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xué)》至《仲尼》七篇"/>
魏代富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jì)南 250100)
讀《荀子》札記(一)
——《勸學(xué)》至《仲尼》七篇
魏代富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jì)南 250100)
以王先謙《荀子集解》為底本,以南宋淳熙八年臺州公使庫本(簡稱“臺州本”)、南宋孝宗年間坊刻巾箱本(簡稱“巾箱本”)、南宋光宗紹熙年間關(guān)中劉旦??探硐浔荆ê喎Q“劉本”)、南宋坊間元明遞修本(簡稱“遞修本”)、《古逸叢書》影南宋淳熙年間浙北翻刻熙寧刻本(簡稱“浙北本”)等為主要參校本,參以楊倞、劉臺珙、盧文弨、郝懿行、王念孫、王引之、俞樾、王先謙及日人朝川鼎、冢田虎、久保愛等諸家注文、???,對原文及注文中一些值得商榷之處進(jìn)行疏證,同時對前人觀點(diǎn)未盡之處進(jìn)行補(bǔ)說。
荀子;楊倞注;???;疏解;補(bǔ)說
《勸學(xué)》:不聞先王之遺言。
“遺言”,《大戴禮記·勸學(xué)》作“遺道”?!短接[》卷三八引作“道”,同書卷六〇七引作“遺言”。
按:《法苑珠林·詐偽》篇引此作“道言”,疑是?!秴问洗呵铩ど魅恕菲迂曊Z:“吾不知天之髙也,不知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dá)亦樂,所樂非窮達(dá)也,道得于此,則窮達(dá)一也?!币嘁蕴?、地、道三者并論。道言者,合道之言也。《鄧析子》:“無賢慮,無忠行,無道言?!薄俄n非子·和氏》:“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議、越民萌之誹,獨(dú)周乎道言也?!薄度酥鳌罚骸熬苏叻悄芡舜蟪贾h而背左右之訟,獨(dú)合乎道言也?!蓖跸戎t云:“道言,法術(shù)之言也?!贝颂幵啤跋韧踔姥浴保q《韓非子》云“人主”、“君人者”之“道言”。后人習(xí)聞“遺言”、“道”,又因“道”、“遺”形近,因或誤“道”為“遺”、或刪“言”字。
《勸學(xué)》: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
禽獸群焉,《大戴禮記·勸學(xué)》作“禽獸群居”。劉臺拱曰:“群焉,當(dāng)從《大戴禮》作‘群居’。”王念孫曰:“‘群居’與‘疇生’對文。今本‘居’作‘焉’者,涉下文四‘焉’而誤?!绷簡⑿墼唬骸巴悶槿?,如雁與雁聚居,羊與羊聚居,這就是群居。”
按:此處作“焉”未必誤,梁啟雄以草木、禽獸類生解之,恐非?!妒印と我狻芬鹬飨掠小罢僦愐病本?,《呂氏春秋》下有“山云草莽,水云魚鱗,旱云煙火,雨云水波,無不皆類其所生以示人”句,《春秋繁露·同類相動》下有“百物其去所與異,而從其所與同”句,皆“物各從其類”之意,然非同物召同物,而言兩物性相同而召,所謂有因有果也。荀子上下所言,肉腐為因,出蟲為果;魚枯為因,生蠹為果;怠慢忘身為因,禍災(zāi)作為果;強(qiáng)為因,取柱為果;柔為因,取束為果。邪穢在身為因,構(gòu)怨為果;質(zhì)的張為因,弓矢至為果;林木茂為因,斧斤至為果;樹成蔭為因,眾鳥息為果;醯酸為因,蚋聚為果,皆因果相成。此處“草木疇生”為因,“禽獸群焉”為果,言若草木聚生,則禽獸乃群于草木之中,為其可藏身也。所謂淵深龍隱,林茂虎藏。若皆為草木以類生、禽獸以類居,則“召”、“從”無解。疑戴德正以不解此句之旨,因改“焉”為“居”。如此,于省吾《雙劍誃諸子新證·荀子新證》以“疇”為“稠”之借字,“疇生”即叢生之意,較楊注“疇”為“類”為上。
《勸學(xué)》: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
楊注:“冥冥、惽惽,皆專默精誠之謂也?!绷簡⑿墼唬骸啊稄V雅·釋訓(xùn)》:‘冥冥,暗也。’《老子》注:‘昭昭,明且達(dá)也?!豆茏印に臅r》:‘惛惛,微闇貌?!稄V雅·釋訓(xùn)》:‘赫赫,明也?!?/p>
按:冥冥,《大戴禮記·勸學(xué)》作“憤憤”。惽惽,《大戴禮記·勸學(xué)》作“綿綿”。諸家以昏暗解冥冥、惛惛皆不若楊注之確,《老子》20章:“俗人昭昭,我獨(dú)昏昏;俗人察察,我獨(dú)悶悶?!保◥瀽?,傅奕作“閔閔”)《韓非子·解老》:“以為暗乎,其光昭昭;以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內(nèi)之物,恃之以成?!奔窜髯又x,言圣人專一靜默而化成天下,若小人者,喧囂紛擾,終不能有所成。若直接以本義釋之,則與上下文用心躁不諧。又冥冥、惛惛,《大戴禮記》作“憤憤”、“綿綿”,即《老子》之“悶悶”、“冥冥”?!斗鞘印菲骸熬剖陈暽?,則瞞瞞然,暝暝然?!薄豆茏印に臅r》:“五漫漫,六惽惽?!薄痘茨献印さ缿?yīng)訓(xùn)》:“直實(shí)不知,以故自持,墨墨恢恢,無心可與謀?!薄秱m真訓(xùn)》又有“昧昧?xí)棔棥?,《法言·問神》:“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yuǎn),著古昔之,傳千里之忞忞者,莫如書。”冥冥惛惛、悶悶冥冥、瞞瞞暝暝、漫漫惛惛、墨墨恢恢、昧昧?xí)棔棥脬牒俸?、忞忞亦皆聲轉(zhuǎn),古字無定型,隨音而著。
《勸學(xué)》: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
盧文弨曰:“流魚,《大戴禮》作‘沈魚’,《論衡》作‘鱏魚’,亦與‘沈魚’音近,恐‘流’字誤。《韓詩外傳》作‘潛魚’。或說‘流魚’即‘游魚’,古‘流’、‘游’通用。”王先謙曰:“流魚,《大戴禮》作‘沈魚’,是也。魚沈伏因鼓瑟而出,故云‘沈魚出聽’?!?/p>
按:梁啟雄《簡釋》從王先謙說改“流”為“沈”,然王說云“沈、流通借”,不以“流”為誤字也。《文選·(張九陽)七命》引《荀子》“流”作“鱏”,與《論衡》合。沈、鱏、潛、淫上古音皆屬侵部,可通借,據(jù)下“出聽”,此當(dāng)作沈、潛解。沈、流古音相去甚遠(yuǎn),必非借字,疑流本有下潛之義。流從,即古“育”字,甲骨文作“”(甲一八三五),像胎兒自母體產(chǎn)下之形,或省“每”作“”(甲二五〇二),即“”形。故從“”之字有“下”義,如旒,《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為下國綴旒”鄭《箋》:“旒,旌旗之垂者也。”又如裗,《爾雅·釋器》:“衣裗謂之。”郭璞注:“衣縷也。”即衣服所綴下垂之條帶裝飾物。流從,流水亦從高就下者,故流有“下”義,徐灝曰:“流從者,取順而下意。引申之為順、為下、為移、為放、為散。”《詩·豳風(fēng)·七月》“七月流火”毛傳:“流,下也?!?/p>
