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晨
論社會治理視野下改名權之實現(xiàn)進路
葉曉晨*
隸屬于人格權的姓名權,是公民的一項私權利,其法律來源是憲法和民法通則。姓名權行使的重要標志之一是“更改”,然公民對自身姓名的更改,需要向公安機關申請并且獲得準許后方可使用更改后的姓名。私權利的行使便受到公權力的限制,這本無可厚非。公民個人期望得到的是更多的綠燈放行,公安機關采用更多的是紅燈停止。但姓名更改本身是一種理念的實際體現(xiàn),基于視角各異,就會產(chǎn)生見仁見智的結果,沖突難以避免,給社會管理秩序等帶來沖擊。
公正司法 姓名權 社會治理 私權利
以《上海市常住戶口管理規(guī)定》中涉及的姓名更改方面的規(guī)定為研究樣本,進行分析,認為:改名攸關百姓日常生活,為防止或者最大限度地減少行政機關自由裁量權過多地擠壓公民行使改名權的自由空間,為更好維護公民利益、提升司法公信力,讓公民在每一件案件中均感受到公平正義,法院應以允許改名為常態(tài),不準更改為例外,對公安機關不予準許的具體行政行為,須由其提供充分的證據(jù)。同時通過法律位階、證據(jù)規(guī)則和社會實踐 “三維度”以及設立“改名四原則”等路徑將審核公民改名權納入合法行政、合理行政的框架,以求達到見微知著的效果。
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姓名”這一人格符號日益受到關注,有些公民對父母賦予的姓名不甚滿意,希望成年后通過“改名”獨立行使姓名決定權,如果公安機關不予批準則易造成百姓的不滿并形成行政訴訟,法院必須審視自由裁量和自由更改之間的博弈和平衡。
(一)姓名權之屬性界分
一般認為,人格權可以分為三部分:一是標識型人格權,它是作為民事主體人格標識這一部分利益的權利,包括姓名權、名稱權、肖像權;第二部分是評價型的人格權,包括名譽權、信用權、榮譽權;第三部分是自由型的人格權,包括人身自由權、隱私權等。筆者認為,上述分類并不互斥,姓名權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姓名作為個人的標識,常常隱含或影響著他人(通常是父母長輩)或公民本人的某種期望或認識,故又包含評價型的成分;同時,在姓名使用過程中,又無法不涉及“自由”這一問題,因為法律意義上的人格系不可讓渡和剝奪的固有屬性。我國及大部分國家的民法中都強調(diào)“意思自治原則”,民事主體在進行活動時意志獨立、行為自主,正是對上述原則的詮釋和應用,而作為人格權之一的姓名權自然也應打上“自由”的標識。[1]崔文星.民法總則專論[M].北京: 法律出版社,2012:78.
(二)改名權之肇源探尋
姓名由“姓”和“名”兩部分構成。在宗法等級制度的歷史沿革中,“姓”表征身份關系,“名”則采用行輩規(guī)定,區(qū)分男女、排行或者尊卑?,F(xiàn)代意義上的姓名,多為區(qū)別于他人的標志。姓代表血緣家族關系,一般而言是既定的,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子女可以隨父姓,也可以隨母姓?!奔词构窀摹靶铡?,也在既定范圍之內(nèi);而名的更改則基本無范圍限制。姓名構成人身專用文字符號,是姓名權的客體。對姓名權的保護見于以下法律法規(guī):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第三十八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毙彰麢辔涣腥烁駱俗R第一位,應受到充分保護。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以下簡稱《民法通則》)第九十九條規(guī)定:“公民享有姓名權,有權決定、使用和依照規(guī)定改變自己的姓名,禁止他人干涉、盜用、假冒?!痹摋l明確了姓名權的內(nèi)涵:即決定姓名權、使用姓名權和改名權,而公民的姓名更改權是姓名決定權的自然延伸。[2]魯?shù)澋?論公民姓名變更權濫用的法律規(guī)制[J].湖北經(jīng)濟學院學報,2011,(3).源于人類種族繁衍、發(fā)揮親屬辨析、族群認同等功能的姓名,在當今社會被注入了更加豐富的文化涵義,取名公司的興起、取名書籍的暢銷,都彰顯姓名不僅是符號、代號,更多的是與人格、命理等相聯(lián)系。改名系公民的一項私權利,但目前并無對改名的實質(zhì)性限制法規(guī)。
