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菁菁

曹乃謙是山西的一位鄉(xiāng)土作家，因受到諾貝爾獎的提名而為大眾所熟知，并且受到馬悅然先生的高度稱贊:“他的文學藝術成就非常高……”“曹乃謙和莫言，李銳是最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其簡潔的語言，耐人尋味的結局，以及他所構筑起來的飄散著“莜面面兒”的雁北世界，無不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他曾多次提到自己受到俄國作家契訶夫的影響“有的人寫信質(zhì)問我:你在模仿誰?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他，我模仿契訶夫……”“值得我自己看的，仍然是契訶夫那伙人的書”。本文將就從人道主義，敘事藝術，敘述視角這三個方面來談契訶夫對曹乃謙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人道主義

毋庸置疑，文學是人學，關乎著人的自身生存?！拔膶W作品是人寫的，是直接或間接寫人的，并且是為人的需要而寫的”?？v觀古今，凡是在文學上有所建樹的作家，都以“人”作為其文學活動的出發(fā)點和歸宿。

契訶夫筆下的社會生活極其廣闊，人物也是各式各樣，但對“小人物”的關注，對“小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對其生存狀態(tài)的描繪，構成了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中心。在對這些人物的描繪中，作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他筆下的“小人物”，永遠被一種悲慘的氛圍所籠罩，從小公務員到歌女，從保姆到學徒，他們的生命里沒有快樂，有的僅僅是凄凄慘慘的被生活摧殘蹂躪過的心靈，他們的尊嚴早已被這殘酷的生活無情地剝奪了?！度f卡》中的學徒萬卡·茹科夫的生活“苦透了，比狗都不如……”，只能靠回憶過去的快樂生活來安慰自己現(xiàn)處的困境，聊以自慰?！犊鄲馈分械鸟R車夫姚納·波達波夫失去了兒子的苦惱竟找不到一個人來傾訴，每次想要傾訴的渴望總是一次又一次被一人又一人無情冷漠的拒絕，最后，只能孤寂地把自己的苦惱講給什么都聽不懂的馬。《公差》中的農(nóng)民洛沙律和他的同伴們“承受生活中最深重的苦難和哀痛”，結果卻只能是一無所有，甚至得到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通過對這些平凡人簡單平凡甚至是災難生活的描述，表達了作者對這些下層人物的悲憫和關懷，展現(xiàn)出了作者深切的人道主義情感。

曹乃謙的小說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受契訶夫影響的人道主義情感。曹乃謙的小說，取材于他生活的塞北地區(qū)，寫的都是山西雁北地區(qū)農(nóng)村的人和事，其主人公也大都是下層人物——農(nóng)民。他們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生活的貧困常常使得他們經(jīng)常挨餓，他們沒有錢娶老婆，貧困同樣使得他們無法滿足他們作為正常人正常的生理需求，曹乃謙對他們的這種艱苦生活狀態(tài)充滿了憐憫同情與無可奈何，他“冷靜的狀態(tài)下影藏著對那山村居民真正的愛”。他的心中充滿著哀傷，山村的人和事常常使他激動難捺，他的小說都是經(jīng)過其痛苦的思索而寫出來的。在看似平淡的敘述中，深深烙上了作者哀傷的情調(diào)和深切的人文關懷。《蛋娃》中的主人公蛋娃由于長期受饑餓的折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可以在柱柱修房子的時候當回“脖工”(大同方言，指鄰里之間相互幫忙做活)，因為這樣的話可以吃上一頓油糕?！洞蚱交ā分械墓夤鱾儍褐挥懈羯弦粌蓚€月才能“打一頓平花”(我拿我家里有的，你拿你家里有的，然后大家在一起打牙祭)，而這所謂的改善，“酒是沒有的，吃肉更是連做夢也想不起的事情”，但卻是他們最為開心快樂的事情?！逗谂退亩病分泻谂驗橥槟切┮惠呑痈F得無法娶起老婆的男人，只要這些男人向他提出要求，她都會盡力滿足他們的生理需求。在這些作品中，有貧窮，有無奈，有心酸，有生死，他們在悲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并沒有失去活下去的勇氣，而是對明天充滿著無限的希望與憧憬，對這些農(nóng)民們看似平淡的敘述，卻體現(xiàn)出了作者別天憫人的人文關懷精神。

對這些下層人物的同情和理解來自于作者的平民立場。契訶夫多年生活在社會底層，對底層生活的體驗形成了他的實驗和角度。曹乃謙出生在農(nóng)民家庭，他稱自己是半個農(nóng)民，“身上流著農(nóng)民的血液，腦子里存在著農(nóng)民的種種意識……總之，我是個穿著警服的農(nóng)民”。正是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經(jīng)歷，使得他們執(zhí)著于表現(xiàn)小人物，并且在對這些小人物的描繪中寄予深切的同情與關懷。