《勸學(xué)》:端而言,蝡而動。
楊注:“端讀為喘。喘,微言也。蝡,微動也?;虼⑽⒀?,或蝡蠢蝡動。蝡,人允反?;蛟唬憾硕?,謂端莊而言也?!蓖跸戎t曰:“《臣道》篇云:‘喘而言,臑而動,而一皆可為法則。’與此文同,則讀端為喘是也?!背ǘυ唬骸岸?,當(dāng)作‘喘’,字之誤也?!冻嫉馈菲鳌蓮?。蝡,《臣道》篇作‘臑’,臑與蝡同。蠕,蟲動也?!肚f子·胠篋》篇‘惴耎之蟲’,惴耎即喘蝡。喘、蝡二字以蟲言之,亦微小之義。”
按:朝川鼎之說為上,惟以“端”為誤字不確,《莊子》注云:“惴,本亦作‘端’,又作‘喘’,川兗反,向音揣?!眲t“惴”、“端”、“喘”、“揣”皆可?!岸宋p”猶《臣道》之“喘臑”、《莊子·胠篋》之“惴耎”,假音為之。又或作“蠢蠕”,杜甫《前殿中侍御史柳公紫微仙閣畫太乙天尊圖文》用《莊子》文作此?;蜃鳌按洹?,《弘明集》卷八:“喘蠕之蟲,自云得所?!庇帧稘h書·西南夷傳》:“恐議者選耎復(fù)守和解?!边x耎,《后漢書·西羌傳》作“選懦”。又今所謂“溫暖”,古或作“溫耎”、“溫?zé)潯?。蓋動之緩曰“端蝡”,性之懦曰“選耎”,衣之煖曰“溫耎”(《釋名》:“襦,耎也。”),皆一音之轉(zhuǎn)也。“端而言,蝡而動”即“端蝡而言動”之義,言者,思動也;動者,身行也;“端蝡而言動”者,緩言緩動也。
《勸學(xué)》: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
此句《韓詩外傳》卷四引作:“問者不告,告者勿問,有諍氣者勿與論?!北疚摹案鏃?、“說楛”義相重復(fù),以《傳》審之,疑“說楛者勿聽也”或本為注文而竄入正文者?!皢枴奔础奥劇绷x,古二字通,“告楛者勿問也”即有言惡者則不聞之義。注以“說”解“告”、以“聽”解“問”,后人不審,因誤入正文耳。
《勸學(xué)》: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
楊注:“致,極也,謂不學(xué),極恣其性,欲不可禁也,心利之有天下之當(dāng)也?;蛟唬簩W(xué)成之后,必受榮貴,故能盡其欲也?!眲⑴_拱曰:“言耳、目、口之好之與五色、五聲、五味同。心利之,與有天下同?!庇衢性疲骸埃ù司洌┭运糜趯W(xué)者深,他物不足以尚之也?!?/p>
按:諸家之說恐皆非,此不明荀子對聲、色、味與禮之關(guān)系也?!抖Y論》篇云:“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yǎng)也。芻豢稻粱,五味調(diào)香,所以養(yǎng)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yǎng)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yǎng)目也;鍾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yǎng)耳也;疏房檖,越席床第幾筵,所以養(yǎng)體也。故禮者,養(yǎng)也?!避髯诱J(rèn)為禮能調(diào)節(jié)人欲與事物之間關(guān)系。本文之“害者”即《禮論》篇所云“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本文之“持養(yǎng)之”即《禮論》篇所云“禮者,養(yǎng)也”。荀子并不反對欲,認(rèn)為此乃人之本性;但又認(rèn)為縱欲會導(dǎo)致天下大亂,故強(qiáng)調(diào)用禮來規(guī)范人之欲,即目非是無見、耳非是無聞、口非是無言、心非是無慮。在禮之約束下,人可以滿足自己之欲,即此處所謂“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岸Y”和“欲”之有效結(jié)合,方能達(dá)到“權(quán)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之目的。此段仍是荀子對“隆禮”之闡釋。
《修身》: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惡也。
楊注:“菑讀為災(zāi)。災(zāi)然,災(zāi)害在身之貌。”郝懿行注:“菑者,植立之意?!卑卜e信曰:“菑、葸音通。何晏云:‘葸,畏懼之貌?!眲熍嘣唬骸扒徟c淄同,淄又與滋同,義均訓(xùn)黑。引伸之,則為渾濁之貌。菑然者,猶言以不善為污己也?!?/p>
按:諸家說難明,此“介然”、“菑然”相對成文,其義亦必相對?!扒彙弊x本字可也,《說文·草部》:“菑,不耕田也。”古之墾田之法簡便,刀耕火種,必先去其雜草雜木,《詩經(jīng)·周頌·載芟》“載芟載柞”鄭玄注:“田業(yè)將耕,先始芟柞其草木。”去草木之法有兩種,用火燒為“熾”,用工具芟刈曰“菑”,古代此兩法并用,名曰“熾菑”。此已見于甲骨卜辭中,如《甲骨文合集·掇二》四八三:“貞:勿商戠?”《乙》三〇二五:“乙亥卜,爭貞:戠?□月?!贝颂帯皯纭薄ⅰ皯纭奔础扒彑搿?、“熾菑”之義(袁庭棟、溫少峰《殷墟卜辭研究·科學(xué)技術(shù)篇》釋)。見于典籍者,《詩經(jīng)·周頌·良耜》“俶載”鄭玄讀作“熾菑”,云:“農(nóng)人測測以利善之耜熾菑是南畝也?!敝芏Y有專職掌此者,《秋官》薙氏“掌殺草”,即此務(wù)也。故“菑”的本義是芟除草木,《爾雅·釋地》:“田一歲曰菑?!睂O炎注云:“菑,始災(zāi)殺其草木也?!薄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菑榛穢,聚埒畝。”俞樾《平議》曰:“言榛穢之區(qū),皆災(zāi)殺之,而集成埒畝也?!贝颂幹扒彙碑?dāng)作去除解,上言人見身有善則固存之,此言見身有惡則去除之,義正相對。
《修身》:修正為笑。
按:修,《群書治要》引作“循”。此處“循”當(dāng)為“修”之訛,修,或作“脩”,俗書作“”(敦煌卷子《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第十七》),二字形近,古多互訛?!靶拚蹦恕盾髯印芬粫阏Z,《榮辱》篇:“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薄度逍А菲骸靶蟹ㄖ翀?jiān),好修正其所聞?!薄陡粐菲骸跋刃拚湓谖艺?,然后徐責(zé)其在人者。”《王霸》篇:“內(nèi)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薄把眱H見《富國》篇:“不好循正其所以有,啖啖常欲人之有?!贝思瓷稀皟?nèi)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之變文,“循”亦“修”之訛。修正者,改正也,前有非我而當(dāng)者,因據(jù)以改正。
