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一個小村子里,有一戶專門依靠織漁網(wǎng)為生的人家。
女人織網(wǎng),男人賣網(wǎng)。
女人叫云朵,男人叫石青。
云朵織的網(wǎng)勻稱,結(jié)實,耐用。石青去賣網(wǎng),價格公道,老少不欺。一段時間下來,在海邊一帶,他們逐漸建立了良好的信譽(yù),吸引了很多主動上門來買網(wǎng)的人,還有提前預(yù)訂的。
云朵的手巧,根據(jù)網(wǎng)線的顏色,再配合不同的織法,可以織出各種好看的圖案。總之,夫婦倆是盡心盡力為漁民提供美觀實用的漁網(wǎng)。
有一天傍晚,要收工的時候,來了一位顧客。是一個美麗的姑娘,穿著白白的布裙,披著長長的金色頭發(fā)。頭發(fā)一絲一絲,就像拉直的金屬線,下垂感非常好。眼珠漆黑漆黑,盯著你看時,目光柔軟、清澈,就像蓮花在水面上開了一瓣又一瓣。
“我是太陽的小女兒,我叫阿金?!?/p>
姑娘坐在云朵面前一把剝蝕掉油漆的椅子上,開始自我介紹了。
“太陽的女兒?那你住在遙遠(yuǎn)的天空,還是住在山里???”
聽她說是太陽的女兒,云朵的好奇心一下子給勾起來了。
“啊,我住在大海的深處?!?/p>
“大海的深處,哦,那里也是魚的故鄉(xiāng)??!”
“嗯,一群一群的魚,像海底的星星,還有金色的水葵花、綠綠的葉子,在水里不停地?fù)u晃,各種魚類在水葵花空隙里自由地穿梭?!?/p>
“真美!”
云朵不禁在心里生出了向往。
“可是,最近我有一點麻煩,想請您給我織一張網(wǎng)……”
“織網(wǎng)?。 ?/p>
阿金點了點頭,然后就從看似什么也沒有的手里,變魔術(shù)似的抖出一個包袱。解開來,里面裝滿了金絲線和銀絲線。
“哦——”
云朵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這么漂亮的線!”
“是啊,這是我們家最好的光線呢!”
“光線?這么說,你要織的是一張光網(wǎng)?”
“啊,是吧,可以這么說,的確是一張光網(wǎng)?!?/p>
“光網(wǎng)……”
云朵想到了傍晚,宛如撒了一層碎金子的海面,那樣溫柔地蕩漾著,簡直就像扣住了一張光網(wǎng)那樣。
“網(wǎng)要是織好了,千萬別擅自使用,要記住,千萬不能,千萬千萬不能?!?/p>
“嗯,放心,我們決不會使用顧客的網(wǎng)。這也關(guān)乎我們的聲譽(yù),我們織網(wǎng)幾年了,一次都沒有私自使用過顧客的網(wǎng),我可以對天起誓!”
“起誓就不必了,我是相信你們的人品才來的。”
最后,她與阿金約好,三天后來取,報酬嘛,是平時云朵織一張網(wǎng)的三倍。
用這么明亮的線織網(wǎng),云朵心情特別舒暢,看著干凈的光線在自己手指間跳躍,云朵哼起了甜美的歌。只是織著織著,云朵在心里滋生了擔(dān)憂。
這么漂亮的網(wǎng),用來網(wǎng)什么樣的魚呢?想到海里的那些魚,云朵又覺得有些不忍了,對于魚來說,這么漂亮的網(wǎng),不過也只是一個溫柔的陷阱?。?/p>
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時候,網(wǎng)就織好了。
石青也過來一起欣賞妻子的杰作。石青忍不住拽起網(wǎng)來往身上披了一角,就像一件華麗的袈裟,石青嘖嘖嘖地贊嘆著,眼睛里躥起火焰,用手捧著這張網(wǎng),好久也舍不得放下。突然,一個念頭從心里冒出來,他說:“用這張光網(wǎng),我去撒一網(wǎng)魚吧!”
“不行。”云朵說,“這是給顧客織的網(wǎng)?。“凑找?guī)矩,是決不可以的,千萬不可以的,千萬千萬不可以的!”
石青點點頭,但仍抱著網(wǎng),沒有放下的意思。“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說,我不說,只用一次,又有誰會知道呢?”
“那也不行!”云朵生氣了,“漁網(wǎng)會知道的?!闭f著云朵伸手就要奪網(wǎng)。
石青把網(wǎng)舉過了頭頂,繼續(xù)向妻子哀求著:“就一次,好嗎?就一次,一次還不行嗎?”石青看著固執(zhí)不懂得變通的妻子,有一點發(fā)怒了。
“一次……可我答應(yīng)過人家決不使用的?!?/p>
“就你死心眼!只用一次誰會知道呢?漁網(wǎng)會知道,漁網(wǎng)會說話嗎?”
