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瀟兮

（武警警官學院 人文社科系，四川 成都610213）

自從捧讀胥健先生的詞集《歲月淺吟》后，有兩個懸疑長久縈繞于心。一是，時與空的意義。當年，孔夫子面對滔滔大江發(fā)出了“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時間的無情化成了哲人的千古浩嘆；后來，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發(fā)出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追問，空間的無盡凝聚為詩人的碩大問號；而《歲月淺吟》的作者將在時間與空間的張力中，如何抒寫他的巴渠懷想和人生感悟呢？二是，詩與詞的意義。作為具有抒情傳統(tǒng)的中華文化，韻文源遠流長而綿延至今，在詩詞歌賦里，其中詩與詞是韻文的主流，而“詩”無疑又是抒情文學的正宗，當今寫“詩”普遍成為文人雅士和商人官員的愛好，而作者為何醉心于填“詞”？進而言之，胥健先生的生花妙筆，將如何拉開生活與藝術的張力之弓弦，穿越時事的紛擾喧囂、時代的繽紛色彩和時間的幽邈煙云，帶領讀者去觸摸生活的真相、感受生存的真實和聆聽生命的真諦，從而和我們一道感受充實而豐富、和諧而美妙的詩意人生。

一、在體裁與語言的形式張力中，彰顯詩意的和諧

《歲月淺吟》既然為“詞集”，那一定是沿襲宋詞的套路和格式，舊瓶裝新酒，推陳而出新。果真如此嗎？但見開篇《自序》道“吾閑品古調(diào)新韻，宋詞卻猶鑒瑰寶。”以宋詞為瑰寶借鑒，師法古典，得其精神，聲調(diào)與格調(diào)的形式雖為古體，然意韻與神韻的內(nèi)容卻是新聲。詩詞的語言是最具藝術魅力的，它既具有一般語言的本質(zhì)屬性，又有著詩詞這種特殊體裁所決定的特殊功能。[1]那么，詞人又將如何在體裁與語言的形式張力中，給我們生長出一簇盛開的艷麗奇葩，并演繹出一段從古到今的“穿越”傳奇呢？

詩歌和其他文學體裁相比，在本質(zhì)意義上是內(nèi)容融注于形式的藝術，既表現(xiàn)為分行排列的體裁形式，也表現(xiàn)為遣詞造句的語言形式。一是，就體裁而言，如果說，近體詩或五言、或七言因太拘謹而呆板，白話詩如沫若、如艾青則太放縱而直白，似乎惟有“長短句”的宋詞卻兼具二者之長而摒棄二者之短，即它在體裁上既講求字句規(guī)則和聲律要求，又在語言上句式參差，平仄起伏。我想這就是作為詩歌藝術的宋詞的形式魅力之所在吧。二是，就語言而言，與其說詩歌是形式藝術的典范，不如說是語言藝術的形式典范，因此，講究語言美的錘煉詞語、變幻結(jié)構(gòu)、注重音韻、營造意境和運用象征的修辭藝術，就不能不說是詩歌與散文的最大區(qū)別；而宋詞本自于勾欄瓦肆的唱和，與超乎文人雅士的唐詩和歌榭舞臺的元曲的最大特點，正是它在語言上下里巴人風格的通俗易懂和詞曲上便于傳習演唱旋律的朗朗上口。

要在體裁與語言的形式張力中，彰顯詩意的和諧，就得體裁上的于法度中富有變化，在變化中尋求規(guī)律，語言上的于通俗中蘊含高雅，在高雅中體現(xiàn)率真，這種體裁與語言的形式張力，既是“詞體詩”由整句到散句的美學魅力的華麗現(xiàn)身，也是“長短句”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藝術風采的粲然綻放。我國古代有“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之說。詩的語言應該是形象鮮明的，但單純形象還不等于就是畫意，而是指畫意的背后還隱藏著深遠的境界?？梢哉f意境美就是神韻之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過：“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庇终f“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盵2]想必胥健先生是頗得個中滋味和深領其中精髓的。敢于在格式的固定和語言的靈動中，于對立中求得內(nèi)在的統(tǒng)一，在張力處尋覓詩意的和諧?！稓q月淺吟》中的所有詞牌多合體式，所寫語言既古典雅致，又現(xiàn)代通暢。如《蝶戀花·大巴山上詩相會》中的 “巴山夜雨騷人淚”，《滿江紅·龍?zhí)稇压拧分械摹胺ゼq助周歌與舞”，《清平樂·北湖觀雪》中的“玉樹瓊花風曳曳”，《蝶戀花·悼恩師》中的“花繁今日恩何報”，《虞美人·羅馬訪古》中的 “西風殘照凱旋門”，《醉花間·鐵山美》中的“嵐風催蓓蕾”。尤其是頗有詞人品格和品位的《漁家傲·秋荷》：