《修身》:噏噏呰呰。
噏噏呰呰,臺州本、浙北本作“潝潝訿訿”。楊注:“《詩·小雅·小旻》之篇。毛云:‘噏噏然患其上,呰呰然不思稱乎上?!嵲疲骸疾皇戮瑏y之階也,故甚可哀。’”
按:噏,毛詩作“潝”,韓詩作“翕”,魯詩作“翕”,又或作“歙”。毛《傳》云:“潝潝然患其上。”此處“噏”當(dāng)作比附解,噏、歙、潝俱從“翕”取聲取義,《爾雅·釋詁》:“翕,合也?!薄稘h書·劉向傳》載劉向上封事云:“眾小在位而從邪議,歙歙相是而背君子。故其詩曰:‘歙歙訿訿,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薄办ㄏ嗍恰敝^小人黨比而處,相與逞夸,即上所謂“諂諛者親”也。呰,毛詩作“訿”,云“訿訿然思不稱其上”,“訿”即“訾”(古書偏旁位置不定),《說文》:“訾,不思稱意也。”即引此詩?!安凰挤Q意”即所謂分,與“歙歙”為合相對,即上所謂“諫爭者疏”也。“噏噏呰呰”即言小人與小人合,故比附而夸贊之;小人與君子異,故分背而毀謗之。臺州本、浙北本作“潝潝訿訿”者,據(jù)毛詩改之也。
《修身》:宜于時通,利以處窮,禮信是也。
此處“宜”疑當(dāng)讀作“義”字,古二字通。《易·旅》卦“其義焚也”釋文云:“一本作‘宜其焚也’。”《國語·晉語四》“將施于宜”韋昭注:“宜,義也?!薄抖Y記·禮器》“宜次之”注:“宜,義也?!睉?zhàn)國中山王墓出土《中山王鼎》有“社稷之任、臣宗之宜”、“以征不宜之邦”句,兩“宜”字皆讀作“義”?!傲x”與下“利”對文,此兩句為互文,言君子有其禮信,則無論處于通達(dá)還是窮厄,皆以為義利也。此猶《尸子·勸學(xué)》所謂“窮與達(dá)其與成賢無擇”、“窮達(dá)皆可以成義”也,猶《呂氏春秋·慎人》所謂“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dá)亦樂。所樂非窮達(dá)也。道得于此,則窮達(dá)一也”。
《修身》:由禮則治通。
王引之曰:“下文以節(jié)、疾為韻,雅、野為韻,生、成、寧為韻,唯此二句韻不相協(xié)。通,疑當(dāng)依《外傳》作‘達(dá)’。達(dá)與僈為合韻。凡愿、月二部之字,古聲或相通?!锻鈧鳌纷鳌挥啥Y則悖亂’,亂與達(dá)亦合韻?!?/p>
按:通,古音東部;僈,古音元部,古東、元亦合韻。《詩經(jīng)·小雅·賓之初筵》:“賓之初筵,溫聞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仙仙?!惫闁|部,反、幡、仙為元部?!秾O子兵法·火攻》:“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zhàn)?!眲印⒂脼闁|部,戰(zhàn)為元部。東、元既亦可合韻,則不必改“通”為“達(dá)”也。
《修身》:不由禮則勃亂提僈。
楊注:“提,舒緩也?!稜栄拧罚骸畫q媞,安也?!对姟吩唬骸萌颂崽??!允婢徶x?!焙萝残性唬骸安c悖、僈與嫚并同。嫚謂相侮易也?!蓖跸戎t云:“下文‘難進(jìn)曰偍’注云:‘提、媞皆同謂弛緩也。’是‘提’、‘僈’二字義同,故與勃亂對文,言不由禮則氣血強(qiáng)者多悖亂,弱者多弛慢也?!眲熍嘣唬骸疤醿K即怠慢,觀下文言‘怠慢僄棄’,則《荀子》一書,凡形容人之懈惰者,均用‘怠慢’二字。提、怠音近,下文‘難進(jìn)曰偍’,亦‘怠’字之借字也。”
按:“提”、“僈”皆欺也?!疤帷弊x作“媞”,《方言》:“媞,欺謾也。”“僈”讀作“謾”,《說文》:“謾,欺也?!眱勺旨瓤煞轴專挚蛇B言,《楚辭·九章·惜往日》“或訑謾而不疑”注:“張儀詐欺不能誅也?!薄坝斨櫋奔础皨q謾”,或反言之,作“謾他”,《淮南子·說山訓(xùn)》:“媒但者,非學(xué)謾他。”“訑”、“他”皆從“也”得聲,“媞”從“是”得聲,從“也”從“是”之字古可通(《漢書·武帝紀(jì)》:“馬或奔踶而致千里?!蓖跄顚O《雜志》:“踶之言馳,奔踶猶奔馳耳?!薄稜栄拧め屍鳌罚骸案椭^之箷?!薄夺屛摹罚骸肮?,李本作‘’?!保??!疤醿K”言不由禮則欺詐也。
《修身》:以善先人者謂之教。
楊注:“先,謂首唱也。和,胡臥反,下同?!?/p>
按:上句因先而教,下句因和而順,和、順義近,先、教亦當(dāng)義近。此處“先”疑當(dāng)作“導(dǎo)”解,先人,謂導(dǎo)人也。古“先”有“導(dǎo)”義,《周禮·夏官·大司馬》“若師有功,則左執(zhí)律右秉鉞以先”,鄭注:“先猶道(導(dǎo))也?!保ā洞笏抉R》“以先愷樂獻(xiàn)于社”之“先”注同)《晏子春秋·外篇八·一》“非所以導(dǎo)眾存民也”之“導(dǎo)眾”,《墨子》作“先眾”。唐《令長新戒碑》有“教先為富,惠恤于貧”句,“教先”連文與“惠恤”相對,“先”亦當(dāng)作“導(dǎo)”解。楊注非。
《修身》:難進(jìn)曰偍。
楊注:“偍與提、媞皆同,謂弛緩也?!焙萝残性唬骸疤崤c媞同?!稜栄拧め層?xùn)》:‘媞媞,安也?!瘜O炎注云:‘行步之安’是也?!?/p>
按:此“偍”與上“提”不同,此處作舒緩解是也。字又或作“施”(古從“是”從“也”之字通,見上“提僈”注),《詩經(jīng)·王風(fēng)·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將其來施施?!泵秱鳌罚骸笆y進(jìn)之意?!编崱豆{》云:“施施,舒行伺閑,獨(dú)來見己之貌?!泵秱鳌分⒄獯司?。
《修身》:勇膽猛戾。
楊注:“膽,有膽氣?!焙萝残性唬骸啊憽忠烧`,《韓詩外傳》二作‘勇毅強(qiáng)果’?!?/p>
按:作“膽”字不誤,古人以膽乃勇之源,《白虎通·情形》篇云:“膽者,肝之府也;肝者,木之精也。主仁,仁者不忍,故以膽斷也,是以肝膽二者必有勇也。”《淮南子·精神訓(xùn)》“膽主口”高誘注:“膽,勇者決所以處,故主口也。”故膽即勇義,《吳子·圖國》篇:“民有膽勇氣力者,聚為一卒?!薄懂愒贰肪砹骸皬┧啬懹?,不以為懼?!眱商帯澳懹隆奔窜髯印坝履憽币病?/p>
《修身》:將以窮無窮、逐無極與。
逐無極,《意林》引作“極無極”,為上?!段淖印さ涝罚骸案F無窮,極無極,照物而不眩,響應(yīng)而不知?!保ㄓ忠姟痘茨献印ぴ烙?xùn)》)“極”即“窮”也,《禮記·樂記》“樂之隆非極音也”鄭玄注:“極,窮也。”《楚辭·離騷》“相觀民之計(jì)極”王逸注:“極,窮也?!惫省案F”、“極”皆是窮盡之意,作“逐無極”則義略遜。
《修身》:夫堅(jiān)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倚魁之行,非不難也,然而君子不行,止之也。
楊注:“倚,奇也。魁,大也。倚魁皆謂偏僻狂怪之行?!焙萝残性唬骸耙信c奇、魁與傀俱聲近假借字。奇傀,言其事譎觚不常也?!眲熍嘣唬骸耙小⒖?,均為難能之行。”梁啟雄曰:“伯兄曰:倚,即‘奇’字;魁,與‘傀’同?!吨芏Y·大司樂》注:‘傀,猶怪也?!锌校础婀种??!?/p>
