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云

(綿陽市涪城區(qū)教師進修校，四川綿陽，621000)

認識十多年來，一直覺得，老雷像個農民，憨厚、豪爽、樸實、真誠。

大學畢業(yè)分到偏遠的鄉(xiāng)村中學，他一待就是12年，從普通教師，到團委書記，再到德育主任、校長助理。用校長的話說：他很踏實，很能干，很敬業(yè)。后來，全區(qū)公招校長助理，他筆試順利過關，面試表現(xiàn)突出，一舉進城，做了城內一所小學的校長助理。系統(tǒng)里當時有“后備干部研修班”，我是班主任，他是學員，有不少接觸。感覺上，工作環(huán)境和內容變了，沒變的，是他的性格和為人。

“5·12”地震后，很快開始全面重建。當時的涪城教育，算百廢待興。他在這樣的時刻，出任石洞學校校長，真是臨危受命——石洞偏遠，落后，學校撤并后成了單設小學，與我的“業(yè)務口徑”不一致，我們接觸便少了。在我的感覺里，他似乎是一滴水，落在廣闊的田野里，或浩茫的江湖中，消失了一般，無聲無息。

但沒過兩年，“江湖上”又有了他的傳說——在特色學校建設方面，他的“田園教育”做得頗有成效。很快，區(qū)內的現(xiàn)場會，在他那里舉行。市區(qū)領導多次去考察，據(jù)說反響很好。一所偏遠的農村小學，能有如此待遇，不容易。

說來慚愧，雖然我被安排負責“特色學校建設”，但上述情況，大多來自“傳說”。偶爾碰見他，也說過要去看看，但是居然，一直沒有時間和機會——直到前段時間，到另一所學校公干，回程路上，才終于得便去了。那感覺，豈一個“好”字了得？

遠遠的，就看見那石青色為主調的圍墻，被鐵欄鏤空，間雜著些花兒，似乎是月季，和薔薇。雖然錯過時令，但零星的，還有花開。門口一塊山石上，“石洞匯華學?！睅讉€字，樸拙、簡素。與之相對應的，是甬道兩邊的小花圃里，以三葉草為主，間種著的一串紅、雙色茉莉等。因為校門的間隔，這一景致有著更深遠的延伸——依然是滿地三葉草，不過有了大樹：象牙樹、黃桷樹之類，不多，但抽枝萌葉地點綴其間，挺有精氣神。而花圃邊上，一溜兒的向日葵，既像是花圃的圍籬，又像是鑲綴的金邊。還有些零星的花盆，或大或小，居然種著番茄、辣椒之類菜蔬，別有意趣。

再往前，“寧國書院”四字，配著“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對聯(lián)，在教學樓門廳的外墻上，感覺異樣地迎面而來——說異樣，是“寧國”二字，乍一看，以為跟《紅樓夢》有關，卻又想不出哪座府第與書院的關聯(lián)。問老雷，說是一位王姓的美籍臺灣人，在重建時捐了15萬美元，寧國就是捐贈者的大名——聽了這樣的解說，便覺得，寧國用作書院之名，倒也相襯，有深遠的歷史感，又不乏古雅的詩意。

門廳的格局，正是對這古雅的詮釋：正墻上，是孔子像和名言，仁義孝之類，也有“學而時習之”、“有朋自遠方來”；右側，是半文半白的“寧國書院賦”，以書簡形式呈現(xiàn)，古意盎然；左側，以書簡形式，對傳統(tǒng)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作了簡要解說，這是古代儒家對學生素質的要求，也是古時書院的必修課程——這所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學校，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喚醒了我對“書院”這道遙遠風景的美好想象。

說是“樓”，卻只一樓一底。但進去后，又別有洞天——縱向的兩幢平房，將教學區(qū)域劃成三塊：兩處草坪，一處“讀書園”，有江南庭院的感覺，似乎正切合書院的意境。最有意味的是“讀書園”，也就是靠學校圍墻那里的——依然是三葉草為底，卻更多了樹：桃、李、杏、棗、楸子樹(四川方言，學名“海棠果”)之類。有花的自然開著，無花的，也有了果實，在嫩綠的枝葉里，躲閃著，像調皮的孩子，讓人不禁遙想那里暗藏的秋色。

走在紅磚鋪就的甬道上，老雷像地主一般介紹：磚是學校買來的，鋪路的工程由老師們完成；園子里的果樹，高大些的，是老師們從家里移來的，矮小些的，則是家長們挖來栽上的?！皼]錢，只有打這些窮主意。”老雷低調地解說里，有著農民似的精明。聽到我的贊嘆，又面露得色地笑，憨厚中，透出些狡黠。

