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婕
(安徽大學 外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對身體、身份和性別的探討一直是女性主義和性別研究的焦點。繼波伏瓦在其名作《第二性》中所闡述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1]9這一社會性別文化建構論之后,美國后結構主義哲學家、20世紀后半葉最有影響力的酷兒理論先驅者之一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其發(fā)表于1990年的開山之作《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中提出“性別操演”論,揭示性別的建構性質及其背后的生成機制,即“主體的性別身份——無論是生理性別還是社會性別——不是制度、話語、實踐的原因,而是它們的結果。換言之,不是主體創(chuàng)造了制度、話語、實踐,而是它們通過決定主體的生理性別、社會性別和性欲傾向創(chuàng)造了主體”[2]40。被創(chuàng)造的主體在操演性別化的自我時,都是對所在社會中可辨識的性別規(guī)范的演繹或“重述”(reiteration),是一種被規(guī)約的行為,而非個人內在真實的呈現。因此,主體的性別身份不是既定的,也不是個常數,而是模糊的和不穩(wěn)定的,是模仿性或表演性的。主體是一個表演性的建構,是通過反復重復的表演行為建構起來的“過程中的主體”[2]41。性別乃至一切身份都是表演性的,這構成了巴特勒性別和身份理論中最核心的部分[2]40。
《獻給愛米麗的玫瑰》是美國20世紀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納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在對該小說的既往研究中,不乏從敘事結構、后現代主義、話語層次、女性主義及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進行解析,其中女性主義批評理論認為父權制是導致愛米麗人生悲劇的重要原因。該文在此基礎上借用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進一步提出,愛米麗性別的復雜表演性質從根本上揭示了社會文化機制對個體性別身份的規(guī)約以及個體在顛覆機制時所遭遇的遏制。兩者形成一種合力,共同促成作品的悲劇意識。愛米麗先是在父權制的掌控下遵循“南方淑女”這一性別規(guī)范來建構自己的性別,父親去世后,愛米麗對性別和身份的操演解構了關于性別的規(guī)范限制,挑戰(zhàn)了父權制社會,是對性別主體重建的訴求,是女性個體爭取性別解放的必經之路。
巴特勒認為,性別建構開始于醫(yī)學詢喚(interpellation)中將嬰兒從“它”轉換成“她”或“他”的過程?!斑@一基本的詢喚被不同的權威反復重復,并不時地強化或質疑這種自然化的結果。命名既是設立界限,也是對規(guī)范的反復灌輸?!盵3]8為了成為“召喚”她的統(tǒng)治階層規(guī)定下的合格主體,被指稱為“女孩”的主體在規(guī)范的反復灌輸下被迫不斷“引用”性別規(guī)范并加以模仿和表演。在《獻給愛米麗的玫瑰》中可以看到愛米麗的父親對她一生的影響。對愛米麗和父親的關系,鎮(zhèn)上人心中有這樣的一幅畫:“長久以來,我們把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畫中的人物: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麗小姐立在背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愛米麗,手執(zhí)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4]45“身段苗條”表明愛米麗的柔弱女子特征;“穿著白衣”象征作為女性的潔白無暇;“立在背后”表示她一直受著父親的保護且無力與父權抗爭。而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體現了在整個家庭不可動搖的權威;“背對愛米麗”表明父親對愛米麗本人的意愿并不是很關心,也不愿與她交流,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決定女兒的命運;“手執(zhí)一根馬鞭”仿佛他在保護著女兒,準備隨時趕走那些追求女兒的人。于是在父親的“保護”下愛米麗失去了與人交往的機會,父親作為愛米麗唯一的習慣性依戀,使她產生了“厄勒克特情節(jié)”(戀父情節(jié))[5]80。由于缺乏與外界的溝通,加之為了維護自身貴族高傲的傳統(tǒng),愛米麗逐漸變得沉默寡言和性格孤僻,和外面的事物全然隔絕,這也為之后的扭曲人性埋下了伏筆。??思{曾感嘆說:“她的生活很可能就是被一個自私的父親所毀掉的?!盵6]152通過對所謂的“南方淑女”這一男性話語權力規(guī)定下理想女性性別的不斷努力模仿,愛米麗逐漸把自己構建成符合這一性別特征的主體。因此,馴服的愛米麗并不是一個真實的愛米麗,而是表演的產物。