聽丈夫這么說,云朵低下了頭。
石青欣喜地抱著網(wǎng)跑了。
云朵看看天色,正加速黑著,周圍的事物在黯淡的天光中,只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這么晚了,丈夫去打一次魚,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令人難堪的意外吧。
云朵心事重重地收拾著家務(wù),張羅著晚飯,等待著丈夫回來。
在鍋蓋的沿上,不斷地翻滾出熱騰騰的白氣,云朵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雙手支著下巴發(fā)呆,灶膛里的火漸漸熄了,她的臉黯淡下去,熟了的飯要涼了,這時候,丈夫才回來。見到網(wǎng)完好如初,云朵提著的心才稍微地放下。
昏黃的燈光下,丈夫提的竹簍里,竟然裝了一條金光閃閃的魚。
“一網(wǎng)下去,只打了這么一條魚。”
石青說著就把魚倒進(jìn)一個搪瓷盆里,魚在半盆水里來回?fù)u擺著尾巴,水被潑灑了出來。
“放了我吧?!?/p>
魚鼓動著鰓,竟然說話了。
“我將送給你們一瓣鱗片,作為報答。”
云朵的心軟了。
可是石青不同意,“一瓣鱗片算是什么報答呢?”
“不是普通的鱗片啊,是一片金子?!?/p>
“金子?”石青的眼睛霎時亮了一下,他仔細(xì)看了看魚,怪不得它的鱗片金光閃閃,原來,片片是金子。
“嗯,金子。”魚垂下了眼睛。
“那我把你整個的鱗刮下來,得到的金子豈不是更多?”
“那樣恐怕你一唾沫星的金子也得不到?!濒~眼皮都沒撩,明顯是生氣了。
石青不信,伸手摁住魚,就刮了兩片魚鱗——放在手里一看,果然只是普通的魚鱗。
“即使放了你,也不會有金子吧。放了你,你不就跑了嗎?”
“會說話的魚,從來不會騙人,再說我也跑不了的—”魚說到這里又垂下了眼睛。
“我們還是放了它吧?!?/p>
云朵勸著石青。
“嗯,只要它肯兌現(xiàn)答應(yīng)給我們的一片金子?!?/p>
“我們不要什么金子?放了它,好嗎?”
“什么什么?”石青瞪大了眼睛,“不要金子?那還不如吃了它呢,再說,難道你不喜歡穿上一件漂亮的旗袍嗎?”
云朵想起遙遠(yuǎn)的小城,擺在商店衣櫥里的那件墨綠色滾金邊的旗袍,以及旗袍上蝴蝶形狀的盤扣……終于用很低很輕的聲音說:“想。”
于是,他們兩個人一起把魚拿到海邊。
魚果然沒有食言,給了他們一瓣鱗片,在金色的月光底下,那瓣鱗片,沉沉的,凝神細(xì)看,真的就是一片金子。再看蕩起一個小小旋渦的海面,那條金子魚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金子!這是一張寶網(wǎng)啊!”
看著手舞足蹈的石青,云朵也很開心,可是一想到明天來取網(wǎng)的阿金,心就突然沉了一下。
忐忑著等到第二天,阿金并沒有遵守約定來取網(wǎng),又等了幾天,阿金的影子也沒等到。
這可把石青高興壞了,他心里的那個念頭,總像水里的葫蘆,一摁下,就起來,摁的勁越大,起得也越快越猛,石青實在控制不住,他要用這個網(wǎng)再去打一次魚。
“這可是她自己食言了呀!既然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不來取,就是我們的了?!?/p>
云朵也默認(rèn)了他的想法。
這次,石青去海里撒網(wǎng),結(jié)果又把那條金子魚給打上來了。
都已經(jīng)認(rèn)識了,這次魚直接懇求石青放了它!
