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段被古怪的情感和向往填滿的日子。我對木溪親近的愿望越是強(qiáng)烈，對父母的抵觸表現(xiàn)得越是明顯。

媽沒有再提那張畫像的事，仿佛它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只是媽開始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我，我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心里打顫 。每每媽這樣看我，我就私下里嘀咕：“我又沒有早戀，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痹谖业闹車?，一些孩子開始有了一些恍惚的心緒，甚至明明白白地說一些愛情電影里肉麻的“臺詞”。我在情感上似乎有些“滯后”，再說，我有我的木溪和丹妮。但我絕不愿意表露這一切，只是偏執(zhí)地覺得表露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感情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包括對別人的喜歡；尤其在父母面前，我保持著有點可笑的與年齡不相符的冷靜和沉著。我拼命地掩飾著內(nèi)心世界，任它風(fēng)起云涌，卻努力追求外表的平靜。

在夏天開始的時候，我醞釀著悄悄跟蹤木溪，我實在遏止不住親近木溪的欲望。

我隱約知道木溪住在靜安寺一帶。放了學(xué)，偷偷地等在校門口，見木溪的白色自行車一晃而過，才慢悠悠地騎上車追上去。

路上行人如織，木溪的背影在人群中時隱時現(xiàn)，她的乳白色的裙衫如輕微曳動的水中芙蓉，淡雅而清冽。我騎在離木溪數(shù)十米遠(yuǎn)的地方，心里忐忑著，又抑制不住興奮和好奇。

一路騎著，穿過林立的高樓大廈的陰影，木溪拐進(jìn)了一條狹窄而安靜的弄堂。那是一排有些年頭的公寓房子，灰白色的外墻斑駁著，裸露出年代久遠(yuǎn)的紅磚。樓底下有一個花圃，似乎很久沒有人侍弄了，倒伏著的花草稀稀拉拉，透著蒼涼和衰敗。這一切，在我的眼里卻傳達(dá)著一種特別的美感和詩情。

木溪打開一扇鐵門，推了自行車進(jìn)去，鐵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她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的“尾巴”。

我扶著車，站在那棟房子的門口，久久地仰望二樓的那個蓬勃著杜鵑花的窗臺。這是木溪的家，那扇緊閉的窗子關(guān)住了我充滿想象和期盼的夢。

在那以后的許多天里，放學(xué)的時候，我都會繞道經(jīng)過木溪的家，在那扇窗子下駐足、觀望，仿佛只有這樣做了，才能獲得滿足和安慰。

我很快獲得了走進(jìn)這棟房子的機(jī)會。

星期六的下午，木溪意外地邀請朗誦組的成員去她家里做客。朗誦組有十個同學(xué)，每個星期，我們在木溪的指導(dǎo)下讀一些經(jīng)典的詩歌和話劇片段。木溪有演員的天賦，她讀的詩能催人淚下。

這個下午，我終于坐在了木溪寬敞的房子里。仔細(xì)打量著這間有落地窗的房間，心里激動著?？看暗牡胤綌[著一張雅致的紅木茶幾，茶幾上的藍(lán)色陶瓷花瓶里插著一束純白的香水百合。壁爐邊上立著一架漆黑的鋼琴，琴上的相架里，年輕時的木溪頭靠著她高大的丈夫微笑著。

大家興奮地問這問那，我卻很少說話，沉浸在夢幻般的氛圍里。木溪一直注視著我，她彈完《致愛麗絲》的曲子，從琴凳上回轉(zhuǎn)身來，朝我投來探詢的目光。

“怎么不說話?。刻K了了。”木溪說。

我覺得自己的臉在發(fā)燒，但努力掩飾著自己，生怕木溪窺見我心底的秘密。

“念一首詩吧，蘇了了。今天給大家?guī)硎裁?？”木溪笑望著我?/p>

我翻開一本薄薄的詩集，朗聲念道：

我不懂那是什么

它像一場躁動的夏雨

豁然闖入我的生命

那樣潮暖那樣動蕩

如果不是午后的驚雷提醒

我?guī)缀跬?/p>

我已立在了人生的站臺

手握著十點的車票

卻不知道?？康那罢?/p>

和夏天有一場約會

那遠(yuǎn)在生命初始就訂下的盟約

難道這意味著

我即將步入陰雨的季節(jié)

和是非的人間？

就像一項成人儀式

青春的竹笛奏起

心靈的顫音

和身體拔節(jié)的微響

風(fēng)箏飛出了窗口

誰又在歲月那頭召喚？

……

我輕輕嘆了口氣，讀到這里停住，感到一股潮暖的東西哽在喉頭，欲吐不能。

“念下去。”木溪鼓勵我。

我卻怎么也發(fā)不了聲了。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是覺得自己被一種溫馨粘稠的情緒控制住，空氣里還繚繞著木溪彈奏的琴音，而木溪那么近地坐在我的對面。她不時關(guān)切地捋一下我掉下的劉海。木溪的手指輕觸我的額頭，我能微微感受到木溪的體溫和手的柔軟，這種若有若無的觸碰竟令我抑制不住地想哭。