雅麗常遭寒雨苦，清香卻引群芳妒，玉潔曾同污濁住，前緣誤，綠減紅衰傷自顧。

為有品高多痛楚，寧枯不肯隨流俗，冷月秋風猶自舞，雖遲暮，凌波搖曳香如故。

傳統(tǒng)的宋詞格式，古典的詞牌韻律，高雅的遣詞造句，優(yōu)美的行文用語，經(jīng)典的體裁與靈活的語言，固定的詞牌與靈動的詞句，表現(xiàn)嶄新的時代精神和高潔的人生品位，水乳交融，相得益彰，超乎詩境而又蘊含詩情的詩意和諧，體現(xiàn)得圓融無礙而生機盎然，彰顯得淋漓盡致而生趣怡然。

二、在豪放與婉約的情感張力中，感受藝術的和諧

眾所周知，豪放與婉約是宋詞的兩大情感類型而形成的藝術風格，也是后人評說藝術類型的重要參照。盡管《歲月淺吟》不能簡單地劃入哪一流派，但在抒發(fā)情感方面，以彰顯時代特色、反映重大事件的豪放為主，輔之以敘寫人生感懷、記錄生活旅痕的婉約。在這看似矛盾實則和諧的藝術表現(xiàn)上，我們不難窺見詞人進取有為的人生姿態(tài)、多愁善感的生活情味，更領略到了藝術創(chuàng)造臻于和諧境界的無窮魅力。

文學和文章相比，其本質(zhì)意義或根本特性在于它的審美性，而作為文學寶塔上明珠的詩歌其審美性的精髓就是抒情性，可以說抒情性是詩歌之于其他藝術最本質(zhì)最重要的特征。《文心雕龍》說道：“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3]“喜怒哀懼愛惡欲”之七情固然豐富，然情感的美學結(jié)構(gòu)不外是陽剛與陰柔的二元互補，情感的藝術原理也大概是豪放與婉約兩種類型。這典型體現(xiàn)在宋詞的美學風貌和藝術風格上，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涇渭分明而又特色鮮明的風格，我們才記住了諸如豪放派蘇東坡的恢弘、辛棄疾的豪邁和陸游的悲壯，還有婉約派李清照的委婉、溫庭筠的綺麗和柳永的柔靡。由于詞牌對于詩歌情感風格的規(guī)定性存在，因此古今的詞作者幾乎都難逃脫更不能超越這“潛在”的規(guī)定，要么顯示豪放派的陽剛之美，要么展示婉約派的陰柔之情。

古代的孔夫子有“興觀群怨”的規(guī)范，近代的黃遵憲有“詩界革命”的倡導，詩作為一種具有社會和歷史意義的宏大抒情已經(jīng)承載著過多的使命了。那么詞呢？當胥健先生一旦走進這座繽紛的花園，徜徉在這種似乎游離于韻文傳統(tǒng)之外“詩之余”的小徑上，他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豪放之情傾瀉在了達州天然氣開發(fā)的“氣噴涌，正橫空出世，中國氣都”的豪邁；表現(xiàn)在了汶川的抗震救災的“三軍奮勇，同胞團結(jié)，億眾血猶熱”的豪壯。他的婉約之情傾訴在了寄同窗的“桃花應紅，楓葉應紅”的意象，流露在了賀生日的“似水柔情，把酒人先醉”的深情。這類豪放和婉約的詞章不論是前賢還是今儒都屢見不鮮，而尤其令人稱道的是詞作者，同在一首詞中不但能拉開豪放與婉約的張力，而且能尋求二者的詩意和諧，將水火不相容的兩類情感熔鑄于一體。試看《浪淘沙·“九三”抗洪感賦》：