(三)人格權之社會關聯(lián)
財產(chǎn)權的自由價值體現(xiàn)在支配、排他和讓渡性(可流通性)等權能。如果財產(chǎn)權不具有讓渡性,就不可以進入社會利用以盡效率最大之用處,也不會增進其價值,完全否定了財產(chǎn)的自由本性。[1]胡戎恩.走向財富——私有財產(chǎn)權的價值與立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75.通過所有權更替、轉移等方式,財產(chǎn)權的行使會涉及其他社會主體的權利、義務,爭議訴訟就比較多。反之,人格權行使具有單向性特征,與社會關聯(lián)度并不如財產(chǎn)權那么密切:如改名不需要他人合意,亦即非雙向性,雖然隨著時代發(fā)展,人格權會產(chǎn)生商品化情況:比如姓名、肖像等可以為他人利用,可以用來作商業(yè)廣告,具有一定財產(chǎn)價值,但其沒有改變?nèi)烁駲嗟木唧w性質(zhì)。[2]王利明.與民法同行——民法的發(fā)展與中國民法的未來[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73.即使公民改名后給社會活動帶來一定變化,但其他人多憑改名者的有效證件(如身份證等)認定其身份,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亦控制在有限范圍內(nèi)。
(一)三種沖突之對抗
嬰兒并無獨立的人格意志,姓名的決定權由法定監(jiān)護人代為行使;一旦年滿18周歲后,子女的獨立改名權產(chǎn)生:在不同地區(qū),因觀念和文化背景差異,父母起名的定位和文化有所不同,子女長大后可能感覺姓名符號難以融入,產(chǎn)生改名的愿望。彼時,姓名的先定性與公民成年后獨立的意志引發(fā)第一種沖突。
在我國,改名系基于公民的理性選擇和實際需求,并非毫無目的。但為社會管理需要和進一步維護社會關系的穩(wěn)定性和延續(xù)性,改名納入了行政管理的范疇:改名需經(jīng)獲準登記方才有效。顯然,是否獲準便屬行政職權的范圍,私權利的行使受到公權的限制,第二種沖突難以避免。
當法院對改名類行政案件進行司法審查時,往往陷入兩難——公權力適當?shù)馗深A私權利無可厚非,但公民的合法權利也需保護,這導致行政權和司法權之間的碰撞,此系第三種沖突。
(二)實踐樣本之分析
目前,我國規(guī)制改名的規(guī)范性文件由公安部三局制定,各地再根據(jù)具體情況制定規(guī)范性文件。
1.1958年4月公安部三局制定的《關于執(zhí)行戶口登記條例的初步意見》第九條規(guī)定:“公民申報變更姓名,對于年滿18周歲的人要變更現(xiàn)用姓名時,應適當加以控制,若沒有充分理由,不應輕易給予更改。有充足理由的,也應經(jīng)派出所長或鄉(xiāng)長批準,才可給予更改。不好決定的,應報上一級戶口管理機關批準?!钡撐募沃^控制“適當”、理由“充分”均無明確規(guī)定,造成改名權形同虛設、難以實現(xiàn),這表征著公安部以“限制”改名權作為常態(tài),該規(guī)范性文件的滯后性和局限性也并不能滿足現(xiàn)實生活的發(fā)展性和多變性。
2.上海市作為高度開放的都市,對公民改名所采取的審查標準應較為寬容,本文以上海市規(guī)范性文件和基層法院案件作為樣本加以分析,達到一葉知秋之目的。
2010年上海市公安局印發(fā)了《上海市常住戶口管理規(guī)定(修正本)》,第二十六條規(guī)定:“本市居民符合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變更姓名:(一)父母離婚、再婚的;(二)依法被收養(yǎng)或者收養(yǎng)關系變更的;(三)在同一學?;蚬ぷ鲉挝粌?nèi)姓名完全相同的;(四)名字的諧音易造成本人受歧視或傷及本人感情的;(五)名字中含有冷僻字的;(六)有其他特殊原因的。對依法被剝奪政治權利,或正在被刑事處罰、勞動教養(yǎng)的人員,不予更改姓名?!?/p>
