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宏云 馬榮春
生活世界的概念為胡塞爾所首創(chuàng),而哈貝馬斯則通過對胡塞爾的生活世界概念的借鑒和擯棄,將之作為溝通過程的相關概念引入自己的理論體系中。在哈貝馬斯看來,生活世界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相互交往的舞臺,它給人們提供了一個背景知識,在這個背景知識下,人們能夠相互理解、達成共識,從而生活世界是行為主體進行協(xié)商、形成互動、維護社會規(guī)范的“信念儲蓄庫”??傊?,生活世界“賦予我們共同生活、共同經(jīng)歷、共同言說和共同行動所依賴的知識”①。在生活世界中,我們之所以能夠相互理解、相互協(xié)商,以達成共識和共同行動,是因為生活世界存在著社會生活規(guī)律。那么,當我們將生活世界視為社會生活規(guī)律異彩紛呈的大舞臺,而法律又本應是社會生活規(guī)律的規(guī)范性記載與反映,則生活世界便在“發(fā)源地”的意義上構成了法律生長和成熟的搖籃,因此我們可將法律說成是生活世界中的法律。生活世界中的法律包含著生活世界中的刑法。生活世界中的刑法這一概念表達了這樣一種意涵:生活世界中存在著刑法,特別是其基本原則所對應的客觀規(guī)律。而從生活世界中的刑法這一概念的意涵出發(fā),我們就能夠更加深入和真切地悟會刑法的真諦與精神。但是,經(jīng)由怎樣的途徑或打開怎樣的窗口,才能使得我們步入或透視生活世界中的刑法呢?那就是常被我們掛在嘴邊的俗語。
罪刑法定原則在其確立之初便以保障人權為要旨,但其何以能夠保障人權呢?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內涵是,什么行為是犯罪和對犯罪處以何種刑罰,皆由法律明文規(guī)定。當法律即刑法對什么行為是犯罪和對犯罪處以何種刑罰予以明文規(guī)定的時候,公民便在趨利避害的本能之中去實施被許可的言行而回避被禁止的言行,即在其生活中能夠知道有所“趨”和有所“避”,亦即其能夠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內容。那么,在被許可的言行領域即在其“可趨”的領域,公民享有完全的自由,而此自由正是罪刑法定原則所“劃撥”出來的言行自由與生活自由。這樣,如若公民知道某種行為已被明文規(guī)定為犯罪且要處以何種刑罰,但其仍然實施此種行為即犯罪,則對其定罪量刑便不失道義上的正當性,而此時我們便可說“知者可怪”。對于這里的“知者可怪”,我們可用黑格爾的論斷來作兩面理解:在正面,犯罪人本是理性人,而選擇犯罪是犯罪人的理性體現(xiàn)即意志自由的體現(xiàn),故處罰犯罪人便是認可或肯定犯罪人的理性或意志自由,甚至是將犯罪人想要的東西給予犯罪人。于是,刑罰的懲罰不再是與犯罪人過不去,而是“尊重”之。在反面,法律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所謂“定在”即“普遍意志”與“絕對命令”,故犯罪即違反“普遍意志”與“絕對命令”便要招致相應后果,而刑罰也是體現(xiàn)“普遍意志”與“絕對命令”的,故對犯罪當然要處以刑罰。②無論是選擇犯罪,還是故意違反“普遍意志”與“絕對命令”,都說明犯罪人“知曉”相關規(guī)范?!爸呖晒帧钡膬擅胬斫庖煌瑯嫵闪恕爸呖晒帧睂ψ镄谭ǘㄔ瓌t的正面說明。于是,“不知者不怪”便從反面給予罪刑法定原則以支撐或說明。
又正如我們所知,刑法的生效包括兩種方式:一是自然生效,二是頒布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才生效。第二種情形的生效是刑法的一種“常態(tài)”生效。其實,刑法規(guī)范在頒布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才生效,也可用“不知者不怪”來作反面支撐或說明,因為對具體行為的法律責任特別是刑事責任而言,“知者可怪”才是符合道義的生活“常態(tài)”,而之所以在頒布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才生效,就是出于讓公民有一個“知法”的過程,從而做好“守法”的準備。
