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楊帆
年
本刊記者_楊帆
今年年假放得格外早,我于是買了小年那天的機票回山東,但由于晚點,到縣城已經(jīng)晚上8點多。媽媽來接我,回到家,她換好衣服就去廚房煮餃子。我偷偷給爸爸遞了包煙,把行李箱里的特產(chǎn)收拾出來,然后開始在每個櫥柜上方找鞭炮。照傳統(tǒng),在小年和除夕,等餃子從鍋里撈出來,就應(yīng)該把鞭炮點燃。在以前,這件事是由爸爸負責(zé),2008年他生了病,像貼春聯(lián)、刷紙錢、點鞭炮這些事就落到了我手里。我并沒有覺得異樣,仿佛這些事本來就該由我做,我喜歡與節(jié)日有關(guān)的事物,插在門檐上的竹子、小年這天要貼出來的灶王爺像、月份牌。它們仿佛有魔法,控制著人間種種,有段時間我甚至覺得,如果過年沒有這些東西,那這一年肯定是不好的。
我第一次意識到鞭炮與年有關(guān)時還很小,那時家里窮,到了小年,爸爸把我領(lǐng)到院子里,用一節(jié)木棍挑著一串20厘米的給小孩子放的紅色爆竹,噼里啪啦,幾秒鐘就放完了。我聽見別人家的鞭炮聲不絕,再看看腳下的碎紙花,覺得不過癮,但也只能那樣了。
那段物質(zhì)匱乏的日子,關(guān)于灶王爺?shù)膫髡f充實了我。我看到媽媽往貼有灶神像的神龕上放糖,就問她為什么,她說:“今天是小年,灶王爺要上天跟玉帝告狀,用糖黏住他的嘴,他就說不成壞話了?!蔽矣X得神奇,敬佩糖的魔力,直到讀小學(xué)了還盯著那位花花綠綠的老爺子,央求他不要在玉帝面前揭發(fā)我不寫作業(yè)。
后來,我從課本里了解到這些傳說都是迷信,是怪力亂神,但從心底里,我一直不愿意這么覺得。甚至是媽媽有時也會笑我保守。而我想的是,恪守那些儀式性的東西,并不是落后的表現(xiàn),它們讓我看到了一種傳統(tǒng),讓我知道現(xiàn)有的一切是怎么來的,盡管它們也讓我畏懼,我從里面學(xué)到最多的,卻是行善。
媽媽將餃子煮好,我還是沒找到鞭炮,她說今年沒買,意思是小年就不必放了。我覺得詫異。我說,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回來了。
臘月二十六,家族里有個妹妹結(jié)婚,新郎是莒南縣人,離我們老家有3個多小時的車程。按照傳統(tǒng),女子結(jié)婚,得有個哥哥去“送親”,我被點了名,只好在廿五那天就趕到莒南住了下來。
等我回來,媽媽已經(jīng)把年貨置辦好,我無所事事,在家看了兩天書。廿八晚,高中同學(xué)聚會,臨走時媽媽叮囑別喝大,明天還得貼春聯(lián)。我心想去年聚會沒辦成,今年怕是少喝不了了。入席,只六男二女,誰誰生了孩子、誰誰準(zhǔn)備出國,都來不了。除了我,他們都是當(dāng)初班里前十名的學(xué)生,不知道是不是這段經(jīng)歷的緣故,我每次都游離于他們的話題之外。只是因為其中有兩個特別要好的,我便堅持每年寒暑兩次赴約,今年已經(jīng)是第8年。
我也嘗試過加入他們的交流,但話題無非是職位和收入。在山東,公務(wù)員和事業(yè)編被認(rèn)為是正途,我這種寫文字的,自然很少被提問。這反而讓我覺得安穩(wěn),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恍然意識到自己每次都坐在主賓位置上,覺得自己像個間諜。
但今年的氣氛不同于往年的流光溢彩,甚至讓我覺得有點落寞,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他們。他們中一個在傳媒大學(xué)讀研的學(xué)霸延遲一年畢業(yè),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另外一個已經(jīng)工作了三年的男生,因為想去更高的平臺,選擇了重進大學(xué),也在傳媒大學(xué)讀起了研。剩下的幾個,也都不太得志。我想起菲茲杰拉德的《那些憂傷的年輕人》,也想給這場宴會寫個憂傷的小說。
挫折不下酒,這一次終于沒喝多。我領(lǐng)著復(fù)讀時的同桌回家住,他打了一晚上呼嚕,我睡不著。我想馬上就把春聯(lián)貼上,想去上年墳,給爺爺多磕幾個頭,這樣,說不定明年就好一些了。
我打小喜歡吃餃子,因為餃子里有肉,當(dāng)我在一盤菜里找不到肉的時候,餃子總能滿足我的愿望。每次吃餃子,爸爸怕我燙到,總是用筷子把餃子從中間夾成兩半,吹一下,再給我。他也總是把自己碗里的餃子分割成肉餡和面皮,把皮留給自己,肉餡夾給我。后來他回憶起這些,說我當(dāng)時肯定以為他不愛吃肉。其實我從來沒那么覺得,我那時沒學(xué)會謙讓,但我確實是帶著愧疚吃的。
我忘記小時候的年夜飯是什么樣的了,只記得一張刷了紅漆的飯桌。一年除夕,我們吃著飯,爸媽吵了起來,爸爸把飯桌掀翻到地,我爬到炕沿上看,見餃子灑了一地。那時家里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它走進來,左邊嗅嗅,右邊嗅嗅,只有它過了個好年。
今年過年,托女朋友的福,媽媽把大伯、二伯兩家人都喊了來,除夕夜在我們家過。她做了24個菜,我們盯著餐桌,一下子不知道該吃什么。
媽媽也迷信。小時候我常莫名其妙跑到水邊,我記得有幾次媽媽都是驚恐萬分地一把把我從水的倒影里抱回懷里。她覺得事情蹊蹺,就去找算命先生。先生說我克父母,于是在經(jīng)過幾個月的漫長打探后,他們終于給我找了一對八字相契的干爸、干媽。從這以后,每年正月初一,我都得去干爸家拜年,意思是把我送出去,由這四個父母共同分擔(dān)我命里的“硬”。
北方尤其重視初一這天的拜年儀式,在去干爸家前,我必須走完家族的每一位爺爺、伯伯和叔叔家。讀大學(xué)后,我?guī)缀趺磕甓贾荒茉诔跻贿@天才能見他們一面。
今年,由于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她成了從南方運來巡展的“稀有動物”,長輩們問東問西,最受他們青睞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倆的婚事。我們不得不打開“腦自動”模式,在好幾家的客廳里坐了不到3分鐘就撤退。
到了干爸家,他們雖沒問這個問題,但前半個小時,我始終有種說不出的尷尬,直到我們喝起酒。我試著回憶這段經(jīng)歷,想起爸媽第一次帶我去干爸家的情景,他和干媽都才25歲,剛有了一個兒子,現(xiàn)在,這個弟弟已經(jīng)長得比我還要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