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桂華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文學與語言學】

金庸小說論爭中的文學真實觀
——新時期以來文學批評價值觀念嬗變研究之一

姜桂華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金庸武俠小說自1980年代風靡大陸以來，有人判之真實而揚之，有人斷為不真實而抑之的現象屢屢發(fā)生，走進這些紛爭，能夠考察到中國人文學真實觀的一些具體內容，進而能透視出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批評價值觀念嬗變的一些信息。三十多年來，中國人文學真實觀中政治鉗制的成分、事實羈絆的成分越來越少，人性、主體性、藝術性、文化性等成分越來越多。金庸小說的真假之爭，使得不同的文學真實觀參與交鋒和碰撞，使得文學真實性的探討漸漸遠離簡單、膚淺和空洞，走向深入、透徹和翔實。

金庸；武俠小說；真實性；文學真實觀

考察文學批評是為了彰顯那些得風氣之先、領精神之航、促文學發(fā)展的好批評的作用，也是為了揭示那些對文學事業(yè)和社會風氣造成不良影響的有問題的文學批評，以便對當下和未來的文學批評構成啟示和參照。金庸武俠小說自1980年代風靡大陸以來，引得文學批評界眾說紛紜，眾聲喧嘩之中體現了文學批評的哪些成績和問題？觀照的必要是不言而喻的。本文僅從金庸小說真假之爭看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批評價值觀念嬗變之一隅。

真實性作為衡量文學優(yōu)劣的尺度可謂歷史悠久。早在古希臘，柏拉圖就以希臘史詩、悲劇、喜劇等未能寫出神之為神的神性、英雄之為英雄的英雄性、好人之為好人的好人性、壞人之為壞人的壞人性，不能使人洞見到事物之所以成為某事物的理念，而斥責它們不真實，從而否定掉了藝術。中國古代也不乏用真實性這把尺子來衡量作品的顯例，在“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等理念之下，我們古人重表現的文學觀把對藝術真實性的理解高揚到接近神秘的程度。在現當代文學史上，相較于西方文學界，中國文學界對真實性這把尺子的理解更趨于狹隘和教條，重視程度更高，執(zhí)行力度更大。

要求文學作品具有高度的、深刻的真實性，體現了文學接受者，尤其是從事批評活動的一群特殊接受者對文學的合理的價值追求。問題是，面對同一部作品，有人判之真實而揚之，有人斷為不真實而抑之的現象屢屢發(fā)生。這種現象提示我們，應該考察文學真實觀的具體內容。

一

金庸武俠小說評論中，真實與否的爭論是一種很突出的存在。1999年，王朔以《我看金庸》一文向金庸武俠小說發(fā)難，短文中三分之二左右的文字說的是金庸作品缺乏真實性這一問題。他說：“我不相信金庸筆下的那些人物在人類中真實存在過”，“我認為金庸很不高明地虛構了一群中國人的形象，這群人通過他的電影電視劇的廣泛播映，于某種程度上代替了中國人本來的面目?！盵1]王朔以“人性”“人味兒”“中國人本來的面目”來衡量金庸筆下的人物，認為他們狹隘、粗鄙、不可理喻、無法無天、無精神世界，儼然野生動物，所以極度缺乏真實性。判斷中既流露了文化人類學的意識，又體現了民族情感的因素，不可謂不懇切。然而，這種判斷是建立在他對金庸作品只有片段閱讀的基礎上的，如果看全了作品，得知狹隘、粗野等品行并不是金庸作品人物的全部或主流，王朔將會怎樣做出真實與否的判斷呢？當然，即便是這樣，我們也能夠看出，王朔的文學真實觀已經與“新時期”之前受政治控制的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保持一致的不寫激烈的階級斗爭就不真實的文學真實觀迥然有別了，人學色彩和民族情愫是其文學真實觀中的可貴因素。

袁良駿是武俠小說的徹底否定者，他認為從文學進入新的歷史時期開始，武俠小說這種陳腐、落后的文藝形式就該退出舞臺，因為只要是武俠小說就宿命般地改變不了缺乏真實性等諸多“死癥”。他對金庸小說不真實的指責也從指責一般武俠小說開始，他認為現代文學史上的舊武俠小說寫了“一種根本不存在的虛擬的怪物，完全破壞了中國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使中國文學從現實人生的描繪轉到了虛幻世界的編造”。而金庸的武俠小說“仍然是脫離現實生活，仍然是不食人間煙火，仍然是天馬行空，云山霧罩”。而且，“由于金庸想像力之豐富，以及充分利用了現代的科技文明，其小說在不食人間煙火方面可以說超過了古往今來的一切武俠小說”[2]。這種僅從不寫現實生活的角度對金庸武俠小說真實性做出的否定，與“五四”時期反對消遣娛樂的文學、提倡為人生的文學，反對遠離世事的山林文學、提倡寫實文學的現代文學新傳統(tǒng)一脈相承。但是，在經歷了“新時期”文學觀念的撥亂反正，經受了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等文學理論和文學作品洗禮過的中國人面前，這樣的觀點容易招致“機械反映論真實觀”“自然主義真實觀”“傳統(tǒng)現實主義獨尊”等非議。而在這些非議面前，袁良駿等人的文學真實觀確實露出了觀點鮮明但辯解無力的癥候。