二、簡潔的敘事藝術

契訶夫的小說有著高超的藝術技巧。托爾斯泰這位文學巨匠稱他為“無與倫比的藝術家”。尤其是他那別具一格的敘事藝術，影響了許許多多的小說家們，曹乃謙的寫作藝術也無疑受到了他的深刻影響。

1.情節(jié)的淡化。契訶夫的小說一向以簡潔著稱，他自己就曾說過“簡潔是天才的姊妹”。從總體上來看，他的小說并不以情節(jié)取勝。除了一部分作品有大起大落，清晰明確的情節(jié)外，其大部分作品中，他都在極力地淡化情節(jié)。作者并不著力于描寫故事的縱向發(fā)展(故其故事通常給人以一種不完整的感覺)，而是經(jīng)常截取食物的一個橫斷面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并同時賦予它以巨大的容量。隨著人物的情緒波動，心里發(fā)展，故事就自然而然的進入了尾聲。例如在《喜事》中，全文并沒有情節(jié)的起伏，而是以文官米佳·庫爾達羅夫的情緒波動為全文的中心與線索，由他的動作話語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僅僅聯(lián)系在一起，使得整個事件的過程交待清楚。

深受契訶夫小說的影響，曹乃謙作品里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描繪也都是經(jīng)過淡化處理的。他曾說過“在小說的諸要素中，要數(shù)情節(jié)做起來最省事，容易，也便宜。寫小說好在故事情節(jié)上下功夫的人，充其量只是個小商販而已。”曹乃謙的小說同樣沒有過多的情節(jié)，而是著力于描繪人物的行動，把握人物情緒的前后變動，在他的筆下，是把鄉(xiāng)村生活靜態(tài)化，抒情化了的。其代表作《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同樣沒有講述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選取農(nóng)民們的生活片段，生活感受與生活場景。曹乃謙有時甚至有意打斷情節(jié)的延續(xù)性，把一個故事分割為幾個片段。比如楞二因自己喜歡的女人要嫁給別人而發(fā)瘋，楞二媽了解情況后治好楞二的瘋病，這些事情本來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但在曹乃謙的筆下，卻把它拆分成了《楞二瘋了》《打平花》《楞二楞二》三個短篇?！兜胶谝瓜肽銢]辦法—溫家窯風景》中的28個短篇和1個中篇，幾乎都是這樣的特點。它們既可以作為單獨的篇章，又可以和別的篇章相互聯(lián)系。這種有意淡化故事情節(jié)，勾勒小人物活動的一個剪影，正是受到文學大師契訶夫影響的結果。

2.人物對話的運用。契訶夫說的簡潔性，又表現(xiàn)為大量人物對話的運用。作者筆下的人物形象，人物性格的刻畫，絕大部分都是通過人物對話表現(xiàn)出來的。個性化的人物語言展現(xiàn)出了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在1887年給好友的回信中，他曾經(jīng)說道:“在我的小說中，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特性，應該說自己的話?！倍鴱乃膭?chuàng)作實踐來看，毫無疑問地踐行了這一原則。他的很多短篇小說，其主干部分就是由人物對話構成的，對話成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動力，以及塑造人物的手段。例如在《她走了》這篇小說里，通篇都是由丈夫和妻子兩個人的對話構成的，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敘述語言。但丈夫那貪得無厭、不知羞恥的丑惡嘴臉和妻子那愛慕虛榮、虛偽的性格特征無不通過兩人的對話躍然紙上。我們不妨看看《胖子和瘦子》中兩人的對話，在瘦子知道胖子的官職之前:“恩，你的景況怎樣，朋友?”胖子問，熱情地瞧著朋友。“我是在當官，我親愛的!我已經(jīng)做了兩年八品文官，還得了斯坦尼斯勛章。你知道，我原來在衙門是做科員，如今調(diào)到這兒同一類機關是做科長……我往后就在這兒工作了?！?/p>

而在瘦子知道胖子的官職之后，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是這樣的:“我，大人……很愉快!您可以說，是我兒時的朋友，現(xiàn)在忽然間，做了這么大的官，您老!嘻嘻?！薄鞍ィ懔税?何必用這種腔調(diào)講話呢?你是我小時候的朋友。哪里用得著官場的那套奉承!”“求上帝饒恕我……您怎能這樣說話呢，您老……多承大人體恤關注……有如使人再生的甘霖”。