無論是罪刑法定原則還是刑法的生效方式,“不知者不怪”都能夠對之作出一種“樸素”而有力的說明。但“不知者不怪”確有一種暗含,即刑法規(guī)范要符合刑法的預測可能性原理。具言之,要想公民遵守刑法,就必須先讓公民“知曉”刑法,包括刑法規(guī)范內容本身以及違反之所將招致的后果,而不能讓公民對刑法規(guī)范懵懵懂懂或云里霧里,亦即只有“知”刑法,才能“守”刑法。那么,我們不得不又牽扯出普法教育問題。普法教育的宗旨是使公民知法、守法,公民“知”刑法、“守”刑法是其主要內容。客觀地說,在我國公民知法、守法狀況較差。而在此較差的知法、守法狀況中,更為甚者是知刑法、守刑法的狀況較差。對于殺害、傷害、強奸、偷盜等刑法理論上稱之為“倫理犯”的那些行為,一般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之人皆知其為違法犯罪;對于包庇、窩藏、偽證、銷贓等行為,則有相當一部分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之人不知其為違法犯罪,或至少不明知其為違法犯罪;對于濫伐林木、非法捕撈水產品、違法開采礦藏、非法集資等被刑法理論上稱之為“法定犯”的那些行為,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卻不知其為違法犯罪或至少不明知其為違法犯罪的人則占有較第二種情形更大的比例。雖然對此尚無實證數(shù)據(jù),但此“宏觀考察”基本上對應著一種法制意識狀況或法制意識事實。司法實例告訴我們,許多年齡在18歲左右的在校青少年居然認為,在聚眾斗毆中只是跟著起哄和助威乃至提供工具算不了什么。知刑法不一定守刑法,但不知刑法則觸犯刑法的可能性更大。因此,社會要想減少或相對減少觸犯刑法的現(xiàn)象,則應當把公民“知”刑法作為一項要務。而“知”刑法就是要讓公民對刑事違法行為即犯罪有一種預測心理,從而強化其刑事規(guī)范禁忌意識,最終在趨利避害的本能中抑制犯罪意念,甚或在犯罪的深涯邊緣迷途知返或懸崖勒馬。
由此觀之,我們的普法宣教包括刑法宣教還不夠持久、全面和深入。讓刑法宣教持久、全面和深入,遵守刑法才有全面、持久和深入的可能。需要強調的是,對諸如故意殺人、強奸、搶劫等所謂自然犯或倫理犯的犯罪立法,民眾通常是“知曉”即具有預測可能性的,而對法定犯的犯罪立法則未必如此,因為法定犯是以違反某部行政法律法規(guī)為前提,且通常要求具備一定的情節(jié)或結果。因此,刑法宣教應特別注意圍繞法定犯而展開。那么,當法定犯的犯罪立法得到了全面、持久和深入的宣教,則民眾對法定犯的犯罪立法也就會逐漸地形成或獲得相應的預測可能,因為此時民眾對此類犯罪的立法已經(jīng)具有了“常識”即有所“知曉”,于是預防法定犯所對應的犯罪也就有了心理學上的認知可能即“知曉可能”,而這種可能意味著“預防可能”。由此看來,對在校學生而言,至少在初中階段就應開設至少包含諸如故意殺人罪、強奸罪等自然犯或倫理犯內容的法律常識課程。所謂“先做人后做學問”,對學生而言,“先做人”包含著“先做不犯罪的人”,而要“先做不犯罪的人”,就得先知曉犯罪的基本法律規(guī)定即“先做知曉(最基本)法律的人”。這也是所謂“素質教育”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對其他社會民眾,則應“因地制宜”和“因人制宜”地開展帶有特定內容的法制宣教,如在林區(qū)進行濫伐林木罪、盜伐林木罪的犯罪宣教,在礦產資源豐富的地區(qū)進行非法開采礦產資源罪的犯罪宣教等。我國頻繁出臺刑法修正案的事實已經(jīng)說明,在社會轉型和快速發(fā)展乃至加速發(fā)展、“風險發(fā)展”時期,立法包括刑事立法會顯得“突如其來”地干預我們的生活。正因如此,普及法律知識的法制宣教特別是刑法宣教應采用多種方式予以跟進,因為在公民還不具有預測可能性即“知曉可能”的背景之下,法律干預特別是刑法干預,總是先存在人權保障問題,后存在秩序維持問題,而這總是要先受到“不知者不怪”的社會詰責。