按:“倚”、“魁”皆奇怪邪詖之義,“倚”讀作“奇”,《周禮·天官·宮正》:“去其淫怠與其奇邪之民。”注:“奇邪,譎觚非常?!薄妒酚洝ち盒⑼跏兰摇罚骸肮珜O詭多奇邪計(jì)?!薄捌妗薄ⅰ靶啊辈⒂?,“奇”亦“邪”義?!翱弊x作“傀”,《周禮·春官·大司樂》注:“傀,猶怪也?!庇肿x作“詭”(鬼、危皆隸微部,故字可通?!对娊?jīng)·小雅·谷風(fēng)》:“維山崔嵬。”《釋文》:“嵬,又作‘峞’。”《淮南子·詮言訓(xùn)》:“無瑰異之形?!惫?,《文子·符言》作“詭”),《玉篇》:“詭,怪也?!睏睢⒑?、梁以“偏僻狂怪”、“譎觚不?!?、“奇怪”釋之,義同。劉師培既引“瑰意奇行”證之,又解為“偏于奇、偏于高”,則曲轉(zhuǎn)過甚。《不茍》篇:“負(fù)石而赴河,是行之難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貴者,非禮義之中也。山淵平,天地比,入乎耳,出乎口,鉤有須,卵有毛,是說之難持者也,而惠施、鄧析能精之。然而君子不貴者,非禮義之中也?!薄靶胁毁F茍難,說不貴茍察?!薄豆茏印しǚā罚骸把杂斜娑莿?wù)者,行有難而非善者?!弊ⅲ骸把员娑≌Q,則非要務(wù)也;行難而詭怪,故非正善也?!迸c此段義皆同。
《不茍》:受人之掝掝。
楊注:“掝當(dāng)作惑。掝掝,惛也?!冻~》曰‘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惛惛者乎?!备吆嘣唬骸皰罱铻椋墩f文》:‘羔裘之縫,從黑,惑聲?!脊抛謴哪潮赜心沉x。既從黑,則必有黑義。黑者必污,故亦兼有污義?!?/p>
按:楊注為上?!盎蟆弊?,馬王堆出土帛書《老子乙》即左右結(jié)構(gòu)作“”,隸定作“惐”,后人又傳寫為“掝”耳?;蠡?,《呂氏春秋·離謂》:“惑惑之中有曉焉,冥冥之中有昭焉。”“惑惑”與“曉”對,即不曉、不明白之意。
《不茍》:不以悖君。
楊注:“不怨君而達(dá)背也?!焙萝残性唬骸般U弑吨俳枳?,倍訓(xùn)反,與‘背’同?!蓖跻唬骸般Wx若勃。悖,怨懟也。謂君雖不知,而不怨君也。”
按:下言“長短不飾,以情自竭”,言不掩飾其長短,將自己之本身狀況如實(shí)呈現(xiàn)。若依王氏之解(君主雖不知其長,不懷怨心),君主仍不能知其所長,王說恐非是。疑此處當(dāng)解作迷惑、愚弄。徐鍇《說文系傳》云:“,籀文誖,從二或。臣鍇曰:‘太玄曰:天違人違而天下之事誖矣?!舷路锤玻曰颍ɑ螅┫喑?,故為誖也?!惫收R有惑義,《漢書·司馬遷傳》:“愍學(xué)者不達(dá)其意而師誖。”顏師古注:“各習(xí)師法,惑于所見?!闭R、悖古字通。此處“不以悖君”即不以惑君,即將自己之長處如實(shí)告之,俾君主能據(jù)其所長而用之。
《不茍》: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獨(dú)甚。
楊注:“畏效流移之俗,又不敢以其所獨(dú)善而甚過人,謂不敢獨(dú)為君子也。”王念孫曰:“甚,當(dāng)為‘是’,言不從流俗,而亦不敢用其所獨(dú)是也。隸書‘甚’字作‘’,‘是’字作‘昰’,二形相似,故是訛為甚?!眲熍嘣唬骸吧酰伞啊瘨?,謂不敢用其所獨(dú)能也?!?/p>
按:甚,疑或?yàn)椤耙住敝?,先秦文字無定型,左右上下可互易,“易”之下“勿”字可作“”,甲骨文“易”作“”(《甲骨文編》甲三三六四),又或作“”(同上前四·二·五)。金文“易”作“”,又或作“”(并見《師鼎》)。先秦貨幣之“易”作“”(《先秦貨幣文編》五〇),又或作“”(同上五八)。篆體“易”作“”,又或作“”(見《六書通》),容易訛作“甚”?!安桓乙云渌?dú)易”是言不因獨(dú)處而改易,所謂“慎獨(dú)”也。此處“畏法流俗”與“以其所獨(dú)易”在意義上相對成文,言當(dāng)其處在大眾之中時,不隨波逐流;當(dāng)其獨(dú)處時,亦不放低對自己之要求,無論群處還是獨(dú)居,均嚴(yán)格恪守“言必信”、“行必慎”之準(zhǔn)則。
《不茍》:人之所惡者,吾亦惡之。
盧文弨曰:“正文首疑當(dāng)有‘人之所欲者,吾亦欲之’字。注賢人欲惡之下,疑脫一字。”王念孫曰:“注言欲惡不異者,加一‘欲’字以通其義,非正文所有也。下文皆言惡,不言欲,是其證?!饼堄罴冊唬骸跋挛脑疲骸蚋毁F者,則類傲之;夫貧賤者,則求柔之;是非仁人之情也?!愿毁F、貧賤,人所共欲共惡兩面言之,以見奸人之情不與眾同。王謂‘下文皆言惡,不言欲’,失之。”
按:此處當(dāng)脫“仁人之所欲者,吾亦欲之;仁”十一字,下文俞樾言“是非仁人之情”之“仁”字衍,誤也?!墩撜Z·里仁》篇云:“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贝颂幜x相仿佛,蓋若非合道,則仁人不處富貴,不居貧賤。孟子之不受祿,莊子之辭王而釣,皆因不合己道也,非不欲富貴而欲貧賤。后世之人不解此句,去“合道”之旨,以為仁人凡富貴皆拒之,凡貧賤皆向之。故荀子云“是非仁人之情也”。
《榮辱》: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無所履者,凡在言也。
楊注:“薄薄,謂旁薄廣大之貌。危足,側(cè)足也。凡,皆也。所以廣大之地側(cè)足無所容者,皆由以言害身也。”
此處意頗難明,疑有脫文。此段文章全用韻語寫成,“殃”、“兵”屬陽部,“刺”、“利”屬質(zhì)部,“帛”、“戟”屬鐸部,“安”、“言”屬元部,“殆”、“使”屬之部,除了承接詞、語助詞“故”、“也”字外,“憍泄”句、“雖有”句、“與人”句、“巨涂”句文字字?jǐn)?shù)上是完全相同的,只有此句在字書上不一致。而且“不得履之”和“危足無所履者”義相重復(fù),荀書恐不得如此繁縟。
《榮辱》:人也,憂忘其身,內(nèi)忘其親,上忘其君。
楊注:“遭憂患刑戮,而不能保其身,是憂忘其身也?;蛟唬寒?dāng)為‘下忘其身’,誤為‘夏’,又‘夏’轉(zhuǎn)誤為‘憂’字耳。”梁啟雄曰:“‘憂’與‘內(nèi)’、‘上’對舉,作‘下’義較長;下同?!?/p>
按:王天海云“《說苑》正作‘人而下忘其身’”,不妥,王氏所據(jù)本蓋向宗魯《說苑校證》,是書之“下”字乃向宗魯據(jù)《荀子》楊注補(bǔ)之(《四部叢刊》影明鈔本、萬歷楊美益刻本、四庫本并《經(jīng)濟(jì)類編》卷九十二引并無“下”字),王氏又反據(jù)以證《荀子》,非也。此處作“下”亦不妥,若言“下”與“內(nèi)”、“上”對,則“內(nèi)”對“外”也,不當(dāng)對“下”。此處作“內(nèi)”、作“上”者,親于己為內(nèi)也,君于己為上也,故言“內(nèi)忘其親,上忘其君”?!皯n”疑是“終”之訛,終,《古文四聲韻》載王存乂《切韻》作“”,《亢倉子》作“”,與“憂”形近。“終”作副詞,作竟解,表強(qiáng)調(diào)?!墩f苑·貴德》篇引作“人而忘其身”,不云此字,正表示此字對文義無影響。