該規(guī)范性文件以列舉作為一種技術手段,以準予改名的幾種情形為原則,對于可以改名的情形進行了明確列舉,使得標準更為公開透明,同時傳承了公安部三局以不予改名為原則的精神,系一脈相承、承上啟下??芍姓鞴懿块T對改名所持的觀點和態(tài)度:即原則肯定,具體否定;以禁止為原則,批準為例外。其實際擴大了行政機關的自由裁量空間;即使是準予更改的幾種法定情形看似確定,細細研究仍感模糊,此不確定性使公安機關自由裁量的空間加大。
(1)“父母離婚或者再婚的情況,子女可以變更姓名”。其系泛指性規(guī)定,是改名的前提、前置性條件,但并無限制改名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申請主體是誰、可以更換姓或者是名,都未予明確。
(2)“依法被收養(yǎng)或者收養(yǎng)關系變更”。亦系前置性條件,只不過從血緣關系走向血親關系。申請主體系生父母或者養(yǎng)父母,更改的姓是否須為養(yǎng)父母的姓、抑或沒有限制亦不甚清晰。
(3)“同一學校或者工作單位”是改名的具體限制。“學?!笔侵感W、中學還是在職繼續(xù)培訓的學校;如今人員流動性較大,如果以名字與調(diào)換單位前的同事姓名相同為由是否可以援引該款項?由于限制改名的時間、空間范圍不明確,實質(zhì)上與行政機關“限制”的本意相背離。
(4)“名字的諧音易造成本人受歧視或傷及本人感情的”。該款項爭議較大,“諧音”從性質(zhì)上說是客觀標準,但卻非一成不變,從上海市基層法院的10多件案例中可知,該標準具有以下特征:
一是性別色彩。以往,男性起名中多有“剛”“強”“力”等字突出男性特征,女性名字有“姍”“霞”“麗”等字昭示女性柔美。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姓名的性別指向性不再清晰。如原告因其名字“秦彥”諧音“秦艷”女性化使其工作、生活受到影響,故向被告公安機關提出改名為秦藝洋的申請。
二是時代色彩。在楊薇案件中,無論是普通話或者是上海市方言中“楊薇”諧音“陽痿”,而在過去此類生理疾病是禁忌,“陽痿”“早泄”等詞甚至未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不少子女取名為“楊威”,即“揚我國威”。建國、建軍、國慶等詞也一度頗為時髦,而隨著詞匯的豐富,語義的擴展,很多詞已經(jīng)“變味”或者有其他涵義,亦不符合公共認知或者公序良俗。
三是區(qū)域色彩。一般名字應避免歧義,但中國文字博大精深,同音有不同的語義,有時還和方言有一定聯(lián)系。如原告“祝姍來”認為其名字用方言念起來諧音“作財來”,有從事不正當?shù)墓ぷ?、有意外財產(chǎn)收入的含義,容易被他人誤解、受到他人歧視。
上述案件中,對于“造成本人受歧視或傷及本人感情”的判斷及掌握,因為標準主觀性較強而極易在行政機關和相對人之間引發(fā)爭議。改名的前提性后果涉及自我感覺和社會評價,即諧音需“造成本人受歧視”或“傷及本人感情的”,而這一要件往往導致行政關系的雙方難以達成共識。如原告出生于江蘇常熟,名字為“高小妹”,后由常熟遷至上海,其認為“小妹”這一名稱系對女孩的通稱,原告相當于沒有姓名,生活十分不便。因此,要求判令被告將原告的姓名變更為“高麗華”。當行政機關和公民之間產(chǎn)生分歧,筆者認為感受的認定主要應傾向于原告。過去流行“賤命”好養(yǎng)活,男子叫“狗?!?、“狗娃”稀松平常,有的家庭因為重男輕女將女兒起名“招娣”等。這些姓名有時代的烙印,雖與當?shù)氐娘L俗或者秩序無悖,但子女認為名字不為主流所接受,希望改為更雅致的名字融入新城市,通過姓名樹立新形象,這種需求合乎常理。至于原名是否存在歧視等情況,屬各人感觀,無法量化和統(tǒng)一。
(5)“名字中含有冷僻字的”。對“冷僻字”的理解也莫衷一是,目前并無指定的文庫或者參考標準,因此對“冷僻”的認定也有一定困難。
