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春
(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24)
京味兒小說指的是描寫北京的風土人情,并在城與人的敘述中注重人所感受到的城市文化意味的小說,這些作品具有“一種與獨特的北京文化氛圍絕頂契合的審美品味”[1]。早在清代小說家曹雪芹和文康的作品中,我們就能看到這種京味兒的影子,但他們的作品中只是零散地展示了北京的語言和風俗,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風格,京味兒小說真正形成于清末民初的一些報人小說家的作品中。他們的作品不再是零散地描寫北京的人物、語言和風習,而是把作品從內(nèi)容到形式與地域特點結(jié)合在一起,表現(xiàn)了北京作為一座城市的整體的文化精神。這一作品風格在他們的筆下形成,并延伸到老舍、沈從文、鄧友梅、汪曾祺等后來京派作家的作品中。
京味兒小說的出現(xiàn)與其所處的特殊歷史時期是分不開的,趙園先生在她的《北京:城與人》中寫道:“京味小說作者所面對的清末民初以來的北京文化,其形態(tài)有更具體的原因。較之其它地域性文化如湘西文化,上述北京文化的形成與其說賴有天造地設(shè)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不如說更是社會演變的直接產(chǎn)物?!保?]76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制度在辛亥革命中走向終結(jié),中國社會在西方思潮的沖擊下開始了現(xiàn)代化進程的艱難探索。作為國家政權(quán)的象征,北京在歷史的更迭中不可避免地處在了風頭浪尖,經(jīng)受著歷史車輪前進時帶來的切膚之痛,而社會文化則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艱難蛻變。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文化遭遇前所未有的重重考驗,這便是京味兒小說出現(xiàn)的社會歷史背景。另外,在西風東漸的社會潮流影響下,一些開明、進步的知識分子開始效仿西方,大力發(fā)展中國的報業(yè),希望借助新興的報刊傳媒播撒思想啟蒙的種子,加上搖搖欲墜的清廷和后來混亂腐敗的軍閥政權(quán)對報紙的禁錮逐漸放松,于是,一批現(xiàn)代報刊逐漸遍布京城。根據(jù)相關(guān)資料統(tǒng)計,從1901年到1912年12年間,僅僅北京一地創(chuàng)辦的白話報紙,就有二十幾家[3]。伴隨著這些報刊的出現(xiàn),一種特殊身份的文人——報人小說家由此誕生,如蔡友梅(損公)(《公益報》編輯、《進化報》社長等)、穆都哩(辰公、儒丐)(《國華報》編輯)、王詠湘(冷佛)(《公益報》、《愛國白話報》等編輯)、彭翼仲(《啟蒙畫報》編輯、《京話日報》社長)、文實權(quán)(《燕都報》、《白話學報》、《京師公報》社長)等,他們身兼編輯、記者和撰稿人多重角色,對北京的“城與人”十分熟悉,在中西文化的對照下更為精確地書寫了京城文化的精神意味,一批成熟的京味兒小說在他們手下涌現(xiàn)。這其中尤以穆儒丐、蔡友梅、王冷佛為代表,他們的作品不僅數(shù)量較多,流傳較廣,而且具有典型的京味兒特色,他們以人與城之間的精神和文化聯(lián)系為核心,書寫了一個歷史更迭與文化記憶中的北京。
你看著吧,北京完了,已過去的北京我們看不見了,它幾經(jīng)摧殘,它的靈魂早已沒有了?,F(xiàn)在和未來的北京,不必視之為常人的世界,是魔窟、是盜藪、是淫宅,是一所慘不忍聞的地獄。[4]109
這是穆儒丐的小說《北京》中主人公寧伯雍對北京所發(fā)的感嘆。昔日繁華的皇都在作者筆下為何成了一所人間地獄?