《榮辱》:乳彘觸虎,乳狗不遠(yuǎn)游。
久保愛曰:“乳彘、乳狗,謂彘子、狗子也。”王先謙曰:“觸虎者,蓋衛(wèi)其子,當(dāng)時有此語耳?!绷簡⑿墼唬骸叭殄椤⑷楣?,指哺乳的母彘、母狗。不觸虎,謂為哺養(yǎng)幼彘而愛身也。不遠(yuǎn)游,謂為哺養(yǎng)幼狗不遠(yuǎn)離也。親,指親愛的幼子?!?/p>
按:久保愛解“乳彘”、“乳狗”是也。此處言“親”者,謂父母也,“乳狗不遠(yuǎn)游”與《論語·里仁》“父母在,不遠(yuǎn)游”義同,《說苑·貴德》作“禽獸猶知近父母”,亦可為證?!安弧弊之?dāng)補(bǔ),惟言“乳彘不觸虎”難明,楊氏無注,蓋是人所習(xí)聞之事。疑“彘”當(dāng)作“兕”。兕,或作“”,彘,或書作“”,誤作“彖”(《漢書·王莽傳》“即解其瑑”顏師古注:“‘瑑’字本作‘璏’,從玉,彘聲,后轉(zhuǎn)寫者訛也?!奔础板椤薄ⅰ板琛毙斡炛C)。“”、“彖”形近,下又有“狗彘之勇者”,隸定者因誤作“彘”耳。兕者,有角而善觸者也?!秶Z·晉語八》“唐叔射兕”韋昭注:“兕似牛而青,善觸人?!薄痘茨献印ふf山訓(xùn)》:“兕牛之動以抵觸。”書無見兕觸虎之文,然《廣博物志》卷四十四引《尸子》云:“牛結(jié)陣以卻虎?!保ā侗阕油馄ぴ戸U》作:“水牛結(jié)陣以卻虎豹之暴?!保┵钏婆#镄韵嗤?。蓋兕性善觸,以其父母在,不蹈其危;狗性善逸,以其父母在(犬系于繩),不肆其志也。
《榮辱》:胠于沙而思水。
楊注:“胠與祛同。楊子云《方言》云:‘祛,去也?!ビ谏常^失水,去在沙上也?!蓖跻唬骸懊l當(dāng)為俗,《玉篇》:‘俗,渠戟切。倦也?!贼~困于沙而思水,則無及也?!庇衢性唬骸懊l,當(dāng)作‘阹’。《文選·吳都賦》曰‘阹以九疑’,注曰‘阹,闌也,因山谷以遮獸也?!r于沙,義亦同?!眲熍嘣唬骸啊l’當(dāng)作‘需’。胠于沙者,猶言止于沙也,故‘胠于沙’與‘掛于患’并言?!?/p>
按:俞說“胠”讀作“阹”,作遮攔解。蓋以詩“勿逝我梁”取義,言圍魚于堆積之沙內(nèi)。然此說實(shí)不可通,圈魚于沙內(nèi)只是為捕捉便也,魚實(shí)仍在水內(nèi),但活動空間束縮耳,不得云“思水”。疑“胠”當(dāng)讀作“據(jù)”,胠、據(jù)古音并隸魚部,可相假借(胠從去得聲,據(jù)從虎得聲,從去從虎者可相假,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禺禺鱋魶”之“鱋”,《漢書·司馬相如傳》、《文選·上林賦》皆作“魼”)。據(jù)者,《周易·困》“困于石,據(jù)于蒺藜”之“據(jù)”也(本作依解,含有困義),下遇其患而曰“掛”,此困于沙而言“據(jù)”,正荀筆精彩處。
《榮辱》:軥錄疾力。
楊注:“軥與拘同。拘錄,謂自檢束也?!?/p>
按:此處“軥”與“錄”連用,皆為勞碌之義,則“疾”與“力”亦當(dāng)義同?!秴问洗呵铩ぷ饚煛菲骸凹仓S誦,謹(jǐn)司聞?!备哒T注:“疾,力?!薄冻o·九章·惜誦》“疾親君而無他兮”朱熹注:“疾,猶力也?!薄吨倌帷菲小肮Ь匆韵戎倚乓越y(tǒng)之,慎謹(jǐn)以行之,端慤以守之,頓窮則從之,疾力以申重之”之文,“恭敬”、“忠信”、“慎謹(jǐn)”、“端慤”皆近義連文,亦足證此“疾”當(dāng)作“力”解為上。楊注非。《史記·灌嬰列傳》、《漢書·灌嬰傳》有“遇戰(zhàn)疾力”句,集解引服虔說:“疾攻之?!鳖亷煿抛ⅲ骸凹玻币?,速也?!辈⑹湟?。
《榮辱》:陶誕、突盜。
楊注:“陶,當(dāng)為梼杌之梼,頑嚚之貌。突,凌突,不順也?;蛟惶债?dāng)為逃,隱匿其情也?!焙萝残性唬骸敖癜刺展抛x如謠。謠者,毀也。陶誕,即謠誕,謂好毀謗夸誕也。突盜,謂好侵突掇盜也。”王念孫曰:“余謂陶讀為謟,謟誕,雙聲字。謟亦誕也?!?/p>
按:以義求之,似以郝說為上,“謠”者善以言毀人也。誕,《哀公》篇“口啍,誕也”楊注:“口讒,誕也。”謠、誕都是善毀謗之義。突,當(dāng)作侵凌講。《小爾雅·廣言二》:“犯、肆,突也。”《詩經(jīng)·大雅·皇矣》“是伐是肆”鄭箋:“肆,犯突也。”則突即侵犯、侵凌之義。“突盜”蓋猶今言明爭暗搶。
《榮辱》:操瓢囊為溝壑中瘠者也。
楊注:“乞食羸瘦于溝壑者。言不知久遠(yuǎn)生業(yè),故至于此也?!蓖跄顚O曰:“瘠讀為‘掩骼埋胔’之‘胔’。露骨曰骼,有肉曰胔。言凍餓而轉(zhuǎn)死于溝壑,故曰為溝壑中胔。作瘠者借字耳。楊以瘠為羸瘦,失之。”
按:王說未必是。王氏所云,蓋據(jù)《孟子·公孫丑下》“老羸轉(zhuǎn)于溝壑”(趙岐注:“轉(zhuǎn)尸于溝壑也。”)、《呂氏春秋·節(jié)喪》“死而棄之溝壑”等,謂在溝壑者,必死人也,因解“瘠”為“胔”。然在溝壑者不必為死者也,乞者無定所,故以溝壑為居?!豆茏印ど綑?quán)數(shù)》:“農(nóng)夫敬事力作,故天毀埊,兇旱水泆,民無入于溝壑乞請者也。”正乞者居溝壑之證也。(《孟子》“老羸轉(zhuǎn)于溝壑”與《梁惠王下》“兇年饑歳,君之民,老弱轉(zhuǎn)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并與《管子·山權(quán)數(shù)》所云同,亦當(dāng)作此釋,趙岐注誤。)且若是餓死者,則不必綴“操瓢囊”三字。
楊注:“溫,猶足也。言先王之道于生人,其為溫足也亦厚矣?!焙萝残性唬骸皽嘏c蕰同,蕰者,積也?!?/p>
按:“溫”作“足”、作“積”義亦皆不甚通,疑或是“澤”之誤。溫,小篆作“”;澤,小篆作“”,《古璽文編》2370作“”,若其下“”脫作“”,則與“溫”似?!缎聲し伞罚骸昂駶梢烧撸侵^爭賞。”《史記·刺客列傳》:“嚴(yán)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薄傲鏖L”、“澤厚”正相對也。
《非相》:耳目鼻具,而名動天下。
楊注:“鼻目耳雖皆具,而相去疏遠(yuǎn),所以為異。”劉師培曰:“若‘鼻目耳具’之‘具’當(dāng)讀為俱。鼻、目、耳具者,蓋承上文而言,謂鼻、目、耳與面俱大耳?!备吆嘣唬骸鞍础摺庐?dāng)有‘大’字,轉(zhuǎn)寫誤脫。具讀為俱,‘鼻耳目俱大’方成一句。面長三尺,其鼻、目、耳必大,以是知之?!?/p>
按:疑“具”當(dāng)作“縣”,字本作“県”,《說文》:“県,到首也。賈侍中說此斷首到縣県字?!鄙w倒懸之“懸”本作“県”,象人首倒掛貌。此處“県”即懸隔較遠(yuǎn)之義,楊注:“鼻目耳雖皆具,而相去疏遠(yuǎn)。”楊非以“皆具”解“具”,乃以“疏遠(yuǎn)”解之。后人不識,又以“県”、“具”形近,因改“県”為“具”。
《非相》: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于千世之上乎!