(6)兜底條款使行政機關自由裁量權處于放大狀態(tài),[1]在中國,大家一般對“姓”十分看重,認為其是與家族、血緣、宗祖等密切相連。如在一案中,原告父親隨祖母姓“王”,故原告也隨祖母姓。后認為一般人還是隨祖父姓的情況比較多,申請要求隨祖父姓“萬”,即將“王喚白”變更為“萬喚白”;如另一案中,祖母本意給原告取名為“羅秀青”,希望原告長大后漂亮秀氣,但由于祖母沒文化,申報戶口時誤登記為“羅繡青”。原告認為“繡”“青”兩字按照辭海的釋義結合起來毫無意義,也不符合祖母取名的初衷。原告長大后,名字經(jīng)常被人寫成“羅秀青”,每次更改頗費周折,故向被告申請更名為“羅宜青”。雖然上海市公安局人口管理辦公室解釋:“有其他特殊原因”指當事人與境外人員結婚后隨夫姓或佛教教職人員出家后還俗的情況,但由于沒有書面規(guī)范性文件,行政相對方無從獲知。當事人會援引該款,要求公安機關批準改名的申請。
第二條明確三類人不予更改姓名,但是對于刑罰執(zhí)行完畢的情況是否不予批準改名亦不得而知。
總之,由于對“造成本人受歧視或傷及本人感情”的理解分歧和證明上的困難,改名人的請求往往難以得到戶籍機關的認同和法院的支持。近年來,上海市各基層法院共有10余件原告請求公安機關履行姓名更改登記義務的案件,其中經(jīng)法院協(xié)調(diào)原告撤訴的占近30%,其余均以原告敗訴結案,原告上訴的約占50%,均被中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一)法律位階維度——以“允許改名”為基本原則
從理論層面觀之,行政機關的權力來源于公民自身權力(利)的讓渡。公民自由更改姓名的權利來自于人格權,屬于一種更加天然和基本的權利范疇。再次,憲法上對公民自由權的保護比較明確,相較之下行政機關的自由裁量權更多的是實踐中形成并掌握的方法或尺度,而非法律特別是憲法所賦予的一種正式的權力或者權利。
從法律價值觀之,主要有自由、秩序、正義、效率。[2]孫國華.法理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64.公民改名需獲批準和確認,就衍生出“自由”與“秩序”兩種價值之間的平衡問題?,F(xiàn)代民法應以權利本位[3]張俊浩.民法學原理[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1:30.為主,以社會本位為輔。[4]龔育之、逢先知、石仲泉.毛澤東的讀書生活[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158.其內(nèi)涵:權利本位是主線,一以貫之,這是私法本質(zhì)的要求;而社會本位是策應,僅適用于特殊的環(huán)節(jié)。[5]崔文星.民法總則專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10.意思自治原則不可違背,即應允許在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nèi),自主決定自己的事務,最充分地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6]王利明.民法總則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12-113.從性質(zhì)上說,公民改名系一項私權,只要不違反“法律的強制性規(guī)定”和“公序良俗”都應被允許。
1.法律位階:缺位。《憲法》系我國基本法,其規(guī)定要擴大公民的人格權,姓名權亦是基本要義。反之,法律位階上并沒有法律層面的限制改名的強制性規(guī)定。姓名權各項權能的內(nèi)容缺乏具體的法律規(guī)范,公安部三局的規(guī)定雖然奠定了限制改名的基調(diào),但系規(guī)范性文件,位階較低。支持姓名自由更改的法律階位明顯高于不支持姓名自由更改的位階。
2. 公序良俗:模糊??傮w來看,各國在對“違反公序良俗將導致法律行為無效”的問題上所采取的立場是一致的。[7]劉志剛:“公序良俗與基本權利”,載《法律科學》2009年第3期。但“公序良俗”又是一個認識層面的認知,公共秩序可能因國而異、良好風俗可能因地而變,無法確定、精細或者量化,難以把握,主觀性較強,穩(wěn)定性欠缺,即使是同一時代、同一國家和地區(qū),大家對公序良俗的敏感度和認知度也是大異其趣,使得對該概念的把握并無同一標桿。[8]如著名的趙C案件也表明時代的發(fā)展使公眾對姓名多樣化的寬容,事實證明姓名“趙C”已經(jīng)使用多年,未給社會、他人帶來任何不利影響,也不違背公序良俗,甚至因其姓名的獨特性而減少重名幾率進而給戶籍管理帶來便利。不應在司法上通過松弛公序良俗要件的適用而為主觀價值判斷、政策性決定等干預私法自治打開方便之門。
