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莊真誠
童年即故鄉(xiāng)
本刊記者_莊真誠
城市人是沒有故鄉(xiāng)的。
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在這座城市,從未離開。在某種程度上,我懷疑自己是殘缺的。特別臨近節(jié)日,當(dāng)看到大眾傳媒透過網(wǎng)絡(luò)、電視、廣告煽情地把父母、回家這些象征性元素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但是每個人都是需要故鄉(xiāng)的,即便很多人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但是我們還是愿意把自己內(nèi)心最深切、柔軟的感性注入到這個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里,事實上,故鄉(xiāng)成了裝載人們原初情懷的溫床,一種想象。
我的童年就是在這間大院里度過。這間大宅由不同大小的別院組成,其中一間別院里住著的一個瘋婆子,她每日披頭散發(fā)地站在天井下咒罵,朝人吐口水,說這是她的祖產(chǎn)。我們小孩都害怕她。膽子大的男孩,經(jīng)常在我們面前吹噓他進入過幾次那個瘋婆子的家,看到什么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每當(dāng)此時,我們都抱著懷疑而敬佩的復(fù)雜情緒聽著他神乎其神的描述。
說起天井,腦子里就不自覺浮現(xiàn)出青瓦屋頂,瓦片上因為天氣潮濕的緣故冒出青色苔蘚。我最討厭下雨天,粗壯的房柱浸潤了雨水的潮濕,仿佛能冒出水來,這時候的我只有搬起凳子坐在狹長陰暗的廊道里,看著屋檐下的石板被落雨擊出的凹洞。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懷念夏天,在晴天的日子,陽光能夠透過廊道屋頂上稀松的縫隙,落下星星點點的亮光,這些奇妙的亮點成為了我童年幻想的完美啟蒙。
臨近春節(jié),各家各戶都要開始購置年貨,大院外面那個狹小的街道開始熱鬧起來。這里方圓不到五里,就有三個寺廟,一個灶神廟,一個和尚廟,一個尼姑庵。每到初一十五整條街就彌漫著濃濃的香火氣息,臨近春節(jié),這里更是人頭攢動。如果站在高處,你能看到的就是一個一個黑色圓圓的腦袋緩慢移動,時不時中間會冒出幾束黃色的臘梅,被人舉在半空,暗香浮動。如果趕集的日子遇到晴天,那氣氛就更加沸騰,每個人臉上被難得的春日暖陽照得一臉和煦。年關(guān)將至,心里歡喜又熱切,好像所有人都在家里呆不住似的,跑出來湊個熱鬧。我常常覺得,沒有人會比四川人更熱愛太陽。
各種攤位在小街的兩旁,錯落有致,各種食材應(yīng)有盡有。點殺家禽的攤位擺著一大桶開水,冒著大柱白氣,幾只雞鴨被人逮住翅膀,正在做最后的掙扎,叫聲凄厲。攤主用刀一抹它們的脖子,便立刻沒了生氣,馬上丟入開水中,清水立刻渾濁起來,桶邊上沾滿了雞毛鴨毛。充斥著肉腥味的豬肉攤掛滿了紅白相間的肉條,老板操著油膩的菜刀跟買肉的人比劃。攤販“磨刀霍霍”的吆喝震耳欲聾,神情在我看來兇惡無比。我盯著自己腳下,家畜的血隨著地上的污水一起匯成涓涓水流流過我的腳邊。
我年紀(jì)小,個子矮,在擁擠的成人世界里有一種不被觸及的安全感。我看到的是各種人衣領(lǐng)的下擺和褲子的褲頭,再往下看就是灰色、黑色的棉鞋,這讓我覺得奇妙。我看不到太多人的臉,這讓我免去了感知大人世界喜怒哀樂的心思,我就在小小的夾縫中,盡情我的幻想。
人小的好處就是角度奇特,那邊坐著一位賣菜的老婦人,一直像照顧自己的花兒一樣為自己的豌豆尖撒著水,一只還沒被宰殺的公雞被塞在籃筐里動彈不得,和我面面相覷。我害怕公雞的眼神,像是在示威,只好緊緊抓住奶奶的衣角,小心地繼續(xù)在大人們的腿間穿梭。
臘月二十起,奶奶便開始為春節(jié)準(zhǔn)備食材,這讓我內(nèi)心無比雀躍。買糯米、豬肉、紅豆沙、雞、鴨,堆在灶臺廚房里。
我最愛奶奶做的年菜,其中一樣便是夾沙肉。這道菜對于我來說,從原材料起就是一道美味,直到最終成菜,方達到美味的高潮。
夾沙肉,一定要選用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不能太瘦。夾沙肉是道蒸菜,全靠蒸汽把肉香和油氣蒸透,浸潤在糯米和紅豆沙里。兩片五花肉里塞滿紅豆沙,最下面用糯米墊底,蒸熟就吃。
做紅豆沙是相當(dāng)講究的,奶奶自己買紅豆,泡過后,碾成粉,然后下豬油炒制。每次奶奶炒紅豆沙,要用灶臺,生柴火,大火炒。我搬個小凳子,坐在一邊扇風(fēng),慢慢聞到紅豆沙浸潤著豬油的香氣,嘴里忍不住就分泌出口水,饞得不行。紅豆沙炒好就是一大盆,放在搪瓷缸里,晾冷待用。一放就是很多天,天氣冷也不怕壞。每天下午,我若忍不住饞,就悄悄打開櫥柜,扣一坨吃。吃完覺得不夠,又扣更大一坨。這種偷偷摸摸帶來的刺激,讓我覺得紅豆沙更是無上的美味。
香腸臘肉更是四川年菜必備,奶奶買來“腸衣”,是白色黏糊糊的玩意兒,泡在水里。豬肉早就腌制好,滿滿一大盆,等著被擠入狹窄的腸道里。通常灌制香腸時,大院的女人們都坐在一起,邊聊天邊手腳麻利地把肉塞入腸衣。粗壯飽滿的香腸帶著肉腥味,掛在房頂屋檐下。等被風(fēng)吹成干癟的形狀,就差不多是食用的最佳時機了。
臘肉也是自家做,要用柴火熏制。灶臺里塞滿無數(shù)木材,把肉條放在木材上,蓋上大鍋蓋,不一會兒嗆人的煙就出來了,伴著肉香,我像個小跟班一樣跟著奶奶身邊。奶奶讓我在一旁添著木條,我掩著口鼻,還是忍不住地涕淚橫流。抬起頭,一股股青煙正從天井飄散出去,慢慢散開。我知道,新的一年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