天漏史空前，雨撼巴山，汪洋一片浪滔天，地陷巖崩城滅頂，嶺斷湖懸。

眾志挽狂瀾，后禹新篇，塔沱璀璨舞翩躚，漫步洲河洪虐處，花好月圓。

上闕描摹洪水景況，十萬火急，憂心如焚；下闕既有“眾志挽狂瀾”的豪情萬丈，又有“璀璨舞翩躚”的嬌媚幾許，尤其是“花好月圓”將噴涌的激情融為一泓深情、千種風情和萬般柔情。

三、在從政與為文的角色張力中，體驗生命的和諧

在達州，乃至川東，說到胥健，人們的第一印象是“五品芝麻”，近年來，文人胥健的形象逐漸呈現(xiàn)文壇。就在人們納悶官員與文人是否兼容的時候，回溯歷史，我們欣喜的發(fā)現(xiàn)，從政與為文并非水火不相容，集官員與文人于一體的在中國古代屢見不鮮，屈原、曹操、杜甫、韓愈、蘇軾，被貶通州的元稹更是達州歷史上官位與詩名皆登峰造極的人物。

古代中國的官員們一生濃濃地浸染著詩禮文化，從戰(zhàn)國時代外交的“不學詩無以言”到以后民間教育的聲律啟蒙，詩意滲透了幾乎每一個官員的骨髓，這種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二十世紀的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陳毅、張愛萍等老一代革命家，以后則鮮有所聞了。在這其中寫“詩”與填“詞”在彰顯他們?nèi)烁窠Y(jié)構(gòu)和生命意識。所謂生命意識，即是人類對自我存在價值的反思與認識。一方面受時代感發(fā)，讓作品充分發(fā)揮出文學的社會功能；另一方面，人類生命本身往往也構(gòu)成為創(chuàng)作意識的內(nèi)省對象，從自然、生命、人生等方面，展現(xiàn)出個體的探求與悲歡。[4]胥健的詩詞，在一定程度上正體現(xiàn)出此兩類審美意識的創(chuàng)作典范。就本文探討的詞的創(chuàng)作而言，這里存在著一個文學體裁與創(chuàng)作主體“二位一體”的對應結(jié)構(gòu)。眾所周知，成就于宋代的詞既有體式和聲律的規(guī)定性，也有選材和表達的靈活性，當一個文人式的官員選擇了詞的表現(xiàn)方式，也許看起來是偶然性的個人行為，但是背后蘊含著創(chuàng)作主體二元化的人格結(jié)構(gòu)，即作為規(guī)定性格式的“詞牌”與他的官員身份所要求的秩序與守常不謀而合，作為靈活性創(chuàng)作的“詩性”又與他的文人氣質(zhì)所具有的率性與灑脫天然相通。

“吾雖是五品芝麻，詩夢卻情結(jié)少小。吾宦海卅年浮游，雅趣卻尋覓到老?！边@首《自序》的開篇四句生動地道出了他的官員身份和文人情趣。誠然，前者是組織培養(yǎng)和人民信任的結(jié)果；當然，后者是自我修煉和創(chuàng)作凝練的成果，他從學生時代起鐘情詩詞，入仕后依然筆耕不輟，每每公務之余、游覽之后，他便神游詩境，抒情言志。也許，在常人眼中官員舞文弄墨要么附庸風雅，要么消遣時光，然而，于胥健先生而言，不管他的職級如何遷升，職位如何變化，正如他在《自序》中反復自述的“吾”：“閑品古調(diào)新韻”、“詠嘆激情所致”、“崇尚詩詞格律”、“吐真直白明快”。他寫詞與其說是要表達一種情志，不如說是要流露一腔情懷，更剴切地說是要為從政者提倡一種藝術風尚和美學情懷。正是如此，就是政務活動，他也能寫出《沁園春·天然氣開發(fā)之歌》、《一剪梅·天地人間正氣弘》的詞章，即使學習考察，他還能發(fā)出《畫堂春·走進中央黨校》、《采桑子·重走朱毛挑糧小道》的歌吟，哪怕邪惡陰暗，他也竟能抒發(fā)《如夢令·[清]東陵嘆》、《虞美人·美國賭城印象》的感慨，更何況春花秋月的景色、良辰美景的際遇和絲竹管弦的美妙、悲歡離合的經(jīng)歷了?？梢哉f，在從政與為文的角色張力中，他兩相無礙，甚至珠聯(lián)璧合，于此體驗生命的和諧。這首《鷓鴣天·歸閑吟》將這種和諧推向了天衣無縫的境界：