在另一面圍墻處的種植園里，我?guī)缀跏沁呑哌厙K嘖贊嘆：順墻根延伸出去，不寬，卻是一長溜兒，整齊的竹籬笆，編織得極用心。老雷說，竹子和篾片是學生帶來的，高度和樣式是學校規(guī)定的，施工則由師生共同完成。小塊的地里，種著番茄、辣椒、豇豆、四季豆、黃瓜、絲瓜、苦瓜、花生、香爐瓜、觀賞南瓜……始終覺得，一所學校，應該有這樣的場地，和場景，讓孩子在親歷親為中，理解耕種和收割，體驗生命和生長——盡管在這個曾經的農業(yè)大國，農村孩子對這些并不陌生，但只有在校園里，在老師有意無意的影響和帶動下，他們才會更加用心地去關注、去感受、去思考。

后來才知道，我所看到的這些，只是他們的“樣板田”——在校園另一邊，別的學校里往往成為衛(wèi)生死角的偏僻處，還有一片又一片的小地塊，是分配到班級里的責任田。田地里，有“××班包產地”和“生產隊長××”(即班主任)的標牌，那又是別樣的風光——老雷說，為了鼓勵種植，學校為每個班提供了50元“創(chuàng)業(yè)資金”，田地里出產的東西，由學校食堂以略高于市場的價格回收，費用，則由各班充作班費。

有這樣的獎勵，孩子們參與的熱情，可想而知。

但，這還不是全部——在教師宿舍背后，緊靠圍墻一帶，“花卉基地”標牌后的風景，更讓人眼熱。種植園的桔梗、食堂里廢棄的菜葉，全都匯在這里，被漚作花肥?！皩W校里沒什么浪費了的?！崩侠渍f。各式花盆里，培育著各樣花草，我叫不出名字，但老雷能如數(shù)家珍，一一道來。我特別在意的是，他說，因為這個“基地”，全校的景觀布置，花卉擺放，不僅不必花錢，還能適當外售；而所有這一切，都由一個老教師負責。

鄉(xiāng)鎮(zhèn)學校的狀況，我多少知道。老齡化，是積弊之一。而這些老者，大多是當年的“民轉公”。年紀一大把，讓他們教書，實在勉為其難，如何用好他們，考校長手藝。老雷在這方面，想了許多辦法——除花卉基地，學校的保潔工作，也由一名老教師負責。那可是真正的負責，老雷說，每天放學，那老師差不多都要晚一小時才下班，他要將所有廁所認真沖洗一遍。這一招，不僅讓學校省下了“保潔”費用，也讓老教師感覺到自己的價值。

讓鄉(xiāng)村校長最頭疼的是，錢少。按現(xiàn)行體制，學?？芍涞腻X，只有公用經費，而這是按學生人數(shù)發(fā)放的。老雷所在的鄉(xiāng)，是全區(qū)最小的，全校只200多學生，21個教師。人頭經費少，能用作建設和發(fā)展的，更是可憐。但校園建設又不得不做，老雷只好打小算盤，用小心眼，使小計謀，耍小花招：奠定校園綠化基調的，是三葉草，因為花種便宜，命賤好養(yǎng)；校園僅有的幾棵“風景樹”，是老雷動用友誼和鄉(xiāng)情，四處化來的——說到這些，老雷面顯得瑟，就像一個精明的農人，對家里的每件物什，都能就來龍去脈，津津樂道好半天。

在老雷的介紹里，他不斷說到鄉(xiāng)村教師的特點：純樸、善良、團結、敬業(yè)。盡管誰都知道，人員構成不合理，師資力量不配套，但是這些，是鄉(xiāng)村學校的通病，以一己之力難以改變的。所以，他不抱怨，不指責，不挑剔。如何讓每個人都發(fā)揮出自己的力量，這是他特別在意的。他說，這也是他能夠做到的——在這個“做”字后面，包含著他多少心思，潛蘊著他多少智慧，恐怕誰也說不出來。

他也說到那些孩子，農民的孩子，留守的孩子，單親的孩子——他們才是學校的主體。

今天的農村教育，真的面臨重重窘境：優(yōu)秀教師，稍微年輕、能干些的，都待不長久，稍有些名氣，就進城了。我曾說過，現(xiàn)在的人事體制，幾乎就是“劫貧濟富”。家境好些的學生，都不在農村學校待，家境差而成績好的，又總被別的學?！巴凇弊摺@樣的師生雙重被“掐尖”后，可供農村學校、特別是偏遠農村學校校長作為的空間，就非常狹小、逼仄?！奥菸嚉だ镒龅缊觥保侠自谶@小小的空間里，花了不少心思，費了不少力氣。

