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月,都是家鄉(xiāng)割漆的時候。
我與漆的結(jié)緣,該從父親說起。父親生在一個窮困的家庭。早年祖上倒是出過能人,但自那能干的先祖辭世后,家道便開始中落。祖業(yè)敗了下來,族人就過起了奔走他鄉(xiāng)的日子。等爺爺出世的時候,已淪落到給別人做幫工過活了。到了父親這輩,光景也不怎么好,常年靠著幾畝薄田度日,困窘的境況沒減半分。
常言道,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十三歲的時候,父親便退了學(xué),與二伯學(xué)了割漆的手藝,用賺來的錢貼補家用。
割漆是件苦事,鄉(xiāng)里人都知道。對于十三歲的孩子,其苦也是可想而知的。七八月的天氣,要穿很厚的衣物,以防生漆的漆毒。再頂著熾烈的太陽,爬到漆樹上,重復(fù)地做著同樣的動作。晚上又生漆瘡又長痱子的,很是苦楚,都要忍著。
割漆是技術(shù)活,漆刀把漆樹皮割開一道道口子,口子的深淺、斜度,以及位置都是很講究的。我雖然不懂,但耳濡目染,也能略知一二。包括割漆用的牛尾刷、竹刷,都是各有優(yōu)劣的。口子開了,便等漆從漆樹皮子里滲出來,然后用漆刷子把漆刷進漆桶里。刷漆的力度很有講究,重了不行,輕了不妥。
父親學(xué)了這門手藝,十四歲的時候,就隨二伯下了四川,做起了背漆賣的活計。那會兒馬路還沒有通,父親靠著兩只腳,一個背簍,風(fēng)餐露宿。這樣一個來回也要花費很長時間,還要常年防范著壞人,生怕有個閃失、意外什么的。所賺到的錢屈指可數(shù),但他臉上每次都是笑容滿溢的。
因為考慮到生計,賣漆賺的錢也比割漆多,生意做慣以后,父親后來便沒再割漆了,一直將收漆的買賣做了下去。父親常說,沒有漆就沒有他吃的飯。
暑假,陪父親收漆。起得早,五點一過就爬起來。趁漆匠還沒出門,就得先趕到他家,這樣才好見貨安價,否則去晚了,見不著,還得進山找漆匠。山深林子大,自然是不好找的。有時候磨破鐵鞋也見不著半個影子。烈日當(dāng)頭,熱氣如浪,等找到了,價格也不一定談得妥。
無論是割漆還是收漆,現(xiàn)在愿意碰這東西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很多漆匠都丟了漆刀,背著大包出門打工去了;又或者嫌割漆太苦,權(quán)衡下來不想再做,改換了別的行當(dāng)。最重要的是,愿意接老漆匠班的人少之又少,既要能吃苦耐勞,還要對生漆有免疫能力,不中漆毒,不生漆瘡。像父親這樣,雖然是收漆,也是會生漆瘡的。
去年的漆是父親收的最少的一年,漆業(yè)這行漸漸走向沒落。真正的純漆器也少了,畢竟生漆價格逐年升高,制作漆器的手藝人吃不起,有些便找來替代品,生漆也因為有價無主漸漸成了滯銷的產(chǎn)物。我和弟弟總愛問:“那明年還做不?”他總是邊抽煙,邊把自己收的漆提出來翻看,然后說:“怎么不收?!备赣H是個開朗的人,常常用來調(diào)侃自己的一句話是:“不收別人還以為你死了呢。”
當(dāng)然,我知道這只是他說笑的話??删瓦@樣,我卻漸漸明白父親為何不愿放棄收漆了。
(夏立楠,青年作者,本名黃濤。文字見于《北方文學(xué)》《西部散文家》《散文詩》《做人與處世》《黃河黃土黃種人》等報刊,現(xiàn)居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