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曉紅
黃山學院文學院,安徽黃山,245041
自然界中的萬物一直遵循著物我互化、相生相克的規(guī)則,植物是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生物之一,它們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連。早在屈原的楚辭中就運用了香草美人的手法,取香草的芳香美潔之意以自比,也進一步引喻那些具有美德善行的人。出現(xiàn)于各類文學作品中的花卉崇拜現(xiàn)象,不僅是自然規(guī)律的反映,還在原始宗教崇拜和古代社會民俗史上扮演著不同尋常的角色。
在早期的原始思維中,人類自身的脆弱性和花卉精怪現(xiàn)象的獨特展示方式,使人類表現(xiàn)出普遍的恐懼與敬畏心理,這對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的直接影響便是作家用魔幻的方式結(jié)構(gòu)出的花卉精怪故事,通過故事的神秘性與離奇色彩折射出一定程度的世情人心,這便形成了文學作品中很多花妖作怪或花妖惑人故事的原型。追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其中較早提及花妖作怪現(xiàn)象的大概可以推舉《史記》。在《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曾提到“孝公立十六年,時桃李冬華”。本應在夏季開花、結(jié)果的現(xiàn)象發(fā)生在了冬季,這便是花妖作怪現(xiàn)象的早期記載?!蹲髠鳌沸迥曛小疤旆磿r為災,地反物為妖”的說法也印證了古人對花木異兆現(xiàn)象帶來的奇異變化早有察覺,并將之視為妖物作怪的結(jié)果。
文學作品中大量描寫作怪或惑人的花卉異兆現(xiàn)象始于唐朝。《古今筆記精華錄》卷二十二《唐宮牡丹花》一篇記載,“唐王仁裕間,天寶遺事云:初有木芍藥,植于沉香亭前。其花一日忽開,一枝兩頭,朝則深紅,午則碧,暮則黃,夜則粉白。晝夜之間,香艷各異。帝謂左右曰:此花木之妖,不足訝也”。宋代《醉翁談錄》中《碧芙蓉為異》一文也記有唐元載的蕓輝堂中“碧芙蓉香潔,菡萏偉于常者”,某日“忽聞歌聲清響,若十四五女子唱焉。其曲則《玉樹后庭花》也”,這種花卉非正常生長、變化的方式被人們視作一種異兆。
自然界中的絕大部分植物都是“以春而榮,冬而瘁”,這是植物的正常生長規(guī)律,是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則。《太平廣記·梁生》卷四百一十七講述梁生家的后園有十幾棵梨樹,“時值冬日,太和四年冬十一月,初雪霽。其梨忽有花發(fā)。芳而且茂”。梨樹在寒冬季節(jié)開花是一件違背常理的事,這個異兆現(xiàn)象直接預示了下文“后月余,梁生父卒”的故事結(jié)局。無獨有偶,小說《紅樓夢》中也出現(xiàn)了以同樣的方式對故事進行謀篇布局的例子。第九十四回中“怡紅院里的海棠花本來萎了幾株,也沒人去澆灌他。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像有了骨朵兒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他。忽然今日開得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焙L幕ǖ姆菓獣r而發(fā)是一種不祥的預兆,這照應了后文九十五回中元妃薨逝和寶玉瘋癲的情節(jié)。作者預寫家族臨危的情節(jié),用花妖作亂為下文埋下伏筆,巧妙的構(gòu)思暗示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脈落。在很多作品中,花妖現(xiàn)象成為事件發(fā)展的伏線,以其出現(xiàn)的怪異預示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轉(zhuǎn)變,在小說的整體布局中起到過渡銜接的作用。