木溪和我的媽媽都有端莊優(yōu)雅的外表，但她們在個性方面又有明顯的差別。我的媽媽很少直白地表露感情，她關(guān)心我的學(xué)業(yè)多于照顧我的情感，她因為酷熱的天氣愁眉蹙額，因為爸爸的一個不順眼的動作嘮叨半天。媽的身體雖然隨時都蕩漾著過日子的悠閑韻律，她給我編織從里到外的毛衣，裁制從冬到夏所有的衣服，但我從心里對媽媽有一層畏懼。而木溪卻是水波一樣的溫和，海一樣的深邃，這或許是因為我和木溪的距離，才營造了如此美妙的感覺。但無論怎樣，我沉醉于那樣的感覺，即使明知那是虛幻的。

離開的時候，木溪送我們下樓。走到最后一層，木溪輕輕地對走在后面的我說：“歡迎你再來。”那句平常的話在我心底掠過異樣的感動，這是我需要的東西。我在下樓的那一刻想，為了木溪（不是為了媽媽），我要努力讓自己出色和與眾不同。

我賊一樣地進(jìn)了木溪家的樓道，手里舉著一小束水紅色的康乃馨，那束花剛夠插在門把上。我覺得我必須這么做，而且得趕在木溪回家之前。

這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你怎么都不會想到，木溪能在學(xué)校的教工運動會上奪得長跑賽的冠軍。我趴在欄桿外面，聲嘶力竭地替木溪加油。我不知道木溪有沒有在喧騰中看見我，我并不希望她看見我。木溪穿了一身雪白的運動衣，她奔跑的姿勢比年輕人還要輕盈和舒展，當(dāng)她跑過來的時候，我就伸長手臂向空中揮舞。我想，一定沒有哪個孩子會像我這樣興奮，木溪，那是我的偶像呀！

我飛一樣地騎出了校門，我被自己的想法激動著。我要送一束花給木溪，還要寫上祝賀的話，我做這一切只能悄悄的，我只想悄悄地表達(dá)對一個人深刻的喜歡和關(guān)注。

現(xiàn)在，我將那束康乃馨插在了木溪的門把上。門把是銅制的，被摸得光可鑒人，在花的映襯下，竟有了幾分新鮮的生氣。樓道安靜著，我的心卻一陣狂跳。想象著，木溪回到家，見到這束含露的花的時候，一定會舒暢地笑起來，然后疑惑地將它取下來，摸出鑰匙開門，一邊猜測：是誰送的呢？那束花會被小心地插在素樸的陶瓷花瓶里，每天每天地對著木溪微笑……這是我希望看到的。

此后，類似的游戲，我懷著忐忑和認(rèn)真的心情又玩了好多次。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只是非常愿意用全部的感情來愛一個值得尊敬和喜歡的人，我的身體被掏空了一樣，心卻滿滿的，我的思想仿佛生長在繁花似錦的地方，永遠(yuǎn)不會失掉對花的幻想，并因為這種幻想而備感充實。

這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樣走到校門口，見木溪在不遠(yuǎn)的地方迎面站著。她穿著一套藏青色套裝，臉上是模糊而期待的表情。我本能地感到一種虛脫，這是秘密即將被拆穿前的恐懼。我遲疑著腳步，臉上前所未有地灼燒起來。木溪卻快步走過來將我一把攬住。

木溪親熱地勾住我的脖子。我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立刻把頭深深地埋下去，讓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木溪緊緊地攬著我，我嗅到了一股暖暖的混合著洗發(fā)香波的成年女性的氣息，那股氣息讓我感動得想哭。

“是你送的花嗎？那真是一些好看的花啊。”木溪柔聲說。我無從知道她是如何知曉了謎底，只是在心底驚嘆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p>

“怎么啦？”木溪搖搖我的肩，像哄小孩一樣。

我不置可否，只是把頭埋得更低。那一刻，我真想拔腿逃去。沒有人愿意把自己隱秘的心情曝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便那是一種明朗的心情，是對一個人深刻的喜歡，一旦被人窺見了，秘密便似乎成了羞辱。在我這個年齡，一邊千方百計地守住心中的秘密，一邊又克制不住地想把它表達(dá)出來，結(jié)果把自己折磨得矛盾又痛苦。

可是，我實在無法抑制胸中滿溢的激情，這樣的激情是給年長于自己的人的。因為有了這樣的激情，我做任何事情都覺得精神振奮。我會感到自己羽化成蝶，在一片明媚的光影里翩翩起舞。我順著流動的溫暖的氣息攀援而上，努力去接近光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卻知道無論在哪個方向，都有木溪清撤的微笑在等著我。

