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傳清
(河池學院 經(jīng)濟與管理學院,廣西 宜州 546300)
壯族作家李約熱是繼廣西三劍客(東西、鬼子和李馮)之后,近年來活躍在中國文壇上的又一位廣西本土作家,作為一名從桂西北大石山區(qū)里走出來的作家,他的小說里透露出一股桂西北大石山區(qū)特有山野特質(zhì)。對此,《南方文壇》主編、著名評論家張燕玲有過這樣的評述:“李約熱是一位辨識度很高的作家,其特立獨行的創(chuàng)作張揚著現(xiàn)實批判意識,他善于挖掘根深蒂固的國民性,表現(xiàn)小人物在生存困境中的沖突,荒誕的表象中內(nèi)斂著文學犀利的力量,如野生植物芒刺橫生,生機勃勃”。[1]這樣的評價是較為客觀、貼切的。李約熱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追求的野氣橫生的審美特質(zhì),不僅表現(xiàn)在小說主題的指向、情節(jié)的安排及人物的塑造上,更表現(xiàn)在其小說的敘事方式和語言策略上,本文主要就李約熱小說創(chuàng)作中具有野性特質(zhì)的語言特色加以分析。筆者認為,李約熱小說語言的野性特質(zhì)可以概括為:混沌中的野性、悖謬中的野性、荒蕪中的野性、感官世界里的野性。
“混沌”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的注釋是:我國傳說中指宇宙形成以前模糊一團的景象。之所以用“混沌之野”來描述李約熱小說語言的審美特質(zhì),那是因為其小說語言具有一種散亂、模糊的特點,如同在彌漫山霧中叢生的荊棘荒草。李約熱的小說絕大多數(shù)是以書寫底層民眾的苦難為主題的,但他常常以反諷的姿態(tài),用戲謔、調(diào)侃的語言去消解那些嚴肅、沉重的氛圍。因此,他的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亦莊亦諧、亦真亦假、似是而非和撲朔迷離的野性特質(zhì)。
李約熱在小說敘述語言上常常采用故意違反語境原則、寓莊于諧的策略,營造出“含淚的微笑”般的表達效果。短篇小說《火里的影子》有一段文字是這樣寫的:“我爸咳嗽不止。他開始在家里哭。我姐死了三年他才哭,他的淚水,經(jīng)過三年的旅行才涌出來,非常的黏稠??此蚨兜臉幼?,我就知道我姐那已經(jīng)變成鬼的身體還流有他的血。三年了,當殺人的事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的時候,我姐一下子又變得重要起來。三年前的噩耗,現(xiàn)在才將他擊倒?!保?]這里敘述的本來是一個非常沉重、令人傷感的話題,但作者在這里則以一種慢鏡頭式的話語方式對老淚縱橫、渾身發(fā)抖、傷心欲絕的父親作了局部的特寫,擬人、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的運用,用一種平靜的、甚至還帶有調(diào)侃意味的話語方式來加以敘述,營造出來的是一種含混不清、似是而非的語言氛圍。這樣的語言打破讀者的思維定勢,在獲得短暫輕松之后,很快便陷入作者隱藏在文字背面的酸楚、苦澀之中,因而獲得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
戲謔與調(diào)侃的敘述語言,在李約熱的小說中隨處可見。中篇小說《二婚》,寫一個自信滿滿的男醫(yī)生,女友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離家出走,讓他從幸福的云端跌入痛苦的深淵:“我是個要強的人,自認為這輩子會像美國首都華盛頓一樣,永遠不會低頭,更不會淪陷,但是在2012年春天,我被一個女人擊倒,在剛剛裝修好的婚房里,像個落魄的流浪漢,本屬于女友的那塊試衣鏡,經(jīng)?;芜^我輕飄的身體,還美國首都華盛頓呢,整個一座廢墟。”[3]作者以一種近乎惡搞式的比喻:“像美國首都華盛頓一樣,永遠不會低頭,更不會淪陷”,將“剛裝修好的婚房”與“落魄的流浪漢”、“廢墟”等混搭在一起,因有意違背語境的相關(guān)原則而使得小說的敘述語言呈現(xiàn)出輕松、調(diào)侃的氛圍,帶給讀者的是一種戲謔中的飽含沉重與悲涼的審美效果。