在被權力話語機制所控制的兩性領域,為了服務于某些特定的目的——例如生殖,明確兩分的性別結構即“男性/女性”隨之被建構起來?!白鳛樵趶娭菩泽w系里的一個生存策略,性別是一種具有明顯的懲罰性后果的表演……是一貫隱藏它自身的創(chuàng)生的一種建構;它是心照不宣的集體協(xié)議,同意去表演、生產以及維系明確區(qū)分的、兩極化的性別的文化虛構……這建構‘迫使’我們相信它的必要性和天生自然的本質?!盵7]183為了避免受到處罰,主體被迫對性別規(guī)范進行重復的表演,這種表演反過來又維系并強化了性別規(guī)范。由于對性別規(guī)范的嚴格執(zhí)行,人們的本性被破壞或壓抑,男人和女人成為政治的范疇而非自然事實。20世紀初期的美國南方“比清教徒的新英格蘭更為清教化”[8]115,受清教思想的統(tǒng)治,婦女被非人化,“南方淑女”成為她們的符號。這一“符號化”從社會學的角度看,與婦女在社會角色劃分中的從屬地位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正如愛米麗永遠站在父親后面一般,南方婦女永遠都是男人背后的“影子”[9]60。婦女被神化成為具有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冰清玉潔”的圣女,是“云天之上閃耀絢目光輝的雅典娜”[10]89。因此,當愛米麗與荷默·伯隆“一個北方佬,一個拿日工資的人”[4]46逢到禮拜天駕著輕便馬車從鎮(zhèn)上經過時,老人們一說到“可憐的愛米麗”,就開始交頭接耳,“說就是悲傷也不會叫一個真正高貴的婦女忘記‘貴人舉止’”[4]46。在他們眼中,愛米麗已經“墮落”。但鎮(zhèn)上人們卻沒有放棄對愛米麗這一“南方淑女”的拯救,她們先是迫使浸禮會牧師找上門,之后牧師夫人寫信給亞拉巴馬的親屬,迫使愛米麗成為他們理想中的“南方淑女”。借用康普生先生在《押沙龍,押沙龍》小說中的原話,這樣的婦道觀念無非是要“把我們的女人變成大家閨秀”[11]12。由于許多并不專屬于某一性別的東西被定義為該性別與生俱來的本性,主體尤其是女性存在的多種可能性隨之被剝奪。
傳統(tǒng)性別觀念對性別角色的定位有著明顯二元對立的劃分,男性通常代表剛強果敢,而女性則代表柔弱溫順,“南方淑女”形象更是把這種傳統(tǒng)女性特征推到極致,要求女性彬彬有禮,尤其是必須遵守傳統(tǒng)習俗和價值觀。美國南方著名女作家威爾迪指出“小說的生命來自于地域”[12]118。愛米麗多重性別身份建構正是以這一父權社會之下的南方淑女傳統(tǒng)為背景。男人和女人在成長過程中都在盡力模仿正確的性別,盡管如此,性別的建構過程由于對規(guī)范重復實踐的不可能性而出現斷裂。巴特勒指出,“性別是在時間的過程中建立的一種脆弱的身份,通過風格/程式化的重復行動在一個表面的空間里建制……必須把性別視為一種建構的社會暫時狀態(tài)(social temporality)”[7]184。由于在性別建構的過程中,主體不斷被重復本身的實踐所取代,所謂穩(wěn)定與理想的性別只是一個假象。這種理想本身的虛幻性使得性別建構中的表演和模仿出現失敗,表現在傳統(tǒng)父權社會則是男權話語對女性理想性別狀態(tài)即“家中天使”的規(guī)定。
父親在世時,愛米麗的生活甚至婚姻都受著父親的控制,因為“父親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4]45。但是這種表面認同并沒有導致主體性的喪失,用巴特勒的話可以概括為,“服從就是主體的制造,就是管制的法則,主體依次被闡明或被生產。這樣的服從是一種權力,作為一種控制的形式,它不僅單方面地對一個特定的個人起作用,而且也激活或形成了主體”[13]80。隨著父親的逝世,愛米麗在性別表演的過程中開始發(fā)生變化,一步步偏離南方淑女形象,開始了尋找自我的歷程,背離甚至反抗男性霸權。巴特勒認為,建構主體的重要途徑是操演。她指出:“我們可以把性別看作,比如說,一種身體風格,就好像一項行動一樣,它具有意圖,同時也是操演性質的;而操演意味著戲劇化地、因應歷史情境的改變所做的意義建構?!盵7]182一方面可以理解為隨著語境的不同,操演既可以形成對規(guī)范的抵抗,又可以實踐性別的多樣化內涵;另一方面也是對父權制性別等級的抵抗和解構,并且在抵抗中重塑主體。