然而，這種期盼最終卻是要失去的。

接近期末的一天，我路過語文教研組，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剡^頭，見木溪站在里面沖我點頭。

木溪告訴我，我的語文考了第一，作文尤其出色。然后，木溪把我拉到身邊，從抽屜里抽出一張淡雅的信箋。信箋上有水印的藍(lán)色花紋，上面寫了分行的鋼筆字。

“你提提意見，看我的詩寫得好不好?！蹦鞠f。

她顧自輕聲念起來：“門把上又插了一小束鮮花/那桃紅的、絳紫的，還有鵝黃的/仿佛天真可愛的小臉/正朝我輕輕微笑……”

我側(cè)耳聽著，漲紅了臉。木溪把那張精致的信箋塞進(jìn)我的手心，說：“送給你?！?/p>

那時，我并不知道那其實是木溪在向我告別。

我揣著這張薄薄的信箋走回教室，被感動和受寵若驚的情緒填滿了。教室的門在我身后砰然關(guān)上，我的手里突然變得沉重。

就這么過了一個暑假。開學(xué)的時候，班主任卻是個新面孔，“新面孔”說，木溪出國了，她在美國任教的丈夫接她走了。

我臉色煞白。沒有人能體會我此時的感受。我恨木溪！

這是烈日下的中午，我困獸一樣地徘徊在那棟灰白的房子附近，不時抬頭注視那個杜鵑盛開的陽臺。這里有過木溪的氣息，可是現(xiàn)在，陽臺上失卻了往日的齊整，堆滿雜物，令人感到凄涼與恐怖。

我扶著自行車站在樓下，想不出該做什么。一輛橘紅色的搬場車開了過來，戛然止住，上面下來幾個穿卡其布工作服的工人。他們像螞蟻一樣進(jìn)出于灰色的房子，從里面抬出大大小小的家具。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指揮著他們，他的相貌上有木溪的痕跡。男子不時看一眼呆立一旁的我，但沒有和我說話。

那架黑漆的鋼琴終于被抬了出來，暫時地擱置于路邊，黑色的琴面在日頭下閃著耀眼和凄冷的光。

鋼琴，被木溪纖巧的手指彈奏過的鋼琴！

無邊的失落和絕望漫卷過來，將我緊緊包裹住。我悲哀地想，也許永生都見不到木溪了。這痛徹心肺的遺憾像一只巨大的手拽緊我，不肯松開……

望著隆隆開遠(yuǎn)的卡車，我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回家。

推門進(jìn)去，像預(yù)料中的那樣，桌上擺了豐盛的晚餐，還有一只顯眼的鮮奶蛋糕，蛋糕上寫著：生日快樂！

我沒有感到快樂，還陷在深深的憂傷里面。爸和媽看著我，說：“過來吃飯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媽把一勺蝦仁舀到我的碗里，吃了一粒，還沒咽下，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下來……我忍不住地要哭。爸和媽沒有阻止我，也沒有勸慰我，只是把更多的好吃的菜夾到我的碗里。爸難得開一句玩笑：“哪有過生日哭鼻子的，再哭，就成大花臉啰?！蔽抑棺】?，我一向是個善于克制感情的女孩。

我機(jī)械地吹蠟燭、切蛋糕，覺得這個生日過得索然無味。

吃完蛋糕，我說：“我回房間了。”媽在后面拉了一下我的衣服，說：“我有東西給你?！?/p>

我看著媽拿出一個木制鏡框，那是一個還散發(fā)著木頭清香的鏡框，鏡框里鑲著的竟是被我丟棄的木溪的肖像畫！

媽說：“我把它拾回來了。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媽小的時候，也曾經(jīng)像你那樣?！?/p>

我低頭不語。

媽又說：“木溪在出國前曾經(jīng)找過我，談了你，她說你是個對愛要求很高的孩子。這一點，媽感到很慚愧。其實，我們是那么深地愛你，只是我們表達(dá)得很含蓄，你能理解我們嗎？”

我低下頭，感到有些唐突和意外，甚至有點不習(xí)慣，記憶中我們母女倆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我接過鏡框，看了媽媽一眼，媽的眼里有一點晶瑩的東西在閃爍。

是的，我必須好好地想想，好好整理一下亂糟糟的心緒。

聽見媽在身后說：“木溪讓我轉(zhuǎn)告你，她會想念你。還有，我和你爸永遠(yuǎn)都愛你！”那后半句話，媽頓了頓才說出來。我的眼淚又一次地洶涌而出，但這次，不是因為傷心。

除了丹妮，木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我一直認(rèn)為，對一個女孩子而言，一個完美的成年女子偶像比其他人更能擦亮你的眼睛。我再沒見過木溪。我明白，我這樣一個小女孩對她，只是一粒草野上輕飄的露珠而已，可木溪的聲音卻長久地在我的生命里閃閃發(fā)光。每一個字從她的嘴唇里吐出來，都如同一顆耀眼的水珠，滾燙地滴落到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