辛亥革鼎,結(jié)束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接下來的半個多世紀,中國開始在現(xiàn)代化進程的道路上探索。戰(zhàn)亂頻繁、災(zāi)難深重,這是20世紀中國最真實的寫照。作為中國政治權(quán)利的中心,北京人民最為深切地體會著政治黑暗、戰(zhàn)亂不斷的社會帶來的苦難,北京的旗人又是社會惡果最大的承擔者?!皳?jù)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民政部統(tǒng)計,當時京師八旗人口的數(shù)額:內(nèi)城八旗男女人口22.3248萬人;外城八旗男女人口1.3523萬人。內(nèi)外城八旗男女人口計23.6771萬人,占全城人口總數(shù)70余萬的三分之一左右?!保?]在滿清王室遜位以后,失去了政權(quán)和尊嚴的皇室王族風光不再,成為供人瞻仰和笑談的前朝遺老,不過憑借著積攢的豐厚錢財,他們依然衣食無憂;悲慘的是那些普通的旗人,看似擺脫了皇權(quán)而獲得了人身自由,但新的政權(quán)并沒有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改觀,反而加劇了其生存的困境。他們在世代從戎缺乏生計訓練的情況下被突然斷絕糧餉,在屈辱中謀生的艱難處境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極其逼仄與暗淡。一方面他們要承受國破的心理悲傷,一方面又要在社會盲目“排滿”的民族沙文主義情緒中時刻面臨家亡的危險?!侗本分杏羞@樣一個場面,一位衣衫襤褸的貧困老旗人為了生存借下高利貸,因無力償還遭到幾個悍漢威逼辱罵:
你別不言語呀,你當初借錢時說什么來著,恨不得管我叫祖宗,如今真?zhèn)€裝起孫子來了!今天有錢還則罷了,如若沒錢,我碎了你這老王八蛋造的!你當是還在前清呢,大錢糧大米吃著,如今你們旗人不行了!還敢抬眼皮嗎?你看你這賴樣子,罵著都不出一口氣![4]173
于是作者感慨:
我們所知道的,北京的政治,似乎一天比一天黑暗,北京的社會,一天比一天腐敗,北京的民生,一天比一天困難。[4]275
蔡友梅則在他的作品《小額》的開頭對北京做了這樣的描述:
北京城的現(xiàn)象,除了黑暗,就是頑固;除了腐敗,就是野蠻。千奇百怪,稱得起什么德行都有。老實角兒,是甘受其苦。能抓錢的道兒,反正沒有光明正大的事情。[6]1
穆儒丐、蔡友梅等報人小說家都是滿洲旗人,庚子賠款、溥儀遜位、袁世凱稱帝、軍閥混戰(zhàn),他們切身感受到了北京城與北京人民經(jīng)歷的一系列傷痛,尤其是旗人經(jīng)歷的苦難。穆儒丐在他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徐生自傳》中寫了這樣的話:“國破家亡,是很慘的事,不想我小小的年紀,倒是親眼所見?!保?]172這些作家大都有留學經(jīng)歷,曾經(jīng)有著滿腔的報國夢,然而黑暗的社會政治讓他們強國的夢想破滅,無奈之下只能開辦一家小報館,在沒錢聘請更多人的情況下一人充當編輯、記者等多重角色,靠賣文來養(yǎng)家糊口。也正是這種生活經(jīng)歷,讓他們更近距離地接觸了社會的各層人士,看到了當權(quán)者的腐敗和底層人民的悲慘,當時報刊上刊登的小說成為了那一歷史時期北京眾生相的最好記錄。
蔡友梅的《小額》記述了即將崩潰的滿清王朝給旗人生活帶來的苦難,朝廷發(fā)不起軍餉,一些有錢人則勾結(jié)昏庸的官員向老百姓放高利貸,人們的生活就像清政府一樣日漸走入了絕境,他們無可奈何地感嘆說:“旗人到了這步天地,他們真忍心哪!”[6]7無奈中飽含末世旗人內(nèi)心的無限酸楚。王冷佛的《春阿氏》是根據(jù)北京內(nèi)城鑲黃旗駐防區(qū)域內(nèi)一樁真實的命案創(chuàng)編而成,通過描寫一個婚姻不幸的市井女子的悲慘遭遇揭露一些政府官員草菅人命。而當時的社會則是物價飛漲、道德淪喪,人與人之間充斥著欺詐。徐劍膽的《賈斯文》中恩大奶奶在丈夫去世后,另嫁學部司員賈斯文為妻,被賈斯文將錢財珠寶房契等盡數(shù)偷走,還將恩大奶奶騙到奉天,賣給人販子,世道人心冷漠到何種地步可見一斑。于是,穆儒丐在小說《北京》中則稱清末民初的北京城是一座“魔窟、是盜藪、是淫宅,是一所慘不忍聞的地獄”。