如果以“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作觀照,則罪刑關系的相關屬性將一下子被我們所捕獲并獲得一種快速的理解,而這里所說的相關屬性包括罪刑關系的因果性和對應性。瓜種最終結獲的是瓜,豆種最終結獲的是豆,那么,瓜種與瓜的關系和豆種與豆的關系便類似于原因與結果的關系,因為原因之所以能夠導致結果而成其為原因,乃是原因里蘊含著或潛藏著結果的胚胎或基因。于是,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對照下,罪刑關系的因果性便更加了然?!胺N瓜得瓜、種豆得豆”還直觀地表明事物的對應性。若聯(lián)系罪刑關系,則此對應性也十分了然,因為“種瓜”和“種豆”相當于“犯罪”,而“得瓜”和“得豆”便相當于“刑罰”。正是由于因果性和對應性的存在,罪刑關系才得以凝結成一種刑法關系。由于因果性和對應性不僅強調關系本身的存在,即不僅給予關系本身以“質”的規(guī)定性,而且指明關系的規(guī)模,即給予關系以“量”的規(guī)定性,故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對照下的罪刑關系便自然地顯現(xiàn)出一種狀態(tài),即我們通常所說的罪刑均衡或罪刑相稱。
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完全實現(xiàn)在“不誤農時”之中,我們可以對照著來理解“就地正法”,從而進一步把握罪刑均衡原則。其實,從康德的“等量報應”和黑格爾的“等價報應”中,我們都可引申出罪刑均衡原則,罪刑均衡原則本來就體現(xiàn)著刑法報應觀念。在刑法報應觀中,犯罪是對權益這種“定在”的“否定”,而刑罰則是一種“否定之否定”,故罪刑關系在一種報應狀態(tài)中實現(xiàn)了最終的肯定。而為了使得這種報應或肯定達到“圓滿”,則在報應狀態(tài)中的罪刑關系必須采取罪刑均衡的性狀。前述理解邏輯順暢,但“就地正法”淺顯直觀地告訴我們:犯罪使得正當存在歪斜了,而懲罰犯罪只不過是將犯罪使之歪斜的正當存在予以“扶正”而已,這是內在;犯罪使得刑法規(guī)范歪斜了,而懲罰犯罪只不過是將犯罪使之歪斜的刑法規(guī)范予以“扶正”而已,這是外在。那么,“就地正法”蘊含著樸素的“否定之否定”這一辯證法,至于其中的“就地”二字只是強調著“否定之否定”這一事物規(guī)律的“毫不猶豫”且“毫不留情”而已。于是,“就地正法”表達著罪刑均衡原則的一種“決絕”,而“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從反面形象地表達著這種“決絕”。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使得我們更容易理解刑罰個別化原則。刑罰個別化原則被刑法理論普遍接受為一項刑法司法原則,其實際上是將罪刑均衡原則具體化的一個原則。罪刑關系在刑法立法階段具有一般性,而在刑法司法階段則具有個別性③,而所謂刑罰個別化原則正是指向罪刑關系在刑法司法階段的個別性。由于罪刑均衡原則包含著刑法立法階段的一般均衡和抽象均衡與刑法司法階段的個別均衡和具體均衡,故刑罰個別化是刑法司法階段的個別罪刑均衡和具體罪刑均衡的另樣表述而已。顯然,刑罰個別化原則是罪刑均衡原則的一個派生原則或從屬原則。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被用來類比制罪配刑的刑法立法活動時,可以明喻罪刑均衡原則;當其被用來類比定罪量刑的個案司法時,也可以明喻刑罰個別化原則。故意犯罪將招致故意犯罪之刑,過失犯罪將招致過失犯罪之刑,主觀惡性深將招致主觀惡性深之刑,人身危險性重將招致人身危險性重之刑,凡此都是刑罰個別化,凡此都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中,我們也更容易理解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胺N瓜得瓜、種豆得豆”有著如下意味:不種瓜就不得瓜,不種豆就不得豆;在不同品種上,種什么瓜就得什么瓜,種什么豆就得什么豆;在同一品種上,如果不精耕細作,則縱使有所收獲,那也將是“歪瓜癟豆”。這個規(guī)律適用于任何一個人,而這個規(guī)律映現(xiàn)到刑事領域,則是不犯罪不受罰,犯什么罪受什么罰。