俞樾曰:“‘可’字衍文,涉上文‘猶可欺也’而衍?!_’乃‘挾’字之誤。‘挾’字右旁之‘夾’,與‘巫’相似,故誤也。上言眾人乃收欺者,此言妄人乃欺人者。若云‘猶可誣欺’,則與眾人之可欺者同矣。且誣、欺兩字連文。亦為不倫?!俄n詩外傳》作‘彼欺人者,門庭之間猶狹欺,而況乎千歲之上乎’,可據(jù)以訂正?!?/p>
按:俞說可從,眾人可欺,妄人挾欺,本相對成文,作“誣欺”則不成義。“妄人者”之上當(dāng)有“彼”字,《韓詩外傳》卷二引此作“彼詐人者”。“夫妄人曰”啟下“而眾人惑”,“彼眾人者”啟下“彼妄人者”,眾人可欺以所見,則千世之傳欲可欺也;妄人懷欺于門庭之間,則千世之上更且懷欺也,義本相對。
《非相》:觀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
王念孫曰:“案‘觀’本作‘勸’。勸人以言,謂以善言勸人也,故曰美于黼黻文章。若觀人以言,則何美之有?楊注云:‘謂使人觀其言’,則所見本已訛作‘觀’。《藝文類聚·人部》十五正引作‘勸人以言’?!眲熍嘣唬骸捌湔f非也。‘觀’與‘示’同,與‘聽’并文,故以黼黻文章相喻。黼黻文章其美在觀,猶鐘鼓琴瑟其樂在聽也?!?/p>
按:此“觀”字不誤,且不用作“示”解。王氏解作“勸”者,蓋以言語無形,不能云“觀”。然古人云言可觀者多矣,《劉子·從化》:“今觀言者當(dāng)顧言外之旨,不得拘文以害義也?!薄墩f苑·尊賢》:“夫取人之術(shù)也,觀其言而察其行?!庇帧俄n詩外傳》卷一載孔子對子貢語“善為之辭以觀其語”,亦可為證。言既可以“美”稱之,則以“觀”飾之,有何不可。
《非相》:《易》曰:“括囊,無咎無譽(yù)。”腐儒之謂也。
按:《子夏易傳》:“《易》曰:‘括囊,無咎無譽(yù)。’蓋言謹(jǐn)也?!薄痘茨献印ぴ徰杂?xùn)》:“多知為敗,毋視毋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yù)?!苯砸浴袄摇蹦松妻o。荀子解此文,蓋斷章取義,猶《左傳·僖公十五年》以“車說其輹”為“不利行師”(《易·大畜》為“無尤”)、《禮記·孔子閑居》以“不耕獲不菑畬”為“兇”也(《易·無妄》為“利”)。
《非相》: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亂。
按:此處“遇”、“接”兩字皆作合解?!稇?zhàn)國策·秦策四》“王何不與寡人遇”鮑注:“遇,合也?!薄秴问洗呵铩ば⑿杏[》有《遇合》篇,“遇”、“合”并屬,二意亦同。《廣韻》:“接,合也,會也。”《國語·吳語》“兩君偃兵接好”韋注:“接,合也?!?/p>
《非相》:賢而能容罷。
楊注:“罷,罷弱不能任事者,音疲?!?/p>
按:此處“智”、“愚”相對,“薄”、“淺”相對,“粹”、“雜”相對,然則“賢”亦當(dāng)與“罷”相對。此處“罷”當(dāng)解作“不能”,考之《荀子》一書,“賢”或與“不肖”相對,或與“愚”相對,或與“不能”相對,《議兵》篇:“君賢者其國治,君不能者其國亂。”《宥坐》篇:“若不可尚賢以綦之,若不可廢不能以單之?!庇只蚺c“罷”對,《王霸》篇:“無國而不有賢士,無國而不有罷士?!薄冻上唷菲骸盎厥?,辨賢罷?!眲t此處“罷”實(shí)即“不能”之義,不必如楊注先解作“罷弱”,又增衍為“不能”也。蓋罷之義為黜免不能(不稱職)之罪,荀子因以不能者為罷。據(jù)此,此字非音疲,當(dāng)作薄蟹切。
《非相》:故君子之行仁也無厭,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君子必辯。
按:“行仁”似有誤,前言“言而仁”、“仁言”,后云“君子必辯”,重點(diǎn)不在行仁,而在言仁。本篇前云:“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君子必辯。”與此處相似,則君子所志好、行安、樂言者,乃言也,非仁也。疑此處“行仁”即“于言”之訛,“于”字或?qū)懽鳌啊保ǘ鼗途碜印稄]山遠(yuǎn)公話》),因誤作“行”;“仁”或作“忎”,又此處數(shù)言“仁”,因訛。
《非十二子》:倜然無所歸宿。
楊注:“倜然,疏遠(yuǎn)貌?!?/p>
按:“倜”無疏遠(yuǎn)之義,蓋假“逖”為之?!百谩弊帧墩f文》無收,徐鉉補(bǔ)曰:“倜,倜儻不羈也。從人從周,他歷切?!迸c“逖”并屬于透紐緝部。《說文》:“逖,遠(yuǎn)也?!薄渡袝つ潦摹罚骸板岩?,西土之人。”孔注:“逖,遠(yuǎn)也?!弊钟肿鳌斑P”,《說文》:“逷,古文逖?!薄对娊?jīng)·大雅·抑》:“用逷蠻方?!泵珎鳎骸斑P,遠(yuǎn)也?!?/p>
《非十二子》:案往舊造說。
楊注:“案前古之事而自造其說。”郝懿行曰:“荀書多以‘案’為語辭。案,猶焉也。下‘案飾其辭’,義亦同。楊注非是?!?/p>
按:荀子一書,“案”多為語辭,郝云此處“案”與下“案飾其辭”之“案”同,是也。然“往舊造說”義亦不倫,“往舊”前缺一動詞。疑“往”乃“任”之形訛(二字形近易訛,《史記·驃騎將軍列傳》:“去病為人少言不泄,有氣敢往?!备彝稘h書·霍去病傳》作“敢任”?!抖Y記·郊特牲》鄭玄注“束帛加璧,往德也”,孔疏云:“南本及定本皆作‘往德’,北本為‘任德’?!保?,任讀作仍(任、仍同屬泥母,二字古通。《左傳·桓公五年》:“天王使仍叔之子來聘?!比允澹豆攘簜鳌纷鳌叭问濉保?,仍者,因也,循也?!墩撜Z·先進(jìn)》篇:“仍舊貫,如之何?!焙侮套ⅲ骸叭裕蛞?。”《周禮·春官·司幾筵》:“兇事仍幾?!编嵶ⅲ骸叭?,因也,因其質(zhì),謂無飾也?!比闻f造說,依據(jù)舊說更造新說,即下“五行”也。
《非十二子》:是圣人之不得勢者也。
按:此處之“得勢”謂非謂普通之權(quán)勢,謂處乎天子之位也。圣人之遭遇有三種,一為“無置錐之地”者,二為“在一大夫之位”者,三為“一天下”者,前兩種皆是不得勢者,為人臣也;后一種為得勢者,為人君也。若單以權(quán)勢解之,則“在一大夫之位”不可通?!皠荨睘楫?dāng)時哲學(xué)中一重要范疇,《慎子·威德》:“堯?yàn)槠シ?,不能使其鄰家,至南面而王,則令行禁止。由此觀之,賢不足以服物而勢位足以屈賢矣?!薄多囄鲎印罚骸皠菡?,君之輿威者,君之策臣者,君之馬民者。君之輪勢固則輿安,威定則策勁,臣順則馬馴,民和則輪利。治國者失此,必有覆輿、奔馬、折策、敗輪,輪敗、策折、馬奔、輿覆,則載者亦傾矣。”兩處論“勢”,與此處“勢”同。
《非十二子》:行辟而堅(jiān),飾非而好,玩奸而澤,言辯而逆,古之大禁也。
王念孫曰:“飾非而好,言其飾之工也?!谩之?dāng)讀上聲,不當(dāng)讀去聲。”劉師培曰:“玩奸而澤,言所玩者奸而澤也。斯與上下二語一律,且與《禮記·王制》篇‘行偽而堅(jiān)’四語相符,不當(dāng)讀去聲。飾非而好,謂其文飾本非但卻好之也?!疂伞x為‘懌’。懌,悅也,好(去聲)也?!婕槎鴿伞^其玩習(xí)本為奸邪而卻悅懌也。王說非?!?/p>