作者無需贅言，僅通過這兩個人的對話前后的對比，瘦子那丑惡的官場嘴臉展露無遺。

縱觀曹乃謙的創(chuàng)作，作者無疑是收到了契訶夫這類創(chuàng)作的影響。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曹乃謙也同樣依據(jù)人物的言行對話進行人物的塑造。他的短篇小說選取了鄉(xiāng)村的日常生活場景，通過主人公們質(zhì)樸、自然的對話，將鄉(xiāng)村生活的貧窮、心酸，鄉(xiāng)村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展現(xiàn)了出來。正如馬悅然先生所說:“曹乃謙的著作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一個字……我覺得他的寫作方式類似音樂的節(jié)奏，乃謙的音樂之才表現(xiàn)在他著作中的對話，他的小說很多都是由人物之間的對話所構成”，例如《莜麥桔窩里》中丑幫和她的對話:“丑哥?！薄班?”“這是命?！薄霸蹅z命不好?！薄拔也缓?，你好。”“不好。”“你好?！薄安缓?。”“好?！薄熬筒缓茫?，不……”

一對青年男女相愛卻無法在一起的無奈與悲涼就通過這短短的幾句話就透露出來。汪曾祺就曾評論過這段對話:“寫得好，短的不能再短，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是非常有味道?！彼麄儼岩蜇毟F而無法在一起的無奈，歸結到這是命，短短幾句話，兩人之間深厚的感情與無可奈何的悲哀就從這對話中流露出來?！辈苣酥t與契訶夫一樣，并不對事情做過多的評價，而是通過文本人物的對話，使得他們的性格與形象，透過自己的語言而展現(xiàn)出來，成為文學中獨一無二的“這一個”。

無論是采用人物對話的敘事，還是著意淡化故事情節(jié)，契訶夫與曹乃謙的小說都有著相同的地方，他們都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形成自己獨特的敘事特色。

三、敘述視角

法國學者熱奈特將敘事視角分為零聚焦敘述，外聚焦敘述以及內(nèi)聚焦敘述三種。所謂零聚焦敘述，是指無固定視角的全知敘述。它的特點是敘述者說出來的比任何一個人物知道的都多。敘述者如同無所不知的上帝，可以在同一時間內(nèi)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點，可以了解過去，預知未來。還可以隨意進入任何一個人物的心靈深處，挖掘隱私。外聚焦敘述的特點是敘述者知道的比人物所知道的少。敘述者如同一個局外人，僅僅向讀者敘述人物的語言和行為，但不進入任何人物的意識。內(nèi)聚焦敘述的特點是敘述者只敘述某個人知道的情況，即從某個人的單一角度講述故事。

契訶夫在其小說的敘述視角上，多以內(nèi)聚焦敘述和外聚焦敘述為主，并且不僅僅單獨運用某一種敘述方式。而是在不斷地變換敘述的視角，使得敘述感人?！度f卡》中的九歲小男孩萬卡·茹科夫過著非人的生活，但作者卻不動聲色地進行冷漠的敘述，他的情感和立場并沒有直接地表現(xiàn)出來，而是借助萬卡這一男孩兒的視角，他的信以及他的回憶透露出來。受他的影響，曹乃謙也是這樣的，他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作者也沒有出現(xiàn)，而是在文本的背后，透過故事中的人物對話、行動別出心裁地描繪，場景的巧妙安排都含蓄地透露了出來。他總是不動聲色的像一個旁觀者那樣冷漠，汪曾祺就曾評論曹乃謙說:“作者的態(tài)度是極其冷靜的，好像完全無動于衷”“他的小說看來不動聲色，只是當平平常常的事敘述一回?！薄段业囊簧小菲踉X夫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就“我”的所見所聞以及經(jīng)歷，詳細地描寫了“我”自立謀生的艱難歷程。而曹乃謙的小說《最后的村莊》也采用了第一人稱“我”來進行敘述這樣就使抒情進入了小說敘事，敘事和抒情相聯(lián)系起來。使作品看起來更加真實可信，同時也使得作者情感有了流露的途徑，整個小說滲透進了作者強烈的主觀情感體驗，最大程度的表現(xiàn)了生活的真實和情感的深度。

綜上所述，我們從人道主義，敘事藝術，敘述視角論述了契訶夫對山西作家曹乃謙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當然，契訶夫對曹乃謙的影響也不僅僅體現(xiàn)為這三個方面。契訶夫小說中的留白藝術，場景缺失等也同樣深刻的影響了曹乃謙。

[1]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

[2]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3]契訶夫短篇小說選[M].汝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