那么,“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蘊含著“一視同仁”,而此“一視同仁”映現(xiàn)到刑法領域便可投射到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上來。顯然,在前述相關刑法原則上,“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所給出的是一種反面啟示。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還可被用來領悟刑法獎勵制度,這里所說的刑法獎勵制度包括自首制度等。無論是自動歸案主動交代罪行并愿意接受國家裁判,還是檢舉揭發(fā)他人犯罪,抑或是在服刑期間有悔改表現(xiàn)或立功表現(xiàn),都相當于已經(jīng)或正在“種瓜種豆”,那么,司法機關所給予的量刑寬免或服刑減免便相當于“得瓜得豆”。顯然,在刑法獎勵制度上,“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所給出的是一種正面啟示。
正如我們所知,刑法的溯及力是刑法時間效力的重要內容。對于刑法的溯及力,所奉行的原則包括從舊原則、從新原則、從新兼從輕原則和從舊兼從輕原則。從舊兼從輕原則意味著,在新法施行期間處理舊法施行期間所實施的犯罪行為,原則上或首先適用舊法,而如若適用新法對行為人有利則適用新法。原則上或首先適用舊法,是因為當行為人在舊法施行期間實施某種行為時尚無新法。我們說“有法可依”、“有法必依”,那么,在舊法施行期間便“無新法可依”和“無新法必依”,即只存在著“舊法可依”、“舊法必依”,這是刑法的預測可能性原理所能說明的。于是,原則上或首先適用舊法便意味著“新法”饒了行為人。但當適用“新法”對行為人有利時,還是適用“新法”,則意味著“舊法”又饒了行為人。那么,從舊兼從輕原則在“饒人”之中便透現(xiàn)了刑法的人性關懷。
與刑法的適用效力有關的還有時效制度問題,包括追訴時效和行刑時效。在理解和把握刑法的時效制度問題時,“得饒人處且饒人”也有啟示作用。刑法的時效制度的基本內容是:如果某個行為未被刑事立案,經(jīng)過一定時間便不再追訴,或某個行為已被作出服刑判決,但由于出現(xiàn)法定事由而在經(jīng)過一定時間后便不再予以執(zhí)行。支撐刑法的時效制度的理論有“證據(jù)湮滅說”、“(國家)怠于行使(刑罰權)說”、“社會遺忘說”、“改善推測說”、“刑罰同一說”和“法律和事實調和說”。其中,“改善推測說”強調,犯罪后,犯罪人經(jīng)過長久時間,其主觀惡性必有所改善,故無再加處罰之必要;“刑罰同一說”則強調,犯罪后,犯罪人經(jīng)過長時間的逃避,時時提心吊膽,這種無形痛苦實際上與所遭受的刑罰痛苦無異。那么,符合一定條件就不再追究了吧。④其實,前述相關理論分別從不同角度為刑法的時效制度提供了合理性支撐,而如果借助“得到人處且饒人”予以展開,則無論是在刑法的追訴時效制度還是在行刑時效制度上,“改善推測說”和“刑罰同一說”或許將產生更好的“共鳴”效果。
當然,“得饒人處且饒人”還啟示我們去思忖自首制度等其他具體的刑法問題。按照現(xiàn)行刑法的規(guī)定,犯罪后自首的是“可以”從寬而非“必須”從寬,這便意味著在特定個案中,即使行為人自首,也可能得不到從寬處理,如行為人盡管自首了仍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仍就死刑立即執(zhí)行而言,同一個案件,行為人自首與未自首是事實性的區(qū)別,而這一事實性的區(qū)別意味著在自首與未自首兩種情況下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深淺有別。那么,如果未自首令行為人應受刑罰最多重至死刑立即執(zhí)行,則自首便應在“水落船低”之中將死刑立即執(zhí)行至少降至死刑緩期執(zhí)行。由此在現(xiàn)行立法仍以“可以”措辭之下,我們的司法者應本著“得饒人處且饒人”來把握自首制度的“可以”規(guī)定。