按:此處“行辟”、“飾非”、“玩奸”與“言辯”不相對,“堅(jiān)”、“好”、“澤”與“逆”亦不相對。此本是古訓(xùn),荀子用之?!抖Y記·王制》篇云:“行偽而堅(jiān),言偽而辯,學(xué)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薄豆茏印しń罚骸靶斜俣鴪?jiān),言詭而辯,術(shù)非而博,順惡而澤者,圣王之禁也?!保ㄓ忠姟吨姓摗ひ囖q》)本只有四禁,其后變?yōu)槲褰犊鬃蛹艺Z·始誅》:“天下有大惡者五而竊盜不與焉:一曰心逆而險,二曰行僻而堅(jiān),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保ㄓ忠姟兑淖印ご蟮老隆贰ⅰ秳⒆印ば碾[》、《說苑·指武》,《論衡·定賢》篇只有“言非而博,順非而澤”兩句)合之以上觀之,“飾非而好,玩奸而澤”當(dāng)作“飾非而澤,玩奸而好”。“飾非而澤”即“順非而澤”,正義云:“順非而澤者,謂順從非違之事,而能光澤文飾。”《漢書·賈捐傳》引《禮記》“順非而澤”顏師古注:“飾非文過,辭語順澤。”“玩奸而好”諸書皆無,蓋荀子不同處,下“好奸”即承此而來?!把赞q而逆”有誤,據(jù)《家語》等“心逆而險”、“言偽而辯”觀之,蓋脫四字。此句當(dāng)作:“行辟而堅(jiān),飾非而澤,玩奸而好,言偽而辯,心逆而險,古之大禁也。”
《非十二子》:齊給速通。
按:“通”字似誤?!缎奚怼菲?、本篇“齊給便利”,《君道》篇“齊給便捷”,《性惡》篇“齊給便敏”,“齊”、“給”、“便”、“利”、“捷”、“敏”皆疾速之義,同義相駢。疑“通”當(dāng)作“捷”,捷,小篆作“”;通,從辵從甬。先秦文字書寫時,“辵”下“止”常置于另一文字下,至秦書同文之后,始左右分明?!巴ā敝爸埂痹凇梆毕抡?,甲金文字中,京津藏甲骨三一三六作“”,《鐘》作“”。戰(zhàn)國文字中,侯馬盟書作“”,睡地虎秦簡作“”,郭店楚簡作“”,與“捷”字形近而誤。此句《韓詩外傳》作“齊給便捷”。
《非十二子》:著是者也。
按:“是”疑是“足”之形訛(二字古多訛,如《春秋繁露·度制》“天不能足”,四部叢刊影武英殿本《春秋繁露》注:“案:足,他本誤作‘是’。”《鹖冠子·王鈇》篇“累其足”,注云:“足,或作‘是’?!保?,“箸”恐亦是訛字,惜乎不能知?!啊踝恪鄙w是易于滿足之意,與下“利心無足”相對而言。
《非十二子》:其冠進(jìn),其衣逢。
楊注:“進(jìn),謂冠在前也。逢,大也,謂逢掖也?!庇衢性疲骸斑M(jìn)讀為峻。峻,高也,言其冠高也。下云其衣逢,注曰:‘逢,大也?!诠谘愿撸谝卵源?,義正相類?!?/p>
按:俞說近是。高冠乃當(dāng)時之服,《離騷》云“高余冠之岌岌兮”,《涉江》云“冠切云之崔嵬”,《莊子·盜跖篇》載:“(孔子)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薄稇?zhàn)國策·齊策六》載齊國嬰兒謠:“大冠若箕,修劍拄頤,攻狄不能,下累枯骨。”逢,《禮記·儒行》:“衣逢掖之衣?!弊⒃疲骸耙乱聪聦挻笠?。”本書《儒效》篇:“逢衣淺帶,解果其冠?!庇帧赌印す稀罚骸俺f王鮮冠組纓,絳衣博袍,以治其國?!薄肚f子·盜跖》篇:“縫衣淺帶,矯言偽行?!薄敖{衣”、“縫衣”即“逢衣”?!胺辍?、“絳”、“縫”疑皆“隆”之借,四字古音并屬東部,《說文》:“隆,豐大也?!?/p>
《非十二子》:蕼然。
楊注:“蕼然未祥。或曰:蕼當(dāng)為肆,為寬舒之貌?!?/p>
按:楊注或曰是。“肆”為安舒貌。《禮記·表記》:“安肆日偷。”“安”、“肆”連屬,是二字義近。《鹽鐵論·國病》:“居民肆然復(fù)安?!蹦怂寥患窗踩恢髯C。
《非十二子》:禮節(jié)之中則疾疾然,訾訾然。
楊注:“謂憎疾毀訾也?!焙萝残性唬骸凹布?,訾訾,謂苦于禮節(jié)拘迫,畏憚惰寙之容也?!?/p>
按:楊以憎疾毀訾釋之,恐非。此段所論,乃當(dāng)世之學(xué)者,皆為嫻習(xí)禮節(jié)、中于規(guī)矩者。荀子所譏,非毀訾禮節(jié)者,乃怠惰禮節(jié)者?!凹布病币僧?dāng)釋作“遲遲”(疾、遲并屬脂部),《詩經(jīng)·邶風(fēng)·谷風(fēng)》:“行道遲遲,中心有違?!泵珎鳎骸斑t遲,舒行貌。”又作“靡靡”,《王風(fēng)·黍離》:“行邁靡靡,中心揺揺。”傳:“靡靡猶遲遲也?!边t遲乃緩慢之義,言其緩于禮節(jié)?!蚌ぁ碑?dāng)從郝注,借作“呰”,《說文》:“啙,窳也?!薄队衿罚骸皢濕?,茍且也?!眴澞似埱业《柚x,“訾訾”與“疾疾”義相近,并言緩于禮節(jié)。
《非十二子》:弟佗其冠。
盧文弨曰:“‘弟’本或作‘弚’,《集韻》音徒回反,《莊子·應(yīng)帝王》篇有‘弚靡’,此‘弟佗’,義當(dāng)近之,與上所云‘其冠絻’亦頗相似?!眲熍嘣唬骸啊堋?dāng)作‘弚’,是也。弚佗,即委蛇之異文。委蛇為委曲高大之容。”梁啟雄曰:“《儒效》有‘解果其冠’,‘解果’與‘弟佗’音近,疑都是當(dāng)時的俗語?!惫粼唬骸啊苜⑵涔凇词穷j唐其冠,子張氏一派講究戴矮帽子,隨便不拘,同乎流俗。”
按:盧校謂“弟佗”與“弟靡”音近是也?!肚f子·應(yīng)帝王》“因以為弚靡”,郭象注:“變化頹靡”。《釋文》引徐曰弚音頹。此處借音為之,“弟佗”、“弟靡”即“陂陀”也。二字可分釋,皆為傾斜義?!摆椤弊?,《廣雅》:“陂,邪也。”(《方言》同)《周易·泰》曰“無平不陂”,《禮記·樂記》“商亂則陂”,注并云:“陂,傾也。”(古從“皮”之字多有傾斜義,如“險詖”之“詖”,心邪也;“偏頗”之“頗”,頭邪也。)“佗”從它,它本是蛇,故亦有曲折不正之義,《法言》“君子正而不佗”,與“正”對,“佗”為不正之義明矣。二字可合用,《楚辭·招魂》“侍陂陁些”,洪興祖《補(bǔ)注》:“陂音頗,陀音駞,不平也?!彼抉R相如《子虛賦》“罷池陂陀”(《史記》作“陂陁”)李善注:“郭璞曰:‘言旁頽也。’陂音婆,陀音駝?!庇只蜃鳌半P陁”,《漢書·項(xiàng)羽傳》有“四隤山”,注云:“孟康曰:‘四下隤陁也?!瘞煿旁唬骸P音徒回反?!保ā半P”亦傾斜義,見《廣雅》)《子虛賦》又有“登降陁靡”句,李善注引司馬彪說:“陁靡,邪靡也。”顏師古注:“陁靡,旁邪也。”皮、它(也)、靡皆為歌部,弟(音頹)、隤皆為微部,歌微旁轉(zhuǎn),作“弟佗”、“弟靡”、“陂陀”、“陂陁”、“隤陁”、“陁靡”者,皆疊韻也?!稜栄拧め尩刈ⅰ罚骸摆橥?,不平?!薄恫┭拧罚骸摆橥?,邪貌?!薄暗苜⑵涔凇笔茄云涔诓徽畱B(tài)。
《仲尼》:仲尼之門人。
王念孫曰:“‘人’字后人所加也(下文同)。下文兩言‘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皆與此‘門’相應(yīng),則無‘人’字明矣。《春秋繁露·對膠西王》篇:‘仲尼之門,五尺之童子,言羞稱五伯,為其詐以成功茍為而已也,故不足稱于大君子之門?!讹L(fēng)俗通義·窮通》篇:‘孫卿小五伯,以為仲尼之門,羞稱其功。’語皆本于《荀子》,而亦無‘人’字?!段倪x·陳情事表》注、《解嘲》注兩引《荀子》,皆無‘人’字。”
按:王說是,《長短經(jīng)》卷一引作“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言霸道者何也”,亦無“人”字。然楊氏所見本恐無“人”字,乃后人所加。司馬光《迃書》“母我知”條:“孟荀氏之言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伯?!保ā秱骷壹肪砥呤模┯谩盾髯印肺模瑹o“人”字。蘇軾《宋襄公論》:“桓文之師,存亡繼絶,猶不齒于仲尼之門?!保ā稏|坡全集》卷四十二)恐亦用《荀子》文?!痘释醮蠹o(jì)》卷七十八引《荀子》亦無“人”字。然《孟子·梁惠王上》孫奭注、南宋王十朋《會稽三賦注》并有“人”字,則北宋、南宋兩朝之版本有“人”、無“人”者并存也?!吨我酚小叭恕弊郑趾髞砹鱾髦袚?jù)荀子所加,不可據(jù)以為《治要》本有“人”字也。