綜上,公安機關應該以批準改名為原則,不予批準為例外,如果不予批準應具有充分理由加以限制,即將現(xiàn)有的原則和例外進行倒置。具體而言,應設立“列舉不能改名的法定情形”的規(guī)則,來代替列舉姓名可以更改的規(guī)則。[9]如對于金錢的使用,一般公民可以自由使用,國家不會干涉其用途,只有當公民購買毒品、購買槍支等非法使用金錢時,國家才會予以干涉。又如婚姻登記確認中,一般對于結婚理由不予干預,只有涉及未達法定婚齡等幾種法定情形時,國家才不予登記。除非遇到顯而易見的事實,如在明知某一姓名屬于他人情況下為不法或不道德的目的使用該姓名,[10]馬俊駒.人格和人格權理論講稿[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255.公安機關才可以對抗公民的改名權。
(二)證據(jù)規(guī)則維度——“舉證責任倒置”為實現(xiàn)路徑
行政訴訟法中的舉證責任倒置系因原告和被告處于不平等地位,系管理和被管理的關系,行政法律關系的產(chǎn)生是基于行政機關單方面行為。[1]《關于行政訴訟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不僅進一步強調(diào)了被告的說服責任,而且在第六條規(guī)定:“原告可以提供證明被訴具體行政行為違法的證據(jù)。原告提供的證據(jù)不成立的,不免除被告對被訴具體行政行為合法性的舉證責任?!蹦壳埃拿虻呐e證責任落在了公民身上:要求其對可以改名特定的事實提供相關的證據(jù)加以證明,若不能提供“充分的理由”,將在訴訟中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在該類案件中,法院要考慮當事人完成舉證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如上所述,公民證明原姓名帶來傷害或者歧視的能力并不強,而公安機關已經(jīng)積累了大量評判所改姓名是否符合公序良俗或者強制性法律法規(guī)的經(jīng)驗,承擔舉證責任的困難較小,法院對其舉證內(nèi)容應采取更嚴格和專業(yè)的標準進行審查。
有鑒于此,法院應設立新的舉證責任規(guī)則,將改名的行政案件亦納入行政訴訟法舉證責任的大框架內(nèi),力促公安機關對不予改名的合法性承擔說服責任,原告對被告違法性承擔推進責任,被告不可因原告對改名理由的“充分性”舉證不能而免除自身所承擔的說服責任。
(三)社會實踐維度——預防負面因素為重要保障
在實踐中,公民因改名不成而訴諸法院的數(shù)量并不多,由于可以預見改名后產(chǎn)生的不便,隨意更名的可能性較小,行政管理亦不會受到很大影響。即使存在特例,亦不能因為極少數(shù)的可能而影響行政管理的宏觀政策導向,或者以極端例子或者少數(shù)非理性個體來約制大多數(shù)人的理性選擇和實際需要。
行政法中有一“帝王”原則——“比例原則”,其發(fā)端于德國普魯士:即公民權利可以自由行使,但當其與公共利益等發(fā)生沖突時,需研究兩者的比例:當權利行使的正面性大于對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時兩利相較取其大,公民權利的自由行使仍然大于行政機關的自由裁量。筆者認為,這就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點:如果因為行政管理而拒絕了公民的改名權,是否符合“最小侵害原則”?顯然是否定的。事實上,任何事物都具有“外部性”(externality),即對于周遭環(huán)境(包括人、事、物)的某種效應,消極的外部性通常不可避免,權利的行使過程也不例外。問題關鍵在于其消極的外部性是否可控,除非它過于強大以至于呈現(xiàn)出壓倒性、不可控性或者應對、處置的成本過于高昂,否則沒有理由否決任何一種人們理應獲得的權利。改名權行使的消極外部性主要有以下兩種體現(xiàn):