除正常教學外，他也搞少年宮活動，不過，是放在每天下午，以興趣班的方式開展?！耙粋€老師，除教書外，總有些特長，音體美、象棋、閱讀、書法，實在不行，至少還可以上勞動課吧?！崩侠渍f，“每個人都承擔起來，每周兩個下午，分別搞活動課，每個學生，必須選一樣。每周五下午，全校統(tǒng)一勞動課，所有學生都得參加。”

學生，就這樣動起來了，先是被動，然后是主動。老雷說，通過一段時間“試運行”，最大的變化是，現(xiàn)在娃娃們很喜歡待在學校里，連放假都要跑回來看看，因為有事可做，跟小伙伴們一起，又感覺好耍(玩)，有趣。

當然，也要讀書，學習，這既是“書院”的傳統(tǒng)，也是學校的主業(yè)。書院必有讀書聲，學校更該是書聲瑯瑯的。老雷說，最要緊的是早讀，若能被真正的書聲占領，一所學校的魂，也就有了。有了魂，還愁什么呢？所以，盡管師資、生源都不盡如人意，但學校的質量，在同等學校的序列里，也能占到不錯的名次。

一圈走下來，印象最深的，是學校的整潔和干凈。幾乎看不到一點紙屑、渣滓，而整個學校，居然只有三個垃圾桶。這實在讓人匪夷所思。“習慣都是慢慢養(yǎng)成的。”老雷說，“剛開始也有孩子亂扔，但漸漸地，大家都覺得校園干凈更安逸，也就會收斂和改觀了?！?/p>

老雷特別說道，校園里的花，剛開始是有孩子去摸，去摘的，但是漸漸地少了；樹上結的果子，也有孩子偷偷去摘，但他并不刻意阻止，或強行要求?！拔覀冃r候，哪個沒有這樣的經歷？”老雷說，“就是這樣的經歷，構成了我們快樂的童年?；仡^看，我們哪里記得曾經上過的課，曾經學過的知識？我們記得的，都是與課堂無關的這樣一些活動。教育，最重要的是給孩子以豐富的經歷，美好的回憶。”

老雷的話，很樸實，像他的為人——看著他質樸憨厚、不急不躁的樣子，越發(fā)覺得，他真的就是一個農民，在這個叫“石洞學?！钡牡胤?，用心經營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教育是需要一種農人情懷的。按葉圣陶先生的說法，教育的本質，就是農業(yè)的：自然、緩慢、持續(xù)。莊稼一季一季的，學生一屆一屆的。作為教育者，既要精心耕種，又要耐心守候。更重要的是，每塊田地，都有不同的土質，有的沙性，有的油性，有的黏性，有的適合種玉米，有的適合種花生，有的可以蓄水種稻子，有的則只能栽種紅薯；所謂的“因地制宜”，對農業(yè)而言，“地”是最重要的，有經驗的農民，總會根據(jù)土質、墑情、節(jié)氣、酸堿度，決定種植的項目。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會強行要求所有農民都種水稻，所有地里都種花生。

這樣的道理，原本簡單，但是做教育的，尤其是教育管理者，有多少人能夠真正理解和尊重這種“簡單”？所以我們今天的教育，就像工業(yè)，所有學校，都像工廠，所有校長，都是車間主任，所有學生，都像流水線下來的樣子，千人一面，眾口一腔。雖然這些年，評價在調整、改變，但核心，依然只有所謂的質量，分數(shù)、成績和升學率，幾乎成了教育的全部。

這，或許是今天的教育，最讓人感覺痛苦、無奈的地方。

說到學校定位，說到“田園教育”，老雷其實有著自己的思考，農民似的樸素而精明的思考——“農村學校，絕大多數(shù)娃兒，最終還是要回到田野里，就算外出打工，總不可能打一輩子吧？”老雷說，“讓他們多接觸這些與大地有關的事情，會有好處。這些好處，現(xiàn)在看不到，以后肯定會看到的?！崩侠椎恼Z氣，很沉穩(wěn)，也很自信，就像一個老練的農民，根據(jù)作物的長勢，預判著秋天的收成。不得不說，他比很多人看得更遠。

老雷的大名，真是“如雷貫耳”，叫震宇——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震動宇宙或許不太可能，但他震動了我的心弦。那是一種美好的震動，觸及靈魂的震動。

(雷震宇，男，本科，四川省綿陽市涪城區(qū)石洞鄉(xiāng)小學校長。雷校長構建、實施以“田園教育”為主題的校園文化，先后接待區(qū)內外多所學校的參觀學習，多次接受中央電視臺、華西都市報、綿陽電視臺、綿陽日報、綿陽晚報等媒體記者、電視臺的專題采訪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