花木的生息盛衰與時運的變化息息相關(guān),任意生滅便會被人們打上異端的印記?;ㄑ艘宰鞴值姆绞浇蹬R人類社會帶來不祥征兆外,還經(jīng)?;没扇诵瓮低到蹬R人間,引誘或迷惑人類?!兑膱灾尽芬抑揪淼谑拧肚嘏ň穼憚?“夜宿僧舍,遙聞山中呼劉二官人(自己)”,經(jīng)土地神查明,原來是 的故妾秦奴化作花精所為, 乃做法術(shù)以滅之。《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一十七的《劉皂》也記有劉皂“夜至靈石南”,遇一人,“解皂衣袍而自衣之”,“皂以為劫,不敢拒”,后來聽說“邑南夜中有妖怪”,且有人看到一株類人形狀的蓬蔓披著青袍,才知道自己所遇的并非劫匪,而是花妖在夜間作怪,擾亂人類。后來,人們將蓬蔓焚燒,其妖遂絕。明陸燦《庚巳編》中的《芭蕉女子》中馮漢于夏日夜晚看到一個自稱焦氏的女子,“綠衣翠裳,肌質(zhì)鮮妍,舉止輕逸”,漢“挽衣將執(zhí)之”時,女“絕衣而去,僅執(zhí)得一裙角”。“明視之,乃蕉葉”。后來發(fā)現(xiàn)其與庭院中所種的芭蕉葉子的斷裂處相合,才知道是芭蕉幻化作人形作怪,“遂伐之,斷其根有血”。
雖然人們對花卉異兆現(xiàn)象持有普遍的恐懼心理,但對于這種犯上作亂、迷惑人類的花妖,人們一旦認清其本質(zhì),便決不會采取一味姑息的態(tài)度,而是毅然決然地將其拔除或連根焚盡,以防它們再次興風作浪,危害人類。這種態(tài)度與中華民族有史以來的除妖斗魔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也是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的反映。
花神信仰是自然崇拜的一種變格反映。上古時代,由于人類思維的低級與遲緩,包括植物崇拜在內(nèi)的自然崇拜盛極一時。進入階級社會后,這種崇拜形式逐漸消亡,但某些具體的神祉以新的形式融入了人為宗教之中,這種與自然崇拜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萬物有靈觀念也在人們的頭腦中保留了下來。在一定條件下產(chǎn)生了具有新的社會意義的自然神,花神就是其中一例。因為花卉的美艷動人與女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古人習慣于將繁花比作美女,所以花神的形象大抵是女性,這是植物花神社會化的一種表現(xiàn),但由此也把花神同女性的生殖聯(lián)系了起來。弗洛伊德曾說過“花卉代表女性生殖器”[1]。壯族有一則神化說,女神米洛甲(系壯族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大母神)是從花朵中生出來的,因此壯族婦女常將花朵采回家來插在床頭以示崇敬;懷孕婦女尤為崇拜花朵,以求生育吉祥如意。花兒生人也是創(chuàng)世神化中的一種常見現(xiàn)象[2]。明代《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中記有“施笠羅漢母張氏因啖荷花,感而有孕,生子。其子幼時不履地,每浮空一二尺”的故事,花卉多與感生母題聯(lián)系在一起。蒙古“本子”故事《苦喜傳》敘,唐章德十年,東宮張貴妃產(chǎn)子被西宮富顯妃預謀換掉后,將男嬰丟入中宮后尚在冰封的金龍池內(nèi)。時方初春,天氣尚寒,但湖水泛波,熱氣騰發(fā),并且還有三支蓮花開放。因此,男嬰被正宮楊皇后所救,后被封為皇子。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與感生有關(guān)的花卉多是蓮花,古人把蓮花作為吉祥與愛情的象征,蓮花結(jié)子稱為蓮子,人們又取其諧音之意,常用蓮子來象征女性的生殖,其中含有多子多孫之意。南朝民歌《西洲曲》中“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的詩句也是一則很好的例證。另據(jù)敦煌遺書記載,唐代的民間生育風俗中也充滿了對花神的景仰,而且其形態(tài)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點。在一系列的兒童成人禮儀中,均有花卉伴隨。比如,在嬰兒滿月誦《祝文》時,有祝男孩“命比寒松”,祝女孩“貞蘭桂秀”之風習。大凡一個民族愛一種植物,都有其象征上的意義,而且這些象征上的意義都有引人向上,熱愛國家、民族乃至青春之深意[3]。