仍然像上次一樣,魚要求用自己身上的一片金子交換自己的生命和自由。結(jié)果,石青又得到了一片金子,拿著這片金子,石青的心里樂開了花,這是多么便捷的一條發(fā)財之路??!以后,隔幾天他就會去撒一網(wǎng),每次打到的都是這條金子魚。
漸漸地,石青和云朵都明白了,這張光網(wǎng)只能打到這條金子魚,也許當(dāng)時阿金就是為打到這條金子魚而來織這張網(wǎng)的,想到一直沒有露面的阿金,云朵的心里開始深深地不安起來。
金子魚的鱗片漸漸快給摘完了。
石青和云朵變得越來越富有了。用金子換取了很多生活中的享受,光漂亮的旗袍就有好幾件不同花色的,款款漂亮,只是穿上這么漂亮的旗袍,就不方便織網(wǎng)了。他們有了錢,也自然不住在以前那么破舊的小屋子里了,而換了新房,也仿佛換掉了生活的記憶一樣,新房寬敞明亮,卻沒有有趣的生活內(nèi)容,穿著鞋跟像錐子一樣尖的皮鞋,好看是好看,只是在海邊上走,就得十分小心,別使鞋跟陷到沙子里。一些美麗的東西未必適合自己,云朵打量著自己的衣櫥中這些花了不菲的價格添置的衣物,心里升起了小小的失落,只是像收藏藝術(shù)品那樣擺放著還可以,要說穿戴起來,真的不適合自己,不適合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穿在身上別扭得難受,招來別人異樣的眼光不說,最重要的是失去了與自然相處的和諧。
石青總是安慰云朵:“等我們有了更多的金子,就可以離開這里,到另一個地方,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p>
自己喜歡的生活?想想以前在小院子里的陽光下心情安靜地織網(wǎng),不就是自己喜歡的嗎?云朵勸石青不要再去撒網(wǎng)了,每一次,金子魚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深深的憂傷。這樣的眼神令云朵心里不踏實。
可石青不聽,那張已經(jīng)用舊了的網(wǎng),總有擺脫不掉的誘惑。
石青拉著云朵一起來到海邊,海還是那樣藍(lán),藍(lán)得像一個旋渦。
他把網(wǎng)扔出去,聽到網(wǎng)“唰”地扣入水面的一剎那,像是一陣急雨的聲音,他感覺到興奮。
收網(wǎng)的時候,毫無懸念的還是那條金子魚。
“這是我最后一瓣鱗片,最后一片金子了。”金子魚說話的聲音有點發(fā)抖。
可是,石青絲毫也不心軟。
金子魚在閃閃的網(wǎng)里,徒勞地蹦著,網(wǎng)被它帶動著,閃爍著,金子魚好像在奮力擺脫網(wǎng)的束縛,好像給不給這片金子,都要死一樣,它的眼里充滿了絕望,最后好像終于下了狠心,用嘴把最后一瓣鱗片取下來了。
那是一片耀眼的金子,比以前得到的那些都要亮,晃得石青有一些睜不開眼睛,他伸手想接過這片金子,然而,他的手伸空了,在他的眼前,魚沒了,只站著一個姑娘,穿著白白的衣裙,頭發(fā)像柔順的金子一樣—分明就是一開始來他家,叫他們結(jié)網(wǎng)的阿金啊。
石青和云朵張著合不攏的嘴巴,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他們對望了一眼,立時,驚得下巴都快裂掉了,直到此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彼此都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怎么眨眼的工夫,一生的時光就這么匆匆地度過了呢?而回憶,又是如此空洞蒼白,他們看著眼前和記憶里一模一樣的阿金,似乎她來叫他們結(jié)網(wǎng),還是發(fā)生在昨天的事兒。
“你們?yōu)槭裁礇]有遵守約定呢?”阿金的語氣里充滿了責(zé)備。
“……”
云朵一個字也答不上來,還是石青反應(yīng)快:“不錯,我們是沒有遵守約定,偷偷用了你的網(wǎng),可你也沒有遵守約定,在說好的時間來取網(wǎng)??!”
“唉!” 阿金嘆著氣,“我身上的鱗片,是金子,也是光陰啊。一瓣光陰一瓣金!你們從我這里得到了金子,也等于提前透支了屬于生命的光陰?!?/p>
石青和云朵面面相覷,一下子,他們明白了,為什么自己突然變得那么蒼老了。
“唉!”阿金嘆息著講起了一個故事。
“在海里時,我是一條金子魚。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阿光、阿影、阿銀、阿芒……我們都是太陽的女兒,分別住在不同的地方,母親最寵愛我,我是她最小的女兒。母親白天很忙碌,晚上才會有時間??晌覀円娖鹈鎭聿⒉蝗菀?。母親常因想念我,流下很多金色的眼淚?!?/p>
石青和云朵不約而同地想到,傍晚,閃著碎金子的海面。
阿金又接著說:“怎么才可以,她一想念我,我就能立刻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呢?
有一天,水巫幫我想了一個辦法,她用水葵花的花瓣紡了一些明媚干凈的光線,光線里浸潤了愛的魔法,用這樣的光線織成光網(wǎng)撒向海里,我就會立刻變成一條金子魚出現(xiàn)在網(wǎng)里。
海邊上都盛傳你們織網(wǎng)的手藝最好,你們的為人也比較靠譜,因此我來到岸上,請求你們給我織一張光網(wǎng),織好后我就可以送給母親。
可是,你們……卻沒有遵守約定,偷偷使用了這張網(wǎng),結(jié)果,我就被打了上來,魔法是不能被隨意說破的,否則我將再也變不成人的樣子,為了不被傷害,我只得給了你們一瓣鱗片。
失去一瓣鱗片的傷痕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愈合,而且期間不能變成人形,也便沒有去岸上的能力,你們頻繁地撒網(wǎng),索要金子,形成新的傷痕,我根本來不及愈合,這就是我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沒有去取網(wǎng)的原因。
現(xiàn)在,我給了你們所有的鱗片,結(jié)在光網(wǎng)上的魔法才算是完全解除了,我終于可以恢復(fù)人形,但從此,我卻不可以回到海里了,我再也回不去了?!?/p>
阿金這么說著,眼睛里掉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那眼淚,把云朵和石青的心都給洇透了。
太陽漸漸要落入到地平線以下了,阿金只留下了淺淺的背影,向著太陽落下去的方向,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