半世繁忙漸轉(zhuǎn)閑，放飛心性步田園，是非功過煙云淡，進退去留任自然。

風不惱，雨無煩，人生少欲必心寬，尋詩問道踏歌處，山外青山天外天。

不必說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更不必說人生最美夕陽紅，是的，官員維系于一張紙，文人緣起于一支筆，當這二者都可以忽略之時，一段平凡的歲月、一個真實的生命、一種自然的人生頓時活靈活現(xiàn)而又鳶飛魚躍般的呈現(xiàn)。

總之，不論是體裁與語言的形式張力，還是豪放與婉約的情感張力，也還是官員與文人的角色張力，作者似乎都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千斤重力四兩撥動。他借助韻文非主流的“詞”，與其說是在“戴著鐐銬的舞蹈中”把玩文人的雅好和雅潔、抒寫詩人的情志和情態(tài)，不如說是在表白真人的情趣和情味、哲人的天真和天然，質(zhì)言之，是要開啟通常意義上的“黨政干部”如何使從政生涯充實而豐富、業(yè)余生活高雅而純正，從而在生活與藝術的張力中實現(xiàn)和諧的生命意義。正如《歲月淺吟》扉頁上著名詩人楊牧所言的：他在“生命歷程中，對外部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一次次詩意駐足，世俗約定形象下，以詩性自信贏得的另一種自我實現(xiàn)方式?！?/p>

蕓蕓眾生之我們終日泛舟于歲月的河流中，常年行走在蒼茫的原野上，即或如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5]又能怎樣呢？古波斯王克謝爾克謝斯面對即將出征的大軍，感嘆道“一百年后我們都還活在世上嗎？”言畢潸然淚下?！豆旁娛攀住穱@息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弊専o數(shù)來者撫膺長嘆。只有蘇軾背靠時間、面向蒼穹引出的“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的追問，完成了時間和空間的偉大對話，也成就了詩意與詞章的千古姻緣。我們還不敢說《歲月淺吟》填平了時間與空間的永恒矛盾，調(diào)和了詩意與詞章的難解糾紛，但可以肯定的是，詞人以哲人的深邃、文人的情懷和凡人的恬淡，穿越并超越時事的紛擾喧囂、時代的繽紛色彩和時間的幽邈煙云，引領我們在感受生活的真相、生存的真實基礎上，感悟詩意生命的真諦?！稓q月淺吟》推陳出新而翻唱古典，舊瓶新酒而品味人生，用宋詞的體式抒發(fā)當今的見聞，借人生的旅程書寫文人的感懷，這是一種彌漫在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的氤氳詩意、纏綿詩情和高妙詩境；一言以蔽之，這是在生活與藝術張力中達到的美學和諧狀態(tài)，更是在努力企及生命的和諧境界。

那就讓我們?nèi)缤耸兰o德國浪漫主義詩哲荷爾德林所言的那樣——“詩意的棲居大地”！

[1]吳思敬.詩歌基本原理[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34.

[2]（清）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3.

[3]（梁）劉 勰.文心雕龍[M].南京：廣陵書社，2010：88.

[4]童盛強.宋詞中的生命意識[J].學術論壇，1997（5）：86-91.

[5]（唐）陳子昂.登幽州臺歌[G]／／唐詩三百首.北京：中華書局，1981：173-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