在這些報人小說家創(chuàng)作的時代,滿清王朝已經(jīng)倒塌,但那個巨大的逐漸遠去的封建皇朝的背影似乎還沒有隨之消失,背影籠罩下的北京城變成了一個黑暗之城。政治黑暗,交替上臺的各種政權(quán)昏庸腐敗,這些作家不禁質(zhì)疑“北京的社會究竟要成個什么東西呢”。他們無奈地把這座城市稱之為一座“地獄”?!拔覀兲幵诂F(xiàn)在的國家,現(xiàn)在的社會,又遇上這樣的朋友,我們?nèi)绾尾凰?”[7]181然而,正是這些疑問和慨嘆,流露出了這些知識分子心中所承受的時代痛苦和對這座城市的文化憂慮,還有那強烈的對國家和城市社會新秩序構(gòu)建的參與意識。這些作者經(jīng)常會借小說中的人物之口表達對國家和城市建設(shè)的各種建議,這是對這座城市種種亂象的批評中所隱含的一種愛,對北京的恨與愛都在人與城之間特有的精神聯(lián)系中發(fā)生著,這正是這些京味兒小說的內(nèi)質(zhì)。
在一個世紀以前,胡同是北京這座城市重要的標簽,這些大大小小的胡同是北京城市建筑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人們最重要的生活空間。根據(jù)相關(guān)統(tǒng)計,1949年以前,北京城區(qū)街巷胡同大大小小約有3000條。[8]曲折相連的胡同把遠近不同的人們聯(lián)系在了一起,由老北京這種基本的地緣關(guān)系連結(jié)在一起的人們便成了街坊,“標準如不嚴格,街坊間的組合也可算作一種‘群’,準‘文化共同體’”[2]170,于是,胡同成了北京城市文化的重要承載者。清末民初的這些京味兒小說,“‘京味’之來源大致有三:一是作為歷代國都的京城,皇室權(quán)貴及其后裔的生活方式、行為模式所構(gòu)成的帝都遺風;二是前清遺老、八旗子弟和眾多小生產(chǎn)者等組成的成分極為復(fù)雜的市民階層的‘崇官重禮’習氣;三是由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等下層市民體現(xiàn)的行業(yè)行為特征”[9]。而前兩者在清末民初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由于命運的轉(zhuǎn)折逐漸具有了第三個群體的文化特征,或者說是皇室貴族的京味兒隨著封建制度的終結(jié)和西方民主社會思潮的影響不得不走向民間,由紫禁城走向胡同,“近代史的特殊條件——清末世家子弟的飄零、平民化、以自娛性的藝術(shù)、技藝為謀生手段;民國以來愈益發(fā)達的民主思想與文化的平民化——是旗人文化走出皇宮王府大宅門兒,終于成為北京市井文化中不可剝落抽取的構(gòu)成部分”[2]181。因此,“對于北京,最穩(wěn)定的文化形態(tài),這是由胡同、四合院體現(xiàn)的”[2]21。而在清末民初的北京,包括陜西巷、百順胡同、石頭胡同、韓家潭等的八大胡同成了一個獨特的存在,這片妓院紅樓在這座城市中具有了特殊而復(fù)雜的文化意義。
穆儒丐的小說《北京》通過主人公寧伯雍在《大華日報》當編輯的五年中的所見所聞,以北京的八大胡同為背景,講述了桂花、白牡丹、秀卿等各式妓女的命運遭遇,以及一些與這些女性相關(guān)的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八大胡同是此時北京城的主角兒,無論上層貴族還是下層民眾,這里都是他們生活離不開的地方?!艾F(xiàn)在當議員的,哪個不逛窯子!八大胡同,簡直指著他們活著?!保?]50對于這些政客來說,八大胡同是“議員俱樂部”,在軍閥混戰(zhàn)的時代,這些“胸前都懸著金光燦燦的議員徽章”的政客生活中有兩種流行品,一是馬車,第二就是姬妾。所以,他們必須來八大胡同捧出一個相知或者買回個小妾,成為相互炫耀的玩物,否則他們在官場會很沒有面子,于是他們在這里縱情酒色,一擲千金。而對于那些底層人民來說,八大胡同是他們不愿來又不得不來的地方,小說中桂花的父親是一個旗下當差的,在戰(zhàn)亂中不幸身亡,丟下桂花和母親兩個孤兒寡母,天天在窮愁里活著。她們就像老舍筆下《月牙兒》中的母女,沒有勞動能力,生存陷入了絕境。“北京的社會也不許貧民清清白白地活著,非逼得你一點廉恥也沒有?!庇谑牵鸹ㄟ@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正還在“剪紙人玩”的天真爛漫的年紀,就這樣進了八大胡同當了雛妓?!柏毭袷亲约簺]有能力呢?還是國家社會不教他們有能力呢?怎么北京的普通人民,男的除了拉車,女的除了下窯子,就會沒飯吃呢?”[4]266作者在文中不時地會對這個社會發(fā)問,但現(xiàn)實就是答案,八大胡同就是答案。“可憐的婦女,尋不出別的生路,只得飛蛾投火地,往這里硬跳。但是,長此以往,北京的社會究竟要成個什么東西呢?實在是不堪設(shè)想的事了?!保?]270