從李約熱的小說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李約熱對語言和情感均有著很強的掌控能力,他的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如同荒草滋長一般的野性,但這種野性與先鋒作家那種通過狂歡化的語言來盡情宣泄個人情感情緒的寫作風格截然不同。正如秦萬里先生所說的:“李約熱似乎并不喜歡用比較郁悶的語言表達一個看似沉重的主題,他的敘述比較輕松,比較隨意,甚至經(jīng)常將一種淡淡的詼諧,隱藏在字里行間,從中滲透出難言的憂傷。”[4]5李約熱的小說語言有一股自由隨性的野氣,但卻往往在盡情的傾吐背后,隱藏著某種冷峻的思考。
“悖謬”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注釋是:荒謬;不合理。在修辭學中,“悖謬”一般是指表達某一意義時,故意采用違反常識的說法,以達到風趣詼諧、委婉含蓄的表達效果。作家東西在談到他的創(chuàng)作體會時曾說過,生活其實比小說更荒誕。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人們來說,他們的生活永遠是充滿變數(shù)的,一場大雨、幾杯紅薯酒、一句玩笑的話或許就讓他們陷入苦難的泥潭,這就是生活的荒誕。因此,李約熱在他的小說中常常以荒誕的話語方式消解生活的荒誕,這就使得他的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超越現(xiàn)實的不羈野性。
李約熱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以他的父老鄉(xiāng)親為原型的,在中篇小說《巡邏記》里寫到整個宜江鎮(zhèn)的人們以賭為樂、靠賭營生的荒唐行為時作了這樣的敘述:“他們已經(jīng)把賭博當成看不見的礦藏了,什么吃喝拉撤、孩子上學、父母看病等,全都指望這個礦藏?,F(xiàn)在,這個礦藏已經(jīng)被挖完了似的,讓他們悲痛不已。要命的是,從他們的話語里,我還聽出了他們對派出所的埋怨,好像把礦挖完的人是覃乃貴和我一樣,現(xiàn)在他們把我圍在中間,那情形就像在開我的批斗會,要我為目前這個冷冷清清的局面負責。唾沫星子濺了我一身?!保?]按正常人的生活邏輯來看,賭博是一種傷風敗俗的陋習,十賭九輸,迷戀賭博意味著敗家,傾家蕩產(chǎn),所以警察禁賭抓賭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沒有商量的余地。然而,宜江鎮(zhèn)的人們則把賭博當成他們的“礦藏”,警察禁賭抓賭就是搶挖了群眾的礦藏,斷了群眾的財路。這種違背常理的行為,作者以略帶夸張、變形的話語加以敘述,更突顯出其荒誕不經(jīng)特性,帶給讀者的是一種忍俊不禁、哀其不幸卻又無可奈何的感慨。
中篇小說《涂滿油漆的村莊》,寫到加廣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聽到韋虎將要從遠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回到村里來拍電影時,都想在他的鏡頭前傾訴自己的苦難與不幸。村民馬亮是這樣訴說的:“他們說我們加廣村空氣好,吃的瓜菜都是綠色食品,生活在這里的人肯定長壽。我去他媽的,可我們沒有肉吃啊,沒有肉吃能長壽到哪里?!我們賤不要緊,我們的孩子也跟著賤。讀書讀不好賤,讀書讀得好也賤;讀書讀不好他們怨天,讀書讀得好他們就怨我們了。不說到柳州去讀,就是到都安縣城去讀,他們空空的口袋就會讓他們不停地罵娘。”[6]在這一段文字里我們看到的是違背邏輯的各種矛盾交織在一起,可謂剪不斷,理還亂:來自北京的人羨慕加廣村空氣好,吃的都是綠色食品,能長壽,而加廣村的人民不稀罕綠色食品,甚至不稀罕長壽,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像北京人一樣有肉吃。按常理,在貧困山區(qū),讀書是孩子們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但加廣村的孩子,讀書讀得不好的賤,而讀書讀得好的也賤。讀書讀得不好的,他們怨天,埋怨上天讓他們降生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使他們一開始就輸在起跑線上;讀書讀得好的則埋怨他們的父母,因為貧困的家庭,即使他們考進山外的學校,父母也擔負不起他們讀書的費用。小說以一種悖謬式的話語方式去表述這里的人們進退兩難、舉步維艱的尷尬處境,流露出來的是底層民眾在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巨大落差及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時一籌莫展的悲情和凄婉。