一是社會風險。人們一般是根據(jù)個人的比較穩(wěn)定或比較一貫的行為傾向和生活態(tài)度確認其人格的,[2]胡戎恩.走向財富——私有財產(chǎn)權的價值與立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79.改名不利于對其犯罪前科的查詢和社會有效的教育監(jiān)督,申請者有逃避前科查詢和前科報告義務之嫌,但我國對犯罪前科報告義務的規(guī)定,與受過刑事處罰的人是否不得改名并無直接關聯(lián)性。國外對于改名亦未嚴加限制,因為其認為名字作為符號可變更,而對身份的確認更多基于更加穩(wěn)定的內(nèi)容:如指紋、瞳孔等,有些甚至具有終身不變的物理、化學特征。不過這需要技術支持和管理成本,我國可以借鑒國外的經(jīng)驗,逐步推進技術改革、創(chuàng)新服務管理方式。
二是社會成本。為防止社會管理的無序化和本人、他人利益的減損,公民名字應具有統(tǒng)一性。姓名和社會活動息息相關,具有很強的社會屬性。[3]張博.關于公安機關受理公民姓名變更申請的若干思考[J].法制與社會,2011.公民在姓名上建立起社會形象與人格利益,在法律上有著特定意義,大家以名字為媒介參與到具體各種法律關系的社會活動中,行使法律賦予的權利并承擔相應的義務,不當行使改名權就有可能影響他人與社會的利益。
行政行為需具有程序安定性。為減少改名帶來的社會危害,可以設立“改名四原則”,即不能影響他人權利,如債權;不能損害公共利益,如國家的行刑權;不能過多增加行政機關管理成本,如反復更名;四是不能違反公序良俗,如改名“本·拉登”等,具體而言還可以從以下方面進行預防。
一是機制防范。公民享有的自由權也非無邊際,在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中可以明確:“公民享有更換一次姓名的權利。”頻繁更名是不被允許的,作為成年人有完整的意思表示能力,可推定其為“理智的、自我負責和有判斷力的人”,一旦作出決定即具有“不可撤銷”的性質(zhì),人的選擇權是有限的,如果放寬標準可能造成“朝令夕改”。
二是創(chuàng)新管理。行政機關應提供政策指引和便民服務,轉變管理模式、變管制為服務:一、釋法。介紹有關的法律法規(guī),如告知其反復更名可能帶來的問題。二、服務。有的申請人知識背景以及知識廣度和精度的缺乏,使其更改的姓名不符合公序良俗或易引起二次或者多次改名。專業(yè)工作人員應對其進行引導,對所改姓名的涵義進行闡述,勸導其改為其他姓名。三、查明。即姓名更改是否損害他人、公共、國家利益,必要時提供無犯罪記錄證明。四、查詢。通過軟件查詢更改后姓名是否系冷僻字,以及全國同名同姓的人數(shù)。五、告知。即告知改名后所需花費的成本及增加的社會交流成本:身份證及社會保障卡等相關個人信息都要修改,原有社會關系的記錄,比如婚姻家庭關系、人事檔案、銀行股票賬戶、房產(chǎn)權證等都要面臨改動。該步驟起到雙重效果:勸導其審慎改名并引導其順利辦理后續(xù)手續(xù)。
英國哲學家邊沁稱:“溫和的法律能使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具有人性;政府的精神會在公民中間得到尊重?!?法官在解釋和適用法律時,在不違背法律基本原則的情況下,盡量采取傾向于相對弱勢一方的解釋。[4]崔文星.民法總則專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19.除了法院和公安機關,要實質(zhì)性解決改名類糾紛,還需多方協(xié)作、共同推進,如培養(yǎng)正確的公民意識,樹立正確的權利觀,在尊重他人自由和法律、規(guī)則的前提下行使改名權,其他行政機關也應配合后續(xù)手續(xù)辦理。如何在“公、私”中尋找平衡點、兼顧公民權利和行政管理,需要全社會在不斷實踐中積極探索加以破解。
*葉曉晨,徐匯區(qū)人民法院行政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