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因?yàn)檐囎訅牧?，我只好走路去上班?/p>

要徒步穿過舊村，走到那座合資的大型眼鏡廠，到工廠門前的公共汽車站坐小鎮(zhèn)的巴士。

當(dāng)我經(jīng)過舊屋旁的青麻石巷的時候，我聽到一個柔軟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叫喚：“親愛的，親愛的……”

我停下腳步，抬頭，左看看，右看看?？墒?，我沒有看到任何人，這樣寒冷的冬日，這樣早，又是在這片幾乎被遺忘的村落，四下里連只野貓也沒有—大抵就連野貓，也都還在溫暖的窩里睡著哩。

我仰著頭，望著舊村窄巷子上窄窄的藍(lán)天，看上去多么像一條河。舊屋因?yàn)槎嗄瓴蛔?，瓦背上長著稀疏的狗尾巴草，在北風(fēng)里搖擺不停，看上去像天河岸邊的水草—屋頂上，難道有誰蹲在上頭么？

不過，因?yàn)橼s時間上班，沒有時間胡思亂想。如果遲到的話，年終的獎金可是要扣掉一些的……想到工作，我加快了腳步。

年近歲末，辦公室事情很多，十分忙碌，我很快把這事忘了。

可是，傍晚我下班，下了小鎮(zhèn)的巴士，走路回家，再穿過青麻石巷子，我又聽到那個聲音：“親愛的，親愛的……”

是一個很柔軟的聲音，讓我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溫暖，多年以前的芬芳……

“哎—”我不由得答應(yīng)了一聲。

只聽到“撲通”一聲響，一條棉布魚從屋頂?shù)粝聛恚涞轿颐媲啊?/p>

這不是我從前很喜歡的，睡覺時常常抱在懷里的棉布魚娃娃嗎？

我退后一步，傻呵呵地望著它，它棉布做的魚嘴正柔軟地一張一合，輕輕地呼喚我：“親愛的，親愛的……”

雖然這么舊了，但我仍能確鑿無疑地認(rèn)出來，它就是我親愛的小魚。有好多年，每天晚上，我只有把它抱在懷里才能安然入睡。

我是什么時候把它弄丟的呢？

是在什么時候，又是為了什么，我不再把它帶在身邊？

難道說，為了等我，它一直待在荒涼無人的屋頂上，獨(dú)自吹著寒風(fēng)？

想到這里，我仿佛突然被一個雪球打中，寒冷痛楚的感覺就像一道閃電，從我的心臟掠過。

我走上前，蹲下身，一下子把它抱在懷里。

它已經(jīng)很舊了，渾身沾著塵土，毛發(fā)間藏滿了霜雪和草屑。

“親愛的，我一直在等你……”它說。它聲音顫抖，十分激動，好像忍不住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以為……”

我緊緊地抱住它，仿佛再一次擁抱從前相伴的每一個日子……感覺熟悉而溫暖，就像在喝一杯塵封多年的美酒。

“我可以……可以請你喝咖啡嗎？”它說。

它的聲音變得清澈，響亮。我低頭看著它，發(fā)現(xiàn)它跟剛才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它全身上下煥然一新—當(dāng)年我剛拆開禮品盒，第一眼看到它時，就是這么個樣子。我還清楚記得，那時候，第一眼看到它，我是多么歡喜……

“當(dāng)然可以。莫說一杯，十杯，二十杯都行??！”我有點(diǎn)激動，眼角泛出淚花。

“太好了，謝謝！”魚跳出我的懷抱，再落到地上時，它長出修長的雙腿。它站在我面前，比我還高一個頭，它彬彬有禮，朝我伸出手，魚尾看上去就像是西裝的后擺。

它牽著我的手，我們一道朝前走去。

走到青麻石巷的盡頭，晚霞已掛滿西天，一輛蛤蟆小車正停在巷口。

“去哪里呢？”拉車的蛤蟆問。

“時間城，暖暖咖啡館。”魚說。

“去時間城是要收路費(fèi)的?！备蝮≌酒鹕恚┲蒲b，站起身來十分帥氣。

“是握一下手，擁抱18秒，對嗎？”