“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僅是對刑法立法的一種人性化要求,而且應是對刑法司法的人性化要求。在刑事司法實踐中,犯罪事實存在與否的“疑罪從無”和犯罪輕重上的“疑罪從輕”,體現(xiàn)的也是“得饒人處且饒人”,而“舉重以明輕”所體現(xiàn)的同樣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刑法制度的“得饒人處且饒人”是刑法寬容性的體現(xiàn)。刑法的寬容性指的是刑法介入人類行為領域時應具有尊重、保護、擴大公民自由、權利的同情心、自覺性和責任心,而刑法寬容性最本質的價值內涵在于刑法要有人道性,即其制定和適用要盡可能與人性相符合。⑤進而,刑事法治的“得饒人處且饒人”是整個社會寬容性的最有力體現(xiàn),因為一個社會是否寬容往往決定其法律制度是否寬容,而法律寬容又以刑法寬容最為要當,畢竟刑法是否寬容直接決定著自由和生死的予奪。⑥反過來,刑法寬容是對社會寬容的確認和維護。⑦在我們看來,“得饒人處且饒人”意味著“且饒人處即饒己”。那么,一種制度乃至政體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將為自身贏得信譽和空間,從而容易有效且長久,而當饒恕性就是容忍性或寬容性,則正如有學者在考察西南聯(lián)大的精神時所指出,大家常稱聯(lián)大是“民主堡壘”或“自由堡壘”,而容忍主義或寬容精神是這個“堡壘”的“中心精神”,因為如果沒有寬容精神,則少數(shù)不肯服從多數(shù),多數(shù)不肯尊重少數(shù),那就只有黨爭和暴政。⑧
高科技給當下社會所帶來的風險多元已經(jīng)使得“容許的危險理論”越來顯示出合理性,那么,整個法治特別是刑事法治更應以“得饒人處且饒人”來袒露其應有的胸懷。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⑨“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法治特別是刑事法治不可能是純粹的“無為之治”,但它可以或應該是“少為之治”,即一定程度上的“無為之治”,這樣才能有法治特別是刑事法治的長遠“大治”。在和諧發(fā)展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時代主旋律中,“得饒人處且饒人”應是法治特別是刑事法治的應有品性,因為饒恕性即寬容性,而刑法寬容性是社會發(fā)展進步所必需的。因為一個社會的發(fā)展關鍵在于社會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能力,社會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能力依賴于社會成員自由的享有程度和個性發(fā)揮的程度,而刑法寬容性就是強調尊重、維護、擴大社會成員發(fā)揮創(chuàng)造潛能的行為自由和個性。⑩既然社會進步有賴于人們的個性發(fā)揮,而個性發(fā)揮又有賴于自由的享有,則為自由讓出盡可能多的空間的刑法寬容性便促進著社會進步。然而,“得饒人處且饒人”只不過是寬容性的樸素表達,但越樸素越能深入人心。于是,我們便不難理解:“寬容當然是有意義的,寬容也不可否認是一項美德:寬容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對人性本能的理解?!倍斫膺@一點并不困難,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其“為惡”的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故人性是脆弱的,需要包括刑事法律在內的所有法律的特別關照。這里所說的每一個人都有“為惡”的“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正如有學者指出:“我們根本沒有必要借助惡魔來對惡進行具體的想象。惡真實地存在著,它就存在于人類的形象之中,潛伏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既然如此,則法治的成長,刑事法律的生成,包括刑事政策的選擇與定位,必然要基于人生、人心的基本的認識與判斷之上。而之所以要這樣,乃是因為體貼人生的困境與人心的困惑,感受生活的煎熬與生命的向往,當是造就那種體現(xiàn)合理而愜意的人世生活與人間秩序的法意與法制的必要前提。