對花卉神的信仰與崇拜是人類社會生活與民間習俗的真實反映,在一些文學作品中還出現(xiàn)了不少擁有神秘力量的花神,它們不但可以與人交相感應,顯示出靈異的效果,還可以保護花或愛花人,達到懲惡揚善、扶危濟貧、預示吉祥的目的。明《艷異編》中《晁采外傳》記有女子晁采以青蓮子十枚寄給鄰生文茂,其中一枚蓮子墜于水中,“明早,有并蒂花開于水面,如梅英大”。后來二人終成眷屬。另外一篇《野廟花神記》寫儒士姚天麟訪友,因天晚迷路到一處,遇到了真君及其家中四姬,四美人獻歌舞,儒士歡飲大醉,留宿其家。第二日天明,發(fā)現(xiàn)自己在真君廟中,兩旁種有辛夷、麗春、玉蕊、含笑四種花。明代馮夢龍《醒世恒言》中《灌園叟晚逢仙女》一篇也講述了秋先酷好栽花種果,愛花如命,被人稱為“花癡”,惡棍張委因妒忌而殘害花朵并陷害秋先吃了官司?;ㄉ窦皶r到來,不但救了眾花,還感念秋先的一片誠心,幫助他鏟除惡霸,得道成仙。類似的顯靈故事還見于明何夢梅《大明正德皇游江南傳》,“蘇州歸田之官宋咸熙,有女彩霞,月貌花容”,時“宋家瓊花含蕊未吐”,皇帝心動,前往蘇州,瓊花大開。正應了“真主到,瓊花開”的傳聞,后帝取宋家女并封為貴妃?!兑膱灾尽范≈揪淼谑稘h陽石榴》載漢陽寡婦被誣陷問斬,行刑時她發(fā)誓說:“我實不殺姑,天若監(jiān)之,愿使(石榴)花成樹,我若有罪,則花即日萎死?!币钊?,“花已生新葉,遂成樹,高三尺許”。在上述這些文學作品中,花神或以傳遞愛情、顯示恩情的方式顯靈,或以除惡揚善、伸張正義的方式幫助人類,總之,通過靈異力量的顯示達到了濟世救人的社會化目的。
《抱樸子》有云:“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笕四?。”在現(xiàn)實世界,妖精“?;笕四俊钡淖钔怀霰憩F(xiàn)就是與人類產(chǎn)生性愛糾葛[4],這其實就是人妖相戀故事的原型,隨著原始宗教故事的世俗化,這些人妖相戀型故事的文化內(nèi)涵也發(fā)生著變化。在許多古典小說中,花精與人類演繹了一幕幕動人的愛情故事?!镀G異編》中《桂花著異》一文說,景泰間,總兵石亨西征而歸,救一“容貌妍絕”的桂姓落水女子,將其納為妾?!芭硬脺p補綴,烹飪燔冪,靡不中節(jié),亨甚嬖幸,凡于親愛者轍令出見,芳華亦無難色?!焙蟆氨可袝诠t至其第”,幾次令芳華出見之,芳華都不出,無奈之下,芳華吐露自己乃桂花精,因邪不壓正,因此不敢與之相見,并從此永別。另外,在明代《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第四回言狄青南歸途中得一美婦人,對之寵愛有佳,包公至其家,狄青令其出見,不肯,泣而言曰:“(自己)乃梅花之妖,正人君子,神人所欽,妾安敢見之?”自此別去。這些故事多發(fā)生在凡男與女性幻化的精怪之間,其中女性形象世俗化的傾向明顯,她們在具有美貌的同時,還承襲了傳統(tǒng)的婦德,能夠親操井臼。
元雜劇《碧桃花》也描寫了一個慘死的女子變成碧桃精和一個曾有過婚約的男子相戀的故事?!镀G異編》中《菊異》記載,士人戴君恩因迷路誤入一地,見衣黃、衣素二美人,與之品酒、吟詩,情投意合,遂生愛意。君恩離開時,二人各出“金掩鬢”和“銀鳳釵”送與君恩,以表思念之情。第二年,君恩故地重游,卻“不知所在”,“急取掩鬢、鳳釵視之,皆菊之黃白瓣也”。隨著人類思維的發(fā)展及社會心理的成熟,原始人類對于身邊發(fā)生的各類精怪現(xiàn)象的恐懼已逐漸消失,其直接體現(xiàn)便是在人妖相戀型故事中,凡男對女性化的精怪的追逐與眷戀及其痛失異物的無限感傷。這種眷戀與感傷恰好體現(xiàn)了人們社會心理的不斷完善與升華。
由于人類與花卉共同處在同一個社會類型中,因此,人與花之間的關(guān)系除了經(jīng)歷重重的愛情糾葛外,還有很多友情及恩情的生發(fā)。《醒世恒言》中《灌園叟晚逢仙女》中的崔玄微“領(lǐng)仆童輩入嵩山采芝”,“一年方回”,時值春季,一夜間“獨處一院”,遇到了生長在院中的眾花之精。花精們請求他的庇護,他依言而行,使繁花免受惡風的侵擾。眾花精因感激他的恩德,送來很多奇花與他食用,他也因此而長壽。故事中花精感念人的庇護之恩,懂得報恩,與現(xiàn)實世界的人和睦相處,給人帶來了不盡的益處。類似的恩情故事還見于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花神》一篇中,畢刺史公的綽然堂,花木茂盛,一日,主人公“眺覽既歸”,“倦極思寢”,在夢中遇見院中眾花神,它們因“屢被封家婢子,橫見摧殘”,因此煩請他寫一篇檄文,使眾花精免受侵害。故事中,花精煩請人類代寫檄文的情節(jié)表現(xiàn)了花精對人的依賴與信任,也反映出自然界中人類與各種花卉植物相互融合,共同生存的關(guān)系。