二

與缺乏真實性這種指責相反，一些批評者認為金庸武俠小說具備真實性。早在1986年，馮其庸就觸及到了這個問題。他認為金庸小說的情節(jié)和人物是虛構的，卻不影響它“仍然涉及歷史和涉及廣泛的社會”，并以自己的閱讀體會說明了由虛及實的過程：“在已經熟悉了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和作者所抒發(fā)的基本思想以后，第二步我就常常試從這些人物、故事情節(jié)中跳出來，……換一個角度，從人生的哲理、從歷史的哲理、從生活的哲理來咀嚼其意味?！逼鸫a，“小說里貫穿的那種浩然正氣，那種強烈的正義感、是非感，那些英雄人物的磅礴的豪氣，那種民族感、愛國心”[3]，是使他做出金庸小說具有真實性，并不虛無縹緲的判斷的根據。

有趣的是，王朔對金庸小說做出的不真實的判斷與馮其庸做出的真實的判斷，雖然觀點相左，思路卻如出一轍。一個因未看到關乎人生的正能量而否定作品真實，一個因看到了關乎人生的正能量而肯定作品真實。他們的文學真實觀中都體現了人學色彩、人文情懷。但是，不能不指出的是，無論是說真實，還是說不真實，他們還都基本停留在直觀、感受、聯(lián)想、點到為止的層面上，立場盡管堅定，觀點盡管鮮明、透徹，令人信服的論證卻都付諸闕如。

1988年，在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二部）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章培恒著文將金庸的武俠小說與姚雪垠的《李自成》加以比較，認為后者是“真中見假”，雖然所寫是歷史人物，雖然獲獎，雖然被茅盾、朱光潛等“大家”肯定過，卻并不具備高度的藝術真實；而前者，雖人物、情節(jié)是虛構的，卻能“假中見真”，擁有藝術真實性，因為作品中人物的性格是真實的，人物的喜怒哀樂是能夠與讀者相通的，尤其重要的是，作者對人物性格的復雜性有揭示。還有，作品有對獨立人格的頌贊，有對扼殺人的規(guī)范的否定。[4]這樣的文學真實觀有令人欣喜之處，它既超越了是否直接描寫現實人生，也超越了與現實人生是否在表象形態(tài)上相似，還超越了是否正面描寫美好人性。它是從藝術是審美創(chuàng)造物、藝術與人生并非同質、藝術與人生不是簡單的比附關系的角度，理解文學真實性的，這種文學真實觀中的審美愉悅意識、精神啟蒙意識、人性探索意識昭示著它的遠離膚淺。然而，遺憾的是，對金庸小說提供了怎樣的真實，為什么能提供這樣的真實，如何理解這種真實等問題，章文也并未作出充分、翔實、表明其文學真實觀更為深刻的論說。

文學真實性這一問題，確實深藏著很多奧妙。一部文學作品寫了真人真事或寫得像真人真事，既可能擁有真實，也可能不具備真實；同樣，一部不寫真人真事或寫得不像真人真事的文學作品，既可能失去真實，也可能獲得真實。真中可能見假，真中也可能見真，假中可能見真，假中也可能見假。如此玄奧的文學真實性，不禁讓我們想到了老子關于“道”的言說：“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盵5]文學的真實性就像老子所說的“道”，它不是明擺明放的東西，也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它意味著深刻，意味著一定范圍的普遍意義，它需要探尋，需要捕捉，需要揭示。文學的真實性往往決定于作家怎么寫，而較少關乎作家寫什么。作為文學接受者，既不應因深奧而放棄對真實性的關注，也不該在膚淺的層次上不得要領地胡亂關注。我們應該樹立這樣的意識：只要作家秉持向現實人生探索并釋放意義的理念從事創(chuàng)作，我們對其作品的理解就不該停留在所寫是不是與自己的人生經驗或身邊的生活事件相類似的層面上糾纏不下。因為歷史的經驗和教訓告訴我們，在事實層次上的文學真實觀、類事實層次上的文學真實觀、政治正確的文學真實觀、人性良善的文學真實觀之下，對文學是否真實所作出的判斷，往往是狹隘的、膚淺的。我們應該在承認人生、人性、藝術種類、藝術面貌等存在差異的前提下理解藝術的真實性。一件文學作品，只要在其所屬的文類里、在其所設定的情境中，著意于人類生存的某種真相的探索，我們就應該肯定其具有真實性。作為文學批評者，職責就在于考察作品是否探索了某種生存真相，并揭示其探索的方式。如此說來，前面我們敘述的關于金庸作品真實與否的各種評論，還都存在著不夠深入的問題。