這種表現愛米麗身份的操演性在小說中首先體現在面對鎮(zhèn)上人們的惋惜或同情時也絕不自憐。父親死后,鎮(zhèn)上的人們在知道她的全部財產是那座老房子并且孤獨無靠后都略感高興,認為可以對愛米麗表示憐憫之情了。等所有的婦女們帶著表示哀悼和愿意接濟的心意到她家拜望時,愛米麗卻令人失望地沒有表現出一絲哀愁。她不顧自己的貴族小姐形象與北方工頭荷默·伯隆約會,逢到禮拜天下午當輕便馬車駛過小鎮(zhèn)時,鎮(zhèn)上人們不禁再次嘆息“可憐的愛米麗”[4]48,正如杜波依斯所言:“這個世界不讓她具有真正的自我意識,只讓她通過另一世界的啟示來認識自己……這種雙重意識,這種永遠通過別人的眼睛來看自己,用另一個始終帶著鄙薄和憐憫的感情觀望著的世界的尺度來衡量自己的思想,是非常奇特的?!盵14]12雖說愛米麗成為鎮(zhèn)上人們對其南方貴族小姐身份監(jiān)控的對象,但是“她把頭抬得高高——甚至當我們深信她已經墮落的時候也是如此……仿佛她的尊嚴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觸來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響的性格”[4]47。愛米麗決絕的孤傲態(tài)度和獨立精神與作為“家中天使”的南方淑女形象大相徑庭,體現了其對傳統(tǒng)女性身份的超越。
其次,盡管規(guī)范實施了對主體的控制,但其效果并沒有持續(xù)發(fā)揮,在與規(guī)范的沖突中,主體逐漸形成。在小說中體現在父親去世一段時間后,愛米麗剪了短發(fā),“看上去像個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無相似之處——有幾分悲愴肅穆”[4]46。長發(fā)是南方淑女形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女性氣質的象征,剪發(fā)是愛米麗抵抗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所走出的一小步。
最后,在與代表著社會各領域權力機構的男性的抗衡中,愛米麗始終處于上方地位,這一抵抗模糊了對女性單一層面的身份定位,彰顯了女性的多樣性。為了促使愛米麗像鎮(zhèn)上其他居民一樣納稅,鎮(zhèn)長和參議員們商量后寄去了一張納稅通知單,得到的回信是一張便條,大意是愛米麗本人“根本不外出”,納稅通知單附還[4]42。無奈之下,參議員們派出一個代表團登門拜訪,在會面中,代表政府權力統(tǒng)治的議員們反倒顯得拘束無措,與愛米麗的鎮(zhèn)定自若形成鮮明對比?!八贿M屋,他們全都站了起來”,“她沒有請她們坐下來。她只是站在門口,靜靜地聽著,直到發(fā)言的代表結結巴巴地說完”。面對納稅要求,“她的聲調冷酷無情。我在杰斐遜無稅可納……你們去找沙多里斯上?!??!八瓦@樣把他們‘連人帶馬’地打敗了?!盵4]43在買毒藥時,愛米麗“一雙黑眼冷酷高傲”直截了當地對藥劑師說:“我要買點毒藥?!碑斔巹熢儐査幍挠猛緯r,“愛米麗小姐只是瞪著他,頭向后仰了仰……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開了,走進去拿砒霜包好”[4]47。
按照巴特勒的觀點,社會性別的表演是社會制度習俗下儀式化的并且反復進行的行動,而不是個人一次性的純粹戲劇性的表演。因此,個人行為如果偏離社會傳統(tǒng)規(guī)范,就會面臨被社會排斥甚至懲罰的危險。小說中,愛米麗不懼自己貴族小姐身份定位進而挑戰(zhàn)“南方淑女”這一性別規(guī)范,先是在父親去世一段時間后和北方工頭荷默約會,之后剪了短發(fā),買毒藥時不卑不亢,所有這些離經叛道的行為逐漸使愛米麗離鎮(zhèn)上的日常生活越來越遠,成為“無法接近,怪癖乖張”[4]50的存在,最終在生活了幾十年的老房子里孤獨悲慘地死去。
該文以《獻給愛米麗的玫瑰》為例,依據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試論了小說女主人公愛米麗身份性別的建構與解構。作為南方小說家的杰出代表,??思{深受南方歷史的影響,這點在小說中體現為父權制占統(tǒng)治地位的傳統(tǒng)社會要求愛米麗按照“南方淑女”規(guī)范建構自己的性別,但當父親去世后,愛米麗對身份和性別的操演解構了關于女性的這一身份定位,操演的身份實際上是對父權制性別等級制度的顛覆與反抗,是對性別主體重建的訴求,是女性爭取個性獨立的一部分。但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中,愛米麗解構“訂制”身份這一離經叛道的行為導致了她的被孤立和被排斥,最終走向悲劇的結局。作品所揭示的悲劇意識及其背后的成因引人深思,何謂“南方淑女”?它無法構成個體的身份現實,更不足以構成群體的身份現實,因為性別和身份究其本質是個豐富的、動態(tài)的、復雜多樣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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