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布局來看,作家筆下的花卉精怪現(xiàn)象不僅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還通過其原形特征參與小說的構(gòu)成,成為故事情節(jié)的有機組成部分。這種安排方式擴大和發(fā)展了花卉精怪現(xiàn)象在古典小說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中的地位,不僅豐富了古典敘事小說的素材,使內(nèi)容更加豐富,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靈活,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和感染力,也為中國古典小說的進步注入了新的活力,開拓了小說描寫的新空間,從而推動了小說藝術(shù)筆法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
中國民間信仰中對自然物的崇拜具有原始宗教崇拜的性質(zhì)。原始人類出于對外界事物的恐懼與敬畏,也像理解圖騰一樣理解著身邊諸多的花卉變異現(xiàn)象,在長期的時間積累中,人類逐漸賦予各種花卉以神性及某種神秘力量。這種既崇拜又恐懼的矛盾心理,使得人類把花卉當作神來景仰,在與原始的神話巫術(shù)、圖騰崇拜及宗教信仰等現(xiàn)象相融合之后,在人類社會的傳統(tǒng)思維與民俗生活中占據(jù)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花卉的若干神格意義在民間生活中多有體現(xiàn)。古人會把自己喜愛的植物作為神品或民族的象征,賦予它們高貴的品質(zhì)。如古代將松、竹、梅稱為“歲寒三友”,宋代蘇軾的《漁樵閑話》中說:“那松柏翠竹,皆比歲寒君子,到深秋之后,百花皆謝,惟有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這種傳統(tǒng)民俗觀也沿襲與承傳了下來。民間有把“歲寒三友”的圖飾作為裝飾的習俗,如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第十七回描寫房間裝飾時,便將“歲寒三友”的圖飾與“山水人物”的圖飾并提。再如,菊花、梅花、牡丹等象征性的花卉圖案逐漸融進了居家的裝飾風俗中。唐時牡丹象征幸福,明代牡丹被尊為國花。五月初五的端午節(jié),人們要采艾與蘭草制成湯來洗浴,這是先秦的古老風俗。九月九日的重陽節(jié),民間有飲酒賞菊花的習俗。藏族還有擺花節(jié),這一天,人們用五彩酥油塑成各種花卉圖案。大理的朝花節(jié)上,人們在自家門口擺放各種花卉,還有的有以花為媒之意。各民族、各地區(qū)的花節(jié)、花會等都說明了人們對花卉的崇拜與喜愛,這也是對原始花卉崇拜的一種繼承與發(fā)展。花卉以其獨特的表達方式融入了人類傳統(tǒng)思維中。被歷史學家賦予“族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5],真切地反映出了各民族的自然崇拜特色,從出生時的彩帶、花籃,到清明祭祀中的掃墓、獻花,花卉的影子無處不在。人類社會正是在這種花卉的輪回中繁衍生息,孕育出很多美好的生命。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119
[2]陶陽,鐘秀.中國創(chuàng)世神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218
[3]高國藩.敦煌俗文學[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35
[4]吳光正.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與母題[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426
[5]杜金鵬,楊菊華.中國史前遺寶[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0:46 (責任編輯:李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