“是的，你記性真好?！?/p>

魚跟蛤蟆握握手，跟蛤蟆擁抱，它們抱了很久，遠(yuǎn)遠(yuǎn)不止18秒。

我也學(xué)著魚的樣子，和蛤蟆握手，跟蛤蟆擁抱。

“遇上像你們這樣大方的客人，真是太好啦！這樣我馬上就可以放假啦，明天一早就回家過年啦！你們給予的溫暖，足夠我度過整個冬天啦?！?/p>

“呵呵，暖了也別忘記穿鞋子呀?！濒~好快活，大聲笑它。

“好哩！”蛤蟆穿上四只跑鞋，拉開小車的門簾。

我們坐上小車，蛤蟆把車?yán)K掛在肩膀上，飛快地跑起來。

那真是很快，就連廣州城地底下的地鐵，我以為最快的城市交通工具，也及不上它的十分之一，只一眨眼之間，我甚至來不及看清楚窗外的景物，就到了時間城。

時間城的心臟是一個彩水晶圓形大時鐘，時鐘中央，每隔一秒鐘就開一朵時光花。

暖暖咖啡館就在水晶時鐘的對面。

我們坐在暖暖咖啡館窗邊的位置，我對窗而坐，正好看著時光花。

它每秒鐘就開一朵，每一朵都不一樣，每一朵都美極了。

“別老盯著它看?！濒~給我倒了一杯咖啡，“你會著迷的?！?/p>

“已經(jīng)著迷了?！蔽液攘艘豢诳Х龋?，說不出的香醇。

“如果你被時光迷惑，”魚也喝了一口咖啡，“你就會忘記你最重要的夢想?！?/p>

我閉上眼，嘗試不去看變幻莫測的時光花，我想起了我從小到大的夢想。

很小很小的時候，那個光著腳丫每日在田野瘋跑的小丫頭，她想要一個可以抱在懷里的小小的棉布娃娃……

后來，那個老往圖書館跑的書呆子，看了幾十本果樹栽培的書，她想要一個真正的果園，要是有一個結(jié)滿果子的蘋果樹林就好了，要是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葡萄園就好了……

再后來，再后來就是現(xiàn)在，這個每天趕路上班的小公務(wù)員，想要什么呢？

……

“想起來了嗎？”魚望著我，直到我睜開眼，“你可以拿你的夢想，去跟時光作一次兌換的?！?/p>

“兌換？”

“對，你到時間花那兒去，用右手按著它的心臟，說出你的夢想，就可以了。”魚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已經(jīng)這樣做了，所以，我現(xiàn)在看到的時光花，跟你看到的，不一樣?！?/p>

“我不相信，你回頭去看看，一朵朵的時光花，就像煙花一樣，真漂亮呀！”

“它總是這樣的，時光永遠(yuǎn)這樣，它本身美極了，它永遠(yuǎn)在流逝，但它不屬于你?！濒~微笑著，回轉(zhuǎn)頭，然后它又轉(zhuǎn)過身，看著我，“我看到我們倆在喝咖啡?！?/p>

我走到彩水晶時鐘腳下，魚讓我站到它的肩上，我踮高腳，伸高右手，就摸到了時光花。

時間的心臟跟人的心臟一樣，不停地跳動，它每秒鐘跳動一下。

我說出了我的夢想。

然后，我感到它變得安靜，它不再每秒鐘開出變幻莫測的煙花，我只看到一支彩筆，以及幾本真正屬于我自己的書。

絢麗的時光花不再爆開，我覺得平靜而喜悅，內(nèi)心不再躁動不寧。

“我們回去吧?！濒~說，“太晚了—我想幫你修好你的車?！?/p>

時間城燈火璀璨，可是這會兒，街道上一輛車也沒有。

我有點(diǎn)焦急：“蛤蟆太想家，它一定等不及，已經(jīng)回家過年了。這可怎么辦呢？”

“有我呢?！?/p>

魚蹲下身子，把我背起來。

它走得不如蛤蟆那么快，但是，每一步都十分踏實(shí)，十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