《仲尼》:內(nèi)行則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閨門之內(nèi),般樂奢汰,以齊之分奉之而不足。
楊注:“分,半也,用賦稅之半也?!豆騻鳌吩唬骸畮焼史盅?。’”于省吾曰:“分,應(yīng)讀為今字去聲,謂分際。春秋時齊處海、岱之間,最稱富饒,言以齊之分際奉之而猶不足也。若云用賦稅之半,則望文演訓(xùn)矣?!?/p>
按:楊說是,于說誤。《韓非子·難三》:“齊國方三千里,而桓公以其半自養(yǎng),是侈于桀紂也?!迸c此同,作“以其半自養(yǎng)”,明分當(dāng)訓(xùn)半也。又齊桓公淫姑姐妹事,書多見之?!豆茏印ば】铩坊腹詳ⅲ骸肮讶擞形坌?,不幸而好色,而姑姊有不嫁者。”《韓非子·二柄》:“齊桓公妬外而好內(nèi)。”《難二》:“昔者桓公宮中二市,婦閭二百,被發(fā)而御婦人?!保ㄓ忠姟锻鈨φf》)《新語·無為》:“齊桓公好婦人之色,妻姑姊妹,而國中多淫于骨肉?!薄墩摵狻摗罚骸啊秱鲿费裕骸R桓公妻姑姊妹七人?!庇郑骸啊秱鲿费裕骸R桓公負(fù)婦人而朝諸侯,此言桓公之淫亂無禮甚也?!薄秳⒆印ねΑ罚骸褒R侯有貪淫之目?!薄蹲髠鳌べ夜辍纷ⅲ骸褒R桓多嬖寵,內(nèi)則如夫人者六人?!苯源祟愐?。又考古書所載不顧倫理而行淫亂者,齊國為甚?!妒酚洝R太公世家》載:“齊襄公故嘗私通魯夫人,魯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厘公時嫁為魯桓公婦,及桓公來,而襄公復(fù)通焉?!庇州d:“魯愍公母曰哀姜,桓公女弟也。哀姜淫于魯公子慶父?!庇州d:“季姬與季魴私通。”《詩經(jīng)·齊風(fēng)》中,《南山》、《敝笱》、《載驅(qū)》之刺襄公,《雞鳴》之刺哀公,以床笫之言入詩。又《東方之日》刺“男女淫奔,不能以禮化”,而有入室履即之語。則齊之上下,固有淫亂之風(fēng)?!稘h書·地理志》云:“始桓公兄襄公淫亂,姑姊妹不嫁,于是令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名曰‘巫兒’,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為俗?!鄙w齊國有長女不嫁之俗,壓抑人性,遂使閨門之內(nèi)多亂倫之事。
《仲尼》: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
楊注:“委然,俯就之貌,言俯就人使成文理以示天下。有災(zāi)怪繆戾者然后誅之,非顛倒其敵也。”劉臺珙曰:“委然,當(dāng)是委曲之意?!蓖跻唬骸皸钫f迂回而不可通。竊謂委然,文貌也。委讀如‘冠緌’之‘緌’,《儒效》篇:‘綏綏兮其右文章也?!瘲畋俗⒃疲骸椈?yàn)檩谵ㄖ病!ㄅc緌同音。此云‘委然成文’即所謂綏綏(音蕤)有文章也’。”
按:王說是也,然恐“委”、“綏”皆“斐”之借。委、綏古音并屬歌部,斐屬微部,并在威攝。(委古音多有歧義,顧炎武主從禾聲,于戈切,段玉裁、孔廣居從之;莊有可云從禾,女聲,屬魚部;朱駿聲謂為威省聲,屬微部?!墩f文》云:“委,委隨也。”此乃疊韻,隨從隓,屬歌部,故今從顧氏說。綏從妥得聲,《廣韻》為他果切。但委、綏古音與微部字常相韻,《儒效》篇楊注“綏或?yàn)檩谵ㄖ病?,葳、蕤皆屬微部。《國語·周語》“蕤賓”注:“蕤,委蕤,柔貌也?!币晕?。《詩經(jīng)·齊風(fēng)·南山》以“綏”與“歸”韻,《小雅·鴛鴦》以“綏”與“摧”韻,《周頌·有客》以“綏”與“追”韻,歸、摧、追均屬微部。)《說文》:“斐,分別文也。從文,非聲?!兑住吩唬骸颖儯湮撵骋??!膘持玖x是形容物體之紋有條理,《詩經(jīng)·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貝錦”,《鹽鐵論·殊路》“嫫母之畫土人也,被以五色,斐然成章”,皆用本義。其后引申出文章有文采之貌,《論語·公冶長》“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韓詩外傳》卷五“神龍變化,斐斐文章,大哉,關(guān)雎之道也”,皆此意。也可用于詔令、文書,《論衡·超奇》篇“文義經(jīng)傳四科,詔書斐然,郁郁好文之明驗(yàn)也”,《案書》篇“賦頌記奏,文辭斐炳”。此處“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即言將文采斐然之政令典章頒布于天下。
《仲尼》:財利至則善而不及也。
楊注:“善而不及,而,如也。言己之善寡如不合當(dāng)此財利也。”
《仲尼》:志驕盈而輕舊怨。
楊注:“輕舊怨,謂輕報舊怨。”王念孫曰:“輕謂輕忽也。以其處重擅權(quán),故志驕盈而輕忽舊怨,以為莫如子何也?!?/p>
按:此處“志”與“好”、“妬”、“抑”、“擠”、“輕”皆作動詞用,“志”即《論語·述而》“志于道,據(jù)于德”、《孟子·告子下》“羿之教人射,必志于道”之志,“志”作名詞為志向,作動詞為期許?!队衿罚骸爸?,慕也?!敝掘溣杂拚咂谀接隍溣?。王氏解“輕忽”是也,惟云因“莫如子何”則誤。其時之觀念,有怨必除,故老子曰:“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報德?”(《老子》79章)孔子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本恢鲝埾粼购蕖4颂幵啤拜p舊怨”即淡視怨恨之義。
《仲尼》:可炊而傹。
楊注:“炊與吹同。傹,當(dāng)為僵。言可以氣吹之而僵仆。傹音竟?!惫鶓c藩曰:“字書無‘傹’字。傹當(dāng)讀為竟,《說文》:‘樂曲盡為竟?!曛步K盡之義皆謂之竟。炊而竟,猶言終食之間,謂時不久也?!?/p>
按:郭氏以“終食之間”解“炊”字是也,惟釋“傹”為“終盡”之義則不通,上言“?!?、“廢”、“辱”須臾將至,非將盡也?!皞币墒恰绊殹弊种?,古書無“傹”字,其右側(cè)“竟”篆作“”;須,篆作“”,右側(cè)字形極其相近?!绊殹弊肿髠?cè)“彡”,簡帛文字中往往只書兩畫,作“”(郭店楚簡“彰”字、信陽竹簡“彫”字、新蔡葛陵竹簡“彭”字皆如此書,“須”字作此者,見于郭店、曾侯乙墓、上博等楚簡);“人”字,或作“”(包山、郭店、上博、九店楚簡俱有如此書者),與“彡”字形似。左右字形皆相似,故誤?!稜栄拧罚骸埃??!薄啊奔础绊殹弊帧!翱闪⒍?、“可炊而須”皆言“?!?、“廢”、“辱”須臾將至。
(責(zé)任編輯:李俊丹 校對:蘇紅霞)
K222.6
A
1673-2030(2014)04-0051-11
2014-02-15
魏代富(1985—),男,山東莒縣人,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博士后,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