“舊北京也有它的陰暗面:公開和不公開的妓院,形形色色的賭博,以及算卦相面、坑蒙拐騙……充斥著這座古城的底層,散發(fā)著臭氣,毒害著人民。紙醉金迷的‘八大胡同’是罪惡的淵數(shù),使古城失色?!保?0]284根據(jù)《燕都舊事》一書引用的資料:“民國六年(1917),北平有妓院三百九十一家,妓女三千五百人;民國七年(1918),妓院增至四百零六家,妓女三千八百八十人。民國六七年間,妓院之外私娼不下七千人。公私相加,妓女就在萬人之上了?!保?0]181這些讓人吃驚的數(shù)字背后有著多少悲哀可憐的凄慘故事,就像《北京》中的秀卿,在這樣的社會中,只有一死才是最好的解脫。不過,這些數(shù)字也是八大胡同在北京興盛的最好說明,這遍地的煙花柳巷成為了北京城一道獨特的風景。究其原因,八大胡同中彌漫的不僅僅是情色,它有著更為復(fù)雜的文化意義。能夠經(jīng)常出入八大胡同,尤其是其中的一等妓館,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其意義已不單單是喝酒尋樂,更是社交會友的一個代名詞。其底色雖為色情,但其意義卻超越色情。更為重要的是,這里還是重要的政治議事場所。民國初始,袁世凱夢想復(fù)辟當皇帝,賄賂國會議員,沒有選擇六國飯店,也不選京城的著名飯店八大樓中的任何一家,地點就選在了八大胡同。在高陽的歷史小說《八大胡同》中,軍閥曹錕賄選,也是在八大胡同。還有我們所熟知的在八國聯(lián)軍攻打北京時獨擋一面的賽金花,幫助被袁世凱軟禁的蔡鍔逃離北京的小鳳仙等,來自八大胡同的這些女性竟然在政治歷史的重大事件中留下了她們的名字。強大的政治變革力量與柔弱寒微的妓女糾結(jié)在一起,形成了八大胡同獨特的文化與歷史。在這一意義上,八大胡同已不僅僅是一個只有肉體交易的低俗場所。在北京這座城市的歷史變革中,八大胡同成了一個抹不掉的存在。它不僅僅是“魔窟”、是“淫宅”,它同時也是那個時代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政治的一面凹凸鏡,它通過七彩的胭脂粉折射著這座城市在一個歷史時期的各種面貌。要想翻閱北京的歷史,八大胡同是避不開的一頁。
歷史就是歷史,不論這歷史是黑還是白,它總是時間的長河中留下的一串符號,而符號所記錄的亦是一種文化。無論是普通旗人居住胡同里的凄慘人生,還是八大胡同里的歡歌笑語、血淚傷痛,清末民初的這些京味兒小說讓我們在這座城與人的故事中,看到了這些知識分子對北京的認知、想象、眷戀和文化批判,北京及其建筑在這些作家筆下的種種表征正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其生存家園的一種精神聯(lián)系和情感共振。
[1] 呂智敏.藝術(shù)對象的地域化——談京味小說的藝術(shù)特征[J].北京社會科學,1991(1):3+5-17.
[2] 趙園.北京:城與人[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 于潤琦.清末民初北京的報館與早期京味小說的版本[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4):253-258.
[4] 穆儒丐.北京[M].臺北:釀出版,2013.
[5] 曹子西.北京通史(第八卷)[M].北京:中國書店,1994:419.
[6] 蔡友梅.小額(注釋本)[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社,2011.
[7] 轉(zhuǎn)引自張菊玲.香山健銳營與京城八大胡同——穆儒丐筆下民國初年北京旗人的悲情[A].陳平原,王德威,編.北京:都市想家與文化記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8] 張清常.胡同及其他[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4:2.
[9] 許自強.再談“京味小說派”[J].北京社會科學,1995(2):52-53
[10] 葉祖孚.燕都舊事[M].北京:中國書店,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