因此,當一種行為從一般個體身上都能找到“為惡”的“因子”,且公眾又能給予一定的寬容,則刑事政策上的犯罪化、刑罰化就必須謹慎,而應當給予非犯罪化與非刑罰化的處遇??梢姡侨诵缘娜觞c即人的“為惡”的可能性賦予了法治特別是刑事法治的“得饒人處且饒人”。邊沁曾說:“被公平的本能所引導的人們幾乎總是認為對一個過失犯罪的罪犯來說,與其譴責他還不如同情他。實際上,一個具有感覺力的人對于由于他的無知而產生的罪惡,會感到無限的悔恨。比起懲罰來他更需要同情。他甚至不比其他人更可怕;他對過去的悔恨為將來提供了特別的安全?!蹦敲矗暗灭埲颂幥茵埲恕奔唇o予同情與寬容便具有了矯正人格、引領向善的刑事法治意義,從而“寬宏大量會使強者變得更強”。
“不知者不怪”對罪刑法定原則等的宣喻,似乎是刑法在作“有言在先”或“丑話說在前頭”的表態(tài);“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對罪刑均衡原則等的宣喻,似乎是刑法在作“咎由自取”的警告;而“得饒人處且饒人”對從舊兼從輕原則等的宣喻,又似乎是刑法在作“惻隱之心”乃至“于心不忍”的流露。那么,從“不知者不怪”到“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便可獲得從刑法基本原則到刑法具體問題的一路“清新自然”、“無限溫馨”的啟示,且這些啟示可用“人性關照”作最終歸結。而從這些俗語的啟示中,我們感受到“俗語不俗”:它們是常識、常理、常情的化身。它們能使得我們在對刑法問題的囫圇吞棗后再來有滋有味地“反芻”,也能使得我們在對刑法問題的萬般糾結中一下子茅塞頓開,甚至“撥開云霧見天日”。既然“常識是兩點之間最短的直線”,“常識很少會把我們引入歧途”,那就讓我們重視刑法的常識、常理、常情化,也讓我們重視表達常識、常理、常情的那些俗語,因為那些俗語是高度凝練的知識,蘊含著豐富我們思維的營養(yǎng);那些俗語又是十分謙虛的暗示,閃耀著啟迪我們思考的靈光。那么,更進一步地,我們的刑法學應走出“陽春白雪”去尋訪“下里巴人”,在“下里巴人”中再來升華“陽春白雪”。俗語是直覺知識的載體,是“街頭巷尾”的智慧,而“滿嘴俗語的人像個獨眼巨人,而且這只眼還長在他的后腦勺上”。雖然刑法學是高雅的,但其欲揭示的命題可用俗語這種“民間知識”予以“去魅”,從而俗語所給予我們的刑法啟示中便隱含著一種學術方法論的暗示:刑法學絕不能沉湎于純粹的文字游戲,而應深植于社會生活的土壤,從而在“回應社會”中去考察和體悟、概括和總結,形成有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說服力的結論和命題。即刑法學應采用一種具有實證性的社會學研究方法,因為當“社會是刑法‘走不出的背景’”,則社會也是刑法學“走不出的背景”。
“不知者不怪”等俗語,不過是生活世界的社會生活規(guī)律樸實且精煉的表達而已。因此,此等俗語對刑法及其基本原則的啟示,又不過是生活世界的一道“光亮”而已。但這些啟示或“光亮”則讓法治包括刑事法治“閃爍”出最為深刻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從而是最為徹底的有效性。
①[德]哈貝馬斯:《后形而上學思想》,曹衛(wèi)東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79頁。
②③參見馬榮春《罪刑關系論》,中國檢察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176、88~90頁。
④馬克昌主編:《刑法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67~668頁。
⑤⑥⑦⑩陳正云:《刑法的精神》,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年版,第200~201、200、201、209~210頁。
⑧謝泳:《從〈觀察〉言論看四十年代大學教授的精神狀態(tài)》,《高教改革》2009年第2期。
⑨《老子》第五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