ大數(shù)據(jù)在2014年春節(jié)期間的調(diào)查，北京又以18%的逃離率成為人們最想逃離的城市。

北京六個環(huán)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在有形的圈子里，還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圈子，這些圈子劃分了階層、等級、財富、戶籍、文化程度等等。在這個政治和經(jīng)濟中心，外來者很難進入圈子，尋找到身份的認同感和對城市的信任感。

2012年周昊辭掉了工作開始創(chuàng)業(yè)，也是這一年，他萌生了離開的念頭。公司在經(jīng)營一段時間后一直沒有起色，到最后房租都快拿不出來。他沒有北京戶口，連車牌號都只能使用河北的，堅持不下去的周昊結束了北京的一切。“這次真的離開了，沒有給自己退路”。

周昊最好的朋友王騰，與他同一天到的北京。2009年王騰畢業(yè)后，回到湖北老家，想要尋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年后在周昊的勸說下，王騰又回到了北京。但是沒有料到，三年后，兩個人又在同一天離開了北京。

與周昊不同，有一部分人來到大城市時從沒有想過會在此地安家落戶，對于他們來說，“離開”似乎是一個注定的結果。周金鑫2008年到上海工作，當時在一家機械廠做輪胎設備。2014年3月底接受采訪時，他正在為離開上海做著準備。當初抱著“想要見識大城市的繁華”念頭的周金鑫，在即將離開時，用“失望”兩個字來形容在上海的生活。

“上海公司的政策對本地人和外地人差別很大，直到前年才開始給我們上社保。去醫(yī)院看病，去商店買東西，上海人聽到我們說普通話，態(tài)度就很不屑。這讓我們很心寒”。為了拿到四五千元的收入，經(jīng)常需要工作十一個小時的他，很少有時間享受到上海的繁華。像他這樣離開上海的工友，周金鑫身邊還有很多。

“北漂”之惑

留守大城市還是去二三線城市，是個主動選擇的過程，尤其對于在大城市奮斗多年的年輕人，離開意味著放棄許多。大城市閃閃發(fā)光卻“壓力山大”，小城市悠閑自在卻相對閉塞，在兩者之間選擇并不容易。

周昊的父親記得這樣一件事情：2012年5月，他們一幫人在天安門廣場游玩，有一位在2008年接受過周昊培訓的奧運會志愿者對著周昊喊“周老師好”。周昊的父親頓時充滿自豪，他對記者說，“無論周昊是留在北京，還是選擇回鄉(xiāng)，我都尊重他的選擇”。

對于周昊來說，選擇離開，“放棄的不僅是習慣的圈子，還有拼搏多年的事業(yè)”。周昊被同事稱作“篝王”，意為篝火晚會主持之王。這個“篝王”在朋友和同事的挽留聲中做出的選擇很不容易，“前前后后猶豫了一年?！贝偈顾詈笙露Q心的，是愛人小琴的懷孕，這個更現(xiàn)實的問題必須讓他做最后的決斷。

有人離開，就會有人堅守。2014年春節(jié)期間，網(wǎng)絡社區(qū)“知乎”發(fā)起關于“北上廣”的話題的討論。從事文字工作的柏邦妮為留在北京寫下這樣的理由：因為這座城市，給了我們最珍貴的東西——可能性。很多時候，可能僅僅是可能，這正是殘酷之處。但是每年都有那么幾個瞬間，走出地鐵站，她覺得這是一座希望之城。

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曹可凡這樣談及“北上廣”對年輕人的價值：就業(yè)機會更多，更公平，文化相對也最發(fā)達。大城市有小城市望塵莫及的優(yōu)勢。

《新周刊》的報道《給我生活，地方隨便》將城市進行對比，得出這樣的結論：一線城市是現(xiàn)貨，二線城市是期貨；一線城市有優(yōu)越感，二線城市有歸屬感；一線城市勝在GDP，二線城市勝在CPI；一線城市適合小眾者，二線城市適合生活家；一線城市是“飄之城”，二線城市是“一生之城”。

騰訊QQ大數(shù)據(jù)的分析，從2014年2月2日至2月25日，1994萬的人首次來到北上廣深，新增率達到21%。北京憑借27%的涌入率，成為人們最愿意來此打拼的城市。年輕人似乎并沒有被“逃離”還是“逃回”的爭論影響。盡管“大城市病”日益嚴重，但他們的眼光仍然投射在大城市的方向。