三

1995年，《中國社會科學》發(fā)表了《從金庸作品看文化語境中的武俠小說》一文，作者周寧闡述了他對金庸武俠小說真實性及深刻意義的觀點。他認為，武俠小說在看似不著邊際的幻想形式下，有深刻的社會化的文化意義，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武俠小說在幻想中感悟到的意義要比許多貌似精辟的理論觀念深刻得多。只是這種意義是潛在的深層次的，需要我們去揭示。他說：“金庸在武俠小說的幻想形式中感悟到的問題，恰好也是我們文化中終極關懷所在。”他認為，“怎樣才能擺脫舊的血緣秩序造成的文化困境，建立一種現代文明中普遍的社會契約化的文化制度，使中華民族走向自新自強?”是金庸通過對亂世中陷入“身世之迷”的人物形象的塑造，隱喻地告訴我們的一個民族內在生活的秘密。[6]這是在作品世界與生活世界同構不同形的深層隱喻、象征關系中建立了金庸小說的真實性，從而把對金庸小說真實性的理解拖出了與生活表象糾纏不清的泥潭。2001年，《天津社會科學》在第5期上刊載了王一川的文章《文化虛根時段的想像性認同——金庸的現代性意義》。作者也是將金庸武俠小說產生的具體語境與它發(fā)生作用的語境打通，來闡釋其深刻的現代性意義的。他認為，時至現代，中國人普遍面臨文化虛根狀態(tài)，即在生活方式、宇宙模式、價值體系、倫理范式、心理結構、審美表現等方面體現出普遍性失落、失范、虛無或空虛狀況，而身處殖民地的香港華人的文化虛根體驗更為痛切。金庸的武俠小說就是在這樣的語境中產生并在這樣的語境中起作用的。金庸武俠小說就是現代中國人遭遇文化虛根危機，并在這種危機境遇中執(zhí)著地開始新的文化認同的艱難歷程的象征。也就是說，金庸小說揭示了現代中國人生存境遇的真相，探索了現代中國人的出路和未來。走出受中國中心幻覺和中優(yōu)外劣心態(tài)局限的“中國性”，構建多元共生、和而不同的“中華性”，是王一川揭示出的金庸武俠小說的真義所在。[7]也就是說，王一川在民族文化危機和民族文化建構的意義上肯定了金庸武俠小說深刻的真實性。

周寧和王一川對金庸武俠小說真實性與意義的論說，既擺脫了文學作品與現實人生在表象上、淺層次上是否相符、相似的糾纏，也超越了泛泛地說金庸小說中有社會、歷史、人生、文化等內容的空洞和抽象。是在武俠小說這一文類范圍內、在小說內容與其產生的語境及接受的文化心理等的深層關聯(lián)上，揭示金庸武俠小說的深刻的真實性的。相比于那些情緒化、空泛化的對金庸武俠小說真實性的指責或肯定，這種學理性強，闡釋深入、翔實、透徹的真實觀，更令人信服。

結語

一部文學作品真實與否，并不像世上有無某人某物那樣是絕對客觀的。對作品做出真實與否的判斷既與作品有關，也與判斷者有關。而決定判斷者做出判斷的主要因素是構成其文學價值觀之一維的文學真實觀?；赝聲r期以來中國文學走過的三十多年歷程，無論是作家、批評家，還是普通讀者，我們的文學真實觀都發(fā)生了變化。盡管這種變化在不同人那里還有幅度和方向的不同，盡管對這種變化不能做簡單的進化論理解，但我們必須承認，三十多年來，中國人文學真實觀中政治鉗制的成分、事實羈絆的成分越來越少，人性、主體性、藝術性、文化性等成分越來越多。這是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變化引起人們的生活方式、生活觀念、文學觀念等發(fā)生變化的結果，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者、閱讀者、評論者在交流、碰撞中不斷探索的結果。有不同的文學真實觀的爭論、碰撞做起點，有越來越深入、透徹的關于文學真實性的分析和闡述的出現，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今后的文學評論中，無論是面對金庸的武俠小說，還是面對任何文學作品，有關文學真實性的言說，會有更豐碩的收獲。

[1]王朔.我看金庸[N].中國青年報，1999-11-01.

[2]袁良俊.再說雅俗——以金庸為例[N].中華讀書報，1999-11-10.

[3]馮其庸.讀金庸[M]//葛濤編.金庸評說五十年.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185-186.

[4]章培恒.金庸武俠小說與姚雪垠的《李自成》[J].書林，1988（11）：2-7.

[5]老子.道德經[M]//黃樸民.《道德經》講解.長沙：岳麓書社，2005：45.

[6]周寧.從金庸作品看文化語境中的武俠小說[J].中國社會科學，1995（5）：152-165.

[7]王一川.文化虛根時段的想象性認同——金庸的現代性意義[J].天津社會科學，2001（5）：110-118.

【責任編輯 楊抱樸】

I206.7

A

1674-5450（2014）04-0045-03

2014-03-09

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科基金項目（W2011074）

姜桂華，女，河北平泉人，沈陽師范大學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文藝學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