當代著名作家劉震云在談到自己創(chuàng)作心得的時候曾提出這樣的觀點:一個人只要學會以荒誕來對待荒誕,他就成功了。[7]這里談到的也許是一個比較深奧的哲學命題,但用這句話來理解李約熱小說中這種悖謬式的語言策略,我們仿佛可以悟出李約熱蘊藏在其小說中的某些道理: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荒誕,作家永遠成不了救世主,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設法、用屬于自己的方式去消解荒誕現(xiàn)實帶給人們的苦難。從這個意義上講,用悖謬式的話語方式去消解荒誕現(xiàn)實給人們造成的苦難,這正是李約熱小說的特色所在。
留白是小說中極為常見的一種修辭手法,運用這樣的手法,可以將作者豐富的情感或深沉的思考隱藏在文字的背后,留給讀者縱情想象的空間及咀嚼回味的余地,從而提升小說的藝術(shù)張力。在李約熱的小說里,留白的手法也用得很多。對此,張柱林有過這樣的評述:“一個閱讀李約熱小說的人,很可能產(chǎn)生這樣的體會:他的小說中有某種吸引人的東西,可當你試圖抓住這種東西的時候,它卻悄悄溜走了。你充滿了期待,可最后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這就是李約熱小說的核心,這個核心是個空白?!保?]張柱林這里談到的就是李約熱小說中廣泛使用留白手法所形成的表達效果。我們認為李約熱小說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這樣的表達效果,得益于他在語言文字上的苦心經(jīng)營,也正是因為這種苦心經(jīng)營使得他的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一種如荒草叢生般的意緒紛繁的表達效果。
在中篇小說《巡邏記》中,寫到問題青年覃亮兒時的成長環(huán)境時是這樣寫的:“……好在那時候宜江的人開始大規(guī)模地打麻將,只要麻將聲響起,覃亮就像一只擇木而居的小鳥朝麻將聲飛去,他在那里忙前忙后,給他們遞水點煙換零錢,用自己的勞動換來果腹的食物。他的食物并不是直接來自于泥土,小小的賭局就像是他家的糧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深深地喜歡上這項工作,忘記了自己是個沒有爹娘的孩子。十幾年后,宜江的很多小孩,都跟他一樣”[5]。在這段文字里作者依然給讀者留下了幾個疑問:覃亮為什么淪為沒有爹娘的孤兒?覃亮在沒有爹娘的情況下為何也能衣食無憂?十幾年后宜江的街頭為什么會出現(xiàn)了很多像覃亮一樣的孩子?他們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宜江的孩子將來會是怎樣的?這些都是作者留給我們自由想象和思考的空間。長篇小說《欺男》(又名《我是惡人》)探討的是人性中的善惡這一哲學命題,在李約熱看來,孰是孰非、孰善孰惡永遠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所以在他的小說中,每個人身上似乎都有惡人的影子。小說的結(jié)尾處是這樣寫的:“兩年來,馬萬良在高處,一直沒有離開,每每看到野馬鎮(zhèn)的人,他會跟他們打招呼,他們沒有一個人理他?,F(xiàn)在他看見:他的老婆仔女都很好。那個想當他兒子的黃顯達也很好,他一直住在砍頭山的防空洞里。他的仇人黃少烈也很好,只是面對一百個搶磚的人,他看見黃少烈有一點點難過?!保?]這一段文字也是以一種分鏡頭式的方式,借馬萬良身在高處的眼光對小說中的相關(guān)人物作了相應的描述。作者在這里沒有價值評判,也沒有因果報應的結(jié)論,而是以一種留白的手法,讓讀者去思考與回味蘊藏在文字里的意蘊。
有人說,故鄉(xiāng)的生活印記是作家最深厚的文學土壤,故鄉(xiāng)往往是是作家心靈里最柔軟的部位。李約熱在一篇題為《面對故鄉(xiāng),低下頭顱》的文章中不無感慨地說:“好在寫文章不是為了訴苦,如果那樣,家鄉(xiāng)就成了被告,文章就會變成起訴書?!保?0]對李約熱而言,故鄉(xiāng)的疼痛就是他內(nèi)心的疼痛,故鄉(xiāng)的每一個傷口都撕扯著他脆弱而敏感的神經(jīng)。正因為如此,苦難造就的傷痕與疼痛構(gòu)成了其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傷痕與疼痛往往是通過感官體驗出來的,所以李約熱的小說語言明顯地帶有一種感官化的特點。