住建部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秦虹則說，“逃離北上廣”這個概念根本不存在，長三角、珠三角和環(huán)渤海三大城市群發(fā)展遠遠沒有飽和，未來發(fā)展空間比較大。

家鄉(xiāng)不一定是愿鄉(xiāng)

離開北京回到家鄉(xiāng)，是不是一切就好了？問題可能沒有那么簡單，因為生活習慣與思維理念的不同，“逃離”遇到的問題也不少。

周昊與家人的第一次沖突是關于新公司的選址。自認為在北京見過世面的周昊的觀點是“事情要往高端大氣方面努力”。而家人則認為要根據(jù)實際情況努力節(jié)省成本，他們在將公司開在一流地段還是一般地段的問題上爭論不下，最終還是周昊接受了家人的意見。不習慣的不僅僅是做生意方面的思維，還有生活的節(jié)奏，甚至吃飯的口味。這些都需要他慢慢調(diào)整。

周金鑫的工友梅曉俊，在上海呆了四年后，因為愛情回到家鄉(xiāng)合肥。最終婚事還是沒有談成，他選擇在一家機械廠進行維修工作。雖然工作強度不高，又能陪伴在父母身邊，他卻“經(jīng)常感到孤獨”?！吧虾．吘故莻€國際大都市，所見所聞都是不一樣的?！泵襟w人單士兵對這種孤獨感的解釋是：二三線城市能夠提供的公共文化環(huán)境是局促逼仄的，會讓習慣大城市文化氛圍的年輕人覺得很孤單。

與這一問題一同存在的，還有人脈關系的不足、辦事方式的不適應，文化差異太大等等，這些原因又導致一部分人在家鄉(xiāng)同樣產(chǎn)生焦慮，從而又引發(fā)抉擇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下，同樣有人選擇堅守，有人又再次選擇逃離。這些人離開北上廣，到二三線城市發(fā)展，但發(fā)現(xiàn)設想中的“美好生活”并不如想像中的那樣，于是他們又逃回了北上廣?，F(xiàn)實的一切似乎與搜狐新聞在2010年預料的逃離北上廣之后的結果很相似：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有媒體總結“逃離”和“逃回”的現(xiàn)狀：逃離熱潮未退 逃回風頭漸勁。張軍離開北京一年，但在老家找不到工作?！拔页鰜磉@么多年，也沒幾個熟人了，辦什么事都不方便”。不得已開了一家超市，但無法適應那里的環(huán)境，在別人非常規(guī)手段的“競爭”下，只好又到北京，“還是北京好養(yǎng)活人”?；氐嚼霞业牟芎闈?，對于慢節(jié)奏與低效率，產(chǎn)生了危機感?！艾F(xiàn)在是舒服，可老了怎么辦？在上海，畢竟機會多?！?/p>

光明網(wǎng)刊文《年輕人逃離北上廣后又逃回：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很快，現(xiàn)實將會把人激醒。由于眼界和觀念的不同，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和周圍環(huán)境以及人格格不入；如果沒有關系，沒有后門，你會發(fā)現(xiàn)找個理想的工作真的很難。

騰訊評論解讀逃回北上廣的現(xiàn)象，提出幾個原因：認識了自身的價值；在家里有關系的，想到“北上廣”謀取更大發(fā)展；“北上廣”工作機會多；“北上廣”城市資源多；尋找公平公正的空間?！赌戏蕉际袌蟆穭t分析，逃回北上廣背后是資源分配不平等。騰訊評論曾經(jīng)提出“要不要逃離北上廣”話題的討論，將二三線城市的房價與大城市的做比較，在這個房價等生活成本齊漲的時代，最后的結語是“壓力未解決，哪里都一樣”。

周昊家里有一套房子，父母是江蘇興化農(nóng)貿(mào)菜市場普通的生意人，并沒有所謂的關系?！叭f事開頭總是難的，但我對自己有信心?！彼J為在北京的見識和積累，必將對他開始新的事業(yè)有幫助。周昊接到了“五一”期間的5場婚禮的婚慶單子。他預計，一年半的時間就可以讓公司回本。談及回到北京，他說：“等我的婚慶公司發(fā)展壯大后，我會考慮到北京開設分公司的。到時候不是逃回北上廣，而是‘殺’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