長篇小說《欺男》寫到主人公馬萬良,因為一刀割斷了賣虎骨酒的外地人的手,被關(guān)進野馬鎮(zhèn)那座老舊陰森牢房時是這樣描述的:“現(xiàn)在,1982年的元旦,馬萬良來到了野馬鎮(zhèn)上一輩人都熟悉的地方。潮濕的空氣像蜘蛛網(wǎng)一樣包裹著他。像在睡覺時雙手不小心壓住自己的胸口那樣,他重重地呼吸,害怕像衣服一樣穿在他身上?!保?]作者在這里連續(xù)用了三個比喻,這三個比喻的本體分別是“空氣”、“呼吸”和“害怕”,從外部環(huán)境到生理反應,再到心理世界,都是摸不著看不見的抽象的事物,為了讓這些抽象的事物具象化,作者分別以“蜘蛛網(wǎng)”、“睡覺時雙手不小心壓住自己的胸口”、“衣服穿在身上”作為喻體,這就充分調(diào)動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及感官系統(tǒng),讓讀者充分體會到馬萬良被置身于陰森恐怖的牢房時那種來自外界及其內(nèi)心世界的壓迫感和恐懼感。
在中篇小說《涂滿油漆的村莊》里,李約熱給我們描述的是那個掩藏在大山深處貧窮、封閉的村落里,那一群勤勞、本分但日子卻過得朝不保夕鄉(xiāng)親們艱難、尷尬的生存狀態(tài):“加廣村的人是不喜歡幫別人的,除非村里有紅事和白事,除此之外,平時你看到的,都是他們匆匆趕路的樣子,連停下來看一眼別人的時間都不肯留出來,他們?yōu)槭裁催@樣,不說你也知道,他們被他們破爛的生活驅(qū)趕著,生怕一停下來,就被破爛的生活淹沒了,你不用去看他們,你看看我爸我媽我哥我弟還有我就知道了?!保?]加廣村的人之所以不喜歡幫助別人,不是因為這里的人們自私自利、人情冷漠,而是因為他們“被破爛的生活驅(qū)趕”、“被破爛的生活淹沒”。作者在這里以“破爛”、“驅(qū)趕”、“淹沒”幾個詞語來描述加廣村人的生活狀況及生存狀態(tài),將無形、抽象、靜態(tài)的事物以一種具體可感、動態(tài)的方式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讓讀者深刻地體會到這些身處窮山惡水中的底層民眾,整日起早貪黑、奔波勞碌卻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窘迫、尷尬的生存狀態(tài)。
語言能力是衡量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水平高低的重要尺度,正如汪曾祺先生所說的:“一個作家能不能算是一個作家,能不能在作家之林中立足,首先決定于他有沒有自己的語言,能不能找到一種只屬于他自己,和別人迥然不相同的語言。”[11]縱觀李約熱近年來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所取得的這些成績,得益于他的作品秉承了東西、鬼子等桂西北作家關(guān)注底層、敘述小人物的苦難這一獨特視角外,致力于打造具有自身特點的個性化表達方式,追求一種頗具辨識度的小說話語方式,這大概也是他的小說得到讀者廣泛認可的一個重要原因。
[1]秦雯.區(qū)內(nèi)外評論家談李約熱作品《我是惡人》[EB/OL].http://www.gxwenlian.com/index/wldt/czdt/20140616/113111.asp.
[2]李約熱.火里的影子[J].中國作家,2008(8):52.
[3]李約熱.二婚[J].小說界,2013(6):5.
[4]秦萬里.初識李約熱[M]//李約熱.涂滿油漆的村莊.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5]李約熱.巡邏記[J].廣西文學,2006,(5-6):33-36.
[6]李約熱.涂滿油漆的村莊[J].作家,2005(5):68-64.
[7]劉瑋,劉震云.以荒誕來對待荒誕,就成功了[N].新京報,2012-8-9.
[8]張柱林.無聲的當事人和破碎的故事:從李約熱的“留白”說到底層敘事的困境[J].廣西文學,2010,(4).
[9]李約熱.欺男[J].作家,2012(11):81,25.
[10]李約熱.面對故鄉(xiāng),低下頭顱[J].廣西文學,2011(9).
[11]汪